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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復:最大化戰爭的倖存者
本文來自《人物》雜誌
文|李斐然
編輯|朱柳笛
攝影|尹夕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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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李開復對面是一種持續的挫敗和絕望。技術要比人性更根深蒂固地活在他身上,那種感覺很像是跟Siri聊天,全程剔除人類情緒。這讓人產生一種不太對勁的迷惑:如果他參加圖靈測試,能通過嗎?
這種最大化的氣質只在一種狀態是合理的,那就是科學家的實驗室。這原本可以成為一個最典型的科學家故事,一個天才,迷戀技術,與機器共存,活在實驗室裡。但顯然,李開復早在30多年前就放棄了這條路,這也是他的故事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天才決定離開實驗室,投身複雜、渾沌、充滿局限又充滿活力的商業社會,活在人群中。
┃最大化戰爭
李開復的西裝褲口袋是一個精確測試後確定的尺寸,它和最新款iPhone的尺寸貼合,既不會淺到放不進去,又不會深到不容易取出來。在重要場合,他會戴寬度7釐米的細領帶,比市面上大部分領帶細1釐米,因為他經過實驗發現,這樣的搭配顯瘦。就連他的笑容,都像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偶像營業時的idol smile,這是他大部分照片裡的固定微笑的弧度。
坐在這樣的李開復對面是一場持續的心理危機。他的人生經歷被量化,像一個可查詢的資料庫,他的回答基本上全部出自他出版過的8本書,以及迄今為止發表過的公開演講、訪談和文字記錄。如果你讀過這些內容,就可以準確預測他每一次的答案。因為不管問題是什麼,他都會繞回到這些公開信息的範疇之內,邏輯落點始終是——“世界因你而不同”,每個人都要“做最好的自己”,而現在,我們應當關注“AI未來”。這些是他的自傳標題,也是他研究後發現最適宜大眾傳播的話題。
他的生活是一場最大化的戰爭,在有限條件裡,最大化時間,最大化效率,最大化確定性,不允許冗餘。偶爾助理給他在兩個時間段中安排了休息,會遭到他委婉的批評:時間沒有得到充分利用。
這場最大化戰爭貫穿了李開復30多年的職業生涯,他擁有一個商業偶像的完美履歷:畢業於學術頂尖的哥倫比亞大學和卡內基·梅隆大學,工作過技術最頂尖的科技公司,蘋果、SGI、微軟、Google,而後在2009年創辦創新工場,投身中國的創業熱潮。
在每一個階段,他都創造過最大化的奇跡:在蘋果,他曾將尚處於實驗室階段的前沿語音辨識系統,壓縮了1000倍後應用在當時的蘋果電腦裡;在微軟,他創建了微軟中國研究院,這成為後來世界知名的微軟亞洲研究院,走出來許多AI領軍人物,被《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稱為“世界上最火的電腦實驗室”;Google中國也在他的推動下,從一個人到700人的團隊,實現了最具歷史意義的當地語系化。
過去10年中,他的最大化戰場是中國的互聯網創業。創新工場所投資的項目超過350個,已經誕生了17家估值超過10億美元的獨角獸,基金規模超過20億美元。“創業本身就是一場最大化。人們在創業環境中得到的成長,是在其他環境裡不會得到的。創業就是做出了有限性和無限性之間的連接,達到了人的最大化。”
技術造就的商業奇跡,是過去10年間中國互聯網的獨特景象。技術高度集中化了效率,放大了個人的力量,讓所有人親歷了一場肉眼可見的奇跡——一個創業者能改變所有人購物的方式,一個聊天工具能顛覆此前所有的通訊龍頭企業,一個網紅主播能直接決定一款口紅的生產……中國市場成為全世界資本最為矚目的新大陸,它吸引著一個又一個人投身這片土地的最大化戰爭,在這裡,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親手創造一場影響14億人的奇跡。
“看到時代的變遷,看到迎頭而來的機會,總在想怎麼去調整自己,才能捕捉到這些機會。如果你讓我每天做一樣的事情,我會枯燥到死。”李開復說,“每一年我說不出來我做了兩三件很驚人的事情,好像就白活了。”
不過,這場最大化戰爭也多少吞噬了人性。在家裡,他陪家人的時間是經過精密規劃的最大化策略,“既不會少到讓她們抱怨我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又不會多到影響工作效率”。妻子謝先鈴有次跟他吵架,氣到離家出走,不接電話,不回短信。結果,李開復選擇用技術回應。他在Google搜了大概1000條道歉短信,從裡面挑了50條比較接近他的口吻的,自己又寫了50條,湊成了一個100條道歉信的資料庫,然後寫了一個程式,每隔45分鐘隨機發送短信,不間斷地一直發,連續發送到第三天的時候,妻子敗給了程式,認輸回家。
創業夥伴陶甯從微軟時代就認識了李開復,那時候,連跟他吃飯都是一場智力競賽,要一邊吃一邊玩難度極高的推理遊戲。她注意到,同樣使用語音輸入,李開復的語音轉化準確率要比周圍所有人都高。因為他常年訓練自己,用機器習慣的穩定狀態說話,“不要只train機器,還要train自己。”
與他結識近14年的黃蕙雯是創新工場現任CMO,起初她並不想接受這份工作,就跟李開復說,北京霧霾好重,我不要搬過去。結果過了一會兒,她在微信上收到了他的答覆,他依次發來中國氣象局的監測結果、社科院的研究報告,以及協力廠商機構的觀察統計。李開復糾正她,準確的事實是,北京的空氣品質已經有了大幅改善。這構成了李開復強悍的說服力,但也讓黃蕙雯不得不沖他吐槽:“你一定要每天都過得這麼用力嗎?”
所以,坐在他對面是一種持續的挫敗和絕望。技術要比人性更根深蒂固地活在他身上,那種感覺很像是跟Siri聊天,全程剔除人類情緒。這讓人產生一種不太對勁的迷惑:如果他參加圖靈測試,能通過嗎?
這種最大化的氣質只在一種狀態是合理的,那就是科學家的實驗室。這原本可以成為一個最典型的科學家故事,一個天才,迷戀技術,與機器共存,活在實驗室裡。但顯然,李開復早在30多年前就放棄了這條路,這也是他的故事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天才決定離開實驗室,投身複雜、渾沌、充滿局限又充滿活力的商業社會,活在人群中。
┃與複雜共存
商業世界有一些暗號。特別是創業者見投資人時,他們一般不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你只能去捕捉一些訊號——聊天中他有沒有看手錶,中途接電話有沒有回來,如果聊了半小時他還在提問,要麼這次有戲,要麼他不懂這個賽道,想讓創業者幫他普及一下背景。最直接的失敗徵兆是,“我後面還有個會。”
但是,李開復會給出不太一樣的訊號。他愛談論技術,見他需要準備好充分的資料材料,以備他即時提問。他尤其鍾情于技術天才,有時甚至會打破自己縝密的時間規劃,跟他們多聊。可是,如果技術天才只講技術,他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對方,“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他的本質是一個電腦科學家。在成為投資人、創業者、職業經理人之前,他是足以躋身世界一流的人工智慧專家。電腦博士李開復設計過一款人工智慧博弈程式Bill,擊敗當時奧賽羅棋世界冠軍;他還使用一種叫做“隱瑪律可夫模型”(HMM)的方法,建造出世界上第一套非指定語者連續性大詞彙語音辨識系統Sphinx。學術界一種開玩笑的說法是,衡量一個人的研究高低,就去看他的論文能在多少年後還持續折磨著後輩入行必讀。而李開復的論文,直到今天還有程式師將其翻譯成中文,細細研讀,距離他發佈這些論文已經33年了。
走出實驗室後,他親歷過這個時代幾乎每一次最重要的技術變革,參與它們的落地。陶寧記得,即便在微軟、Google這樣的頂尖公司,想要讓技術進入產業也是一場惡戰,李開復要反反復複做演示,跟不同人群磨合,他們之中大部分人不懂技術,“99%不是你的技術同類”,但他們又有自己的立場和顧慮,李開復的工作就是需要彌合這種人群之中的認知差異。
商業是人構成的戰場,在這裡,贏的關鍵是學會與複雜共存。尤其在中國創業,是一場全世界最殘酷的戰爭。所有參與者將最大化推向極致,只有親自下場,你才能明白這種現實的顛覆性力量。天才的最大失利往往不是技術缺憾,而是誤讀了人,誤讀了人性,誤讀了人群之中的風向。
在微軟的時候,到美國總部開會,坐滿一屋子的天才工程師總提中國盜版,討論的主題都是怎麼抓、怎麼告、怎麼正版化、能賣多少錢。“我說你們根本不懂中國人的思維,我就帶他們來中關村,教微軟的人怎麼理解中國市場。”
李開復設計了一套小實驗,他讓來北京的美國高管們先去一趟當時的電腦大賣場海龍大廈,每人發同樣的錢,買一個電腦回來,去親眼看看在中國做生意是什麼樣子。結果在中關村購物一圈,連最理性的CTO都陷入了中國充滿感染力的消費亢奮之中,回來熱情地跟李開復說,什麼都有,什麼都有,什麼都有!那是一種誰也阻止不了的商業生命力。只有親歷才能明白,你沒法跟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講道理,靠理智否定它的生長。它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最優解是與它共生。
過往的經歷把他訓練成一個務實主義者。2006年,他參加香港科技大學前沿研究討論會,臺上坐著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時任科大校長、物理學家朱經武,還有著名數學家、菲爾茲獎和阿貝爾獎得主邁克爾·阿蒂亞爵士。他們熱烈地討論“詩人科學家”這個議題,數學好美啊,數學充滿想像力,只有他不太同意。
李開復很客氣,這是他身上的另一個重要特質。他婉轉地提醒:“這個世界需要有像他們那樣偉大的科學家,留在高校研究院,來探索數學之美,但是也需要像我們這樣的工程師,來把它做成有價值的東西,解決人類的問題。這兩者缺一不可。”
他必須要學會在人群中生存。王詠剛是創新工場CTO,也曾在Google工作了10多年。他知道,跟形形色色的人談技術,是個苦差事,講深了大家聽不懂,講淺了大家覺得沒有用。碰上完全不懂技術的人,尤其是傳統產業的老闆,也得講得下去才行。他有一次聽到李開復不得不跟一個地方老闆解釋,“AI是一種新時代的Excel”,因為Excel對他們來說已經代表了複雜,他耐心地解釋,“像Excel那樣,你把資料填進去,結果就能算出來。”
“我就沒有開復那樣的好脾氣,講不明白我就不想說了。但是他還是很有熱情,能在不同場合,耐著性子,讓所有人聽懂。”王詠剛說。
“市場接受了,技術就得到了承認;市場不接受,再奇妙的技術也不名一文。”李開復曾這樣寫道,市場是一切技術的試金石,只有不適應市場的技術,沒有不適應技術的市場。就算是地球上最偉大的科技公司,技術不能落地,也在市場一文不值。
整個過程都要對抗人群中的懷疑、不解和誤會。智明星通的CEO唐彬森說,10年前覺得李開復不像個投資人,每天叮囑他關注技術趨勢,“老發一些沒什麼用的話”,“我們還在創業苦哈哈的,滿腦子想的還是人怎麼招啊,工資怎麼發啊,他老說要all in移動互聯網,老說比爾·蓋茨的名言,‘人們永遠會高估一兩年的發展,而低估了未來10年的發展。’我當時心想,手機螢幕就這麼點大,性能又特別差,能怎麼樣?”
如今,技術奇跡驗證了李開復的判斷。前不久,創新工場10周年紀念,他給李開復發了一條資訊,“偉大的時代需要有偉大的想像力。”
然而,人群之中,質疑總免不了。出現負面評論的時候,陶甯和李開復經常爭論。李開復希望能把事實解釋清楚,但陶寧告訴他,如果他相信,自己事業的目標是把技術落實進產業裡,就必須專注於技術的落地,“活在一種不理解中,學著與噪音、反對、誤解共存”,對這個世界說,那好吧。
“你說他沒有生氣過10分鐘、1小時,他肯定是不高興的,但是他得用理性的方式去處理。”陶寧說。“況且,創業中太多你想要做的事情,已經填滿你的時間了。像開復這樣從學界跳到工業界,面對客戶、投資人、產品、團隊,他已經生活在人群之中了,必須學會接受過程中的噪音。”
這大概就是時代留在他身上的一種複雜性。他的技術信仰分成兩半:前一半是個科學家,能寫最複雜的論文,調教機器理解人類;後一半是個商人,能洞悉客戶的需求,教會人類理解機器。自始至終,他都是流動在兩者之間的人。
┃吞噬與救贖
技術將李開復的最大化戰爭推向了頂峰,他不僅要最大化技術在商業上的效益,還要最大化自己的影響力。
微博最熱的時候,他給自己的微博寫了一個AI程式,讓機器自動抓取即時熱門的話題,以及與他有交集的主題,以影響力排序轉發,連發送時間都是精准實驗的結果,間隔10分鐘發會掉粉,間隔40分鐘發又不能實現每天發送量最大化,衡量過後得到最優解,間隔30分鐘發一條,每天發送25條,以實現每天穩定漲粉的目標。機器全程類比人類發送的隨機性,避開整點發佈,以免留下機器痕跡,機器甚至能代替他自動回復留言,為他增加粉絲互動頻率,維持熱度。
那段日子,向來平靜的李開復持續生活在一種強烈的情緒衝擊裡,憤怒、喜悅、興奮、焦躁,所有血流都沖向大腦。他每天都會檢查自己的粉絲數,如果沒有達到增長預期就會不高興。他變得對最大化數值有所偏執,“一場演講沒有1000個人我就不去,每天微博不新增1000個粉絲我就不開心,一個記者來採訪我,讀者不夠多我就拒絕。”
一切都是最大化的工具。曾經的創新工場合夥人王肇輝結婚,邀請李開復致辭,儀式結束後,他發現李開復寫了中文發言稿、英文發言稿,在微博、推特、臉書全平臺上都發佈了一遍。作為新聞發言人的他感到高興和感動。但是,李開復大女兒上大學收到的父親的信,也被父親同步發在了網上。雖然贏得了點擊率,女兒卻非常不高興。
今天回憶起這一切,最大化影響力的念頭“就像腫瘤一樣長在我身上,頑強、固執,並且快速擴張”,直到疾病的突然到來。
在經歷了常年的熬夜、高壓、疲勞作戰的生活後,李開復的體檢報告裡檢測出腹部存在26個腫瘤,醫生確診為淋巴癌四期。當整個中國互聯網在井噴似的蓬勃發展時,李開復花了17個月養病。最大化戰爭暫時休戰。
休假對於他來說,是一個非常陌生的概念。一開始,他還不能正確融入這種生活裡面。在動完手術的幾個小時後,他還試圖再度投入工作。他在家的臥室裡搭建了一個工作臺,用金屬臂把顯示器懸掛在枕頭上方,躺著回復郵件。
因為生病的緣故,他提前立下遺囑。寫遺囑的時候,他第一次認真注視自己手裡的筆,“那支筆曾在上萬冊書上簽名,暢銷的自傳,鼓勵中國年輕人努力工作、開拓事業的書,這些書每一本反響都很好,如今,同一支筆卻見證了我的失敗。”
寫完遺囑,他坐在母親旁邊,母親已患阿爾茲海默症多年,只能勉強認出他。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最大化的影子還有另一面。自傳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故事,但對當時在美國陪讀的母親而言,那是寂寞的回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兒子上課的時候,她只能在家對著電視,一台一台換。因為語言不通,她只看得懂一個猜價格的節目,節目很熱鬧,但她也只能猜測這種熱鬧。從天亮到天黑,只有捱到兒子回家,才有人跟她說話。
成功人生的所有細節都顯現了另一個模樣。在臺灣養病期間,他試著參與家裡的裝修,兩個女兒告訴他,過去他花了大工夫,把房間佈置成公主房,買小星星的貼紙,自己一顆一顆貼在天花板上,但其實,她們並沒有想要成為公主。
小女兒說,她更想要收到爸爸的信,因為爸爸過去經常寫信,寫給爺爺奶奶,寫給媽媽,寫給姐姐,但是他已經很久沒寫了,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還會收到爸爸的信嗎?
生病期間,李開復重讀了許多年前自己父親寫來的家書。原來早在他事業的最開端,父親就曾在信裡,反復叮嚀 ——
先鈴、開復:
先後接到你們來信,一則以喜,一則以慮(我未用“憂”字)。喜看開復的研究受到別人的注意、重視,但我要說一句話是,做學問的要有自尊心,但更要有謙遜心。學習是無止境的。
經過了這麼多年後,他終於開始理解,和自己渴望的最大化不同,父親治學的根基恰恰是渺小。父親70歲的時候選擇當教師,教了幾十個學生。學生寫給他的訃文裡反復提到這位老師謙遜的治學觀點,他相信研究任何歷史最忌諱的是“成見”,“歷史是沒有官方說法的”,自己的觀點也不是最終的答案,應該歡迎反駁,包容不同的意見。
“我才發現,他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裡都隱含著一些人生建議。他教我怎樣去做一個更好的人,不要為了一些沒有價值的事情讓自己太忙碌,做人要謙虛,千萬不能驕傲。父親通過這些信,以非常溫和的方法來傳遞他的愛,而我感知得太晚了。”
在臺灣養病期間,住在他家附近的鄰居楊柏林是一位畫家。他看了李開復的故事,送來一幅畫。這幅畫是很多種顏色一起在流動,黑色包裹著紅色,藍色流向了金色,畫面正中央是蔓延開來的白色,如同水一樣,不斷流動,這是他所理解的李開復。
楊柏林說,他在李開復身上看到了自己。這位畫家一直以來的創作理念就是“影子和自我”,而在李開復身上,他看到這個主題的又一次呈現——“真實的我是影子的救贖,而影子的另一面,是我更遼闊的世界。”
┃回到人群中
病癒回到工作中,李開復回到了他的平和狀態。他是一個始終很客氣的人,很少生氣,總是保持弧度穩定的微笑。最大化模式並沒有完全消退,連軸轉地飛行、演講、開會。妻子常常問李開復,“你到底要幾歲退休啦?”
他還不想退休,多久都不想。他還在享受流動在人群中。今年秋天,李開復去烏鎮的世界互聯網大會演講,飛回北京沒幾天,又到釣魚臺國賓館參加中國發展高層論壇。在會議間隙的大廳,遇到的幾乎每個參會者都會跟他打招呼,停下來聊一聊。他像水一樣流動在不同群體之間,對決策者解釋技術的苦處,得給民營企業一些幫助,然後鼓勵研究員多參與實踐。
只是,贏已經不重要了。“經歷的災難多了,人就學得會客觀了。人從挫折中學到的東西,遠比成功裡學到的多。碰到好多問題,上報紙了怎麼辦,大會不能開了怎麼辦,他們說,開復你怎麼還這麼鎮定?我說我都被微軟告過了,這算什麼?我都得過癌症了,還怕什麼?”李開復說,“這一生活得已經很值了,得到了超過我能想像的很多東西,我已經很感恩了。如果我失去一切,那也值了。”
在互聯網世界,這也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平靜。他的辦公室位於中關村,就在樓下吸煙區,休息時間會有許多掛著工牌的人聚在一起抽煙,他們鎖著眉頭,抱怨美國貿易管制黑名單、競爭對手使過的黑招、擴大市場的壓力……互聯網,一種焦慮、廝殺、競爭的象徵,是全世界最殘酷的競爭市場。焦慮是他們被這個技術時代所塑造的一種底色。
經歷過技術時代屢次變革,現在的李開復覺得,在10年中國互聯網中誕生的最有價值的不是產品本身,而是產品背後精於執行的人。“我覺得中國創業者是很強大的一批人,整體來說他們不會是很恐懼的人,一方面有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萬一真的做不成,那就公司關了再創一家,做一家倒一家,倒一家就再開一家,真正厲害的創業者都是這樣起來的。”
一個重要的領悟是,人的最大化,不能做簡單的量化。一個不能透露姓名的創業者說,當時他有一個合夥人,很多投資人不看好,都不願意投。但李開復對他說,“我知道這個事你肯定會踩坑,但我也知道如果出了問題,你也可以收拾得了,所以我們冒一點風險,還是會投。大不了到時候麻煩一點,幫你解決問題。早期多犯點錯誤,總比後邊犯錯成本小得多。”事實證明,他的合夥人果然出了問題,但這名創業者也的確熬過了這個錯誤,帶著公司成長為市場的關鍵玩家。
最近,李開復開闢了一個新的最大化戰場——讓AI落地。
他在創新工場設立了一個人工智慧工程院,給學生做技術夏令營,找傳統產業談合作,還聯繫了大學,幫忙設計人工智慧的教材。作為人工智慧工程院的執行院長,王詠剛常常和他一起出差,去工場考察。他在一家工場車間呆了一天,生產線上1000多個人,王詠剛挨個去看每個人的工作,看看能不能用自動化取代。車間工人用很細的鑷子,貼一張小小的貼片。一個工人一整天困在自己的工位上,反復這個枯燥的動作,拿起來、貼上,再拿起來、再貼上。這是一個亟需得到解放的重複性勞動,但是,今天的AI只能在虛擬世界起效,做語音和人臉識別還可以,一旦進入真實世界,又粗糙又笨拙,遠遠不能取代細活兒。
“那天出來我就在想,未來AI是一個無論怎麼想像都不過分的發展。讓它發展取代工人,這不是一個效率問題,而是一個人道問題。人類是不應該被困在這種枯燥的重複性勞動裡的,應該做一些更自由的事情。今天的AI還在非常非常早期的起步階段,如果AI真正能落地達到90分的話,世界會變得非常不一樣。這是我或者開復,以及一些做AI科研的人所相信的AI。”王詠剛說。
這又將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就像是他所親歷的每一次技術落地,又要跟決策者建言,又要面對陌生人的迷茫和質疑,想辦法讓人聽得懂,又要耐心勸服創業者相信,這背後是下一場技術奇跡。但李開復似乎很享受這件事,每天連軸轉地面談,演講,參加討論。
1983年,李開復在卡內基·梅隆大學電腦科學系攻讀博士學位,那裡是世界人工智慧尖端研究的前沿陣地。他的博士生研究計畫中這樣寫道:
“人工智慧是人類學習過程的闡明,人類思考過程的量化,人類行為的解釋,以及對智慧原理的瞭解。它是人類瞭解自身的最後一步,我希望投身這門新的、有前景的科學。”
今天重讀這番宣言,李開復似乎的確在用自己的時間,踐行著這場實驗,他把自己訓練成機器的思維模式,量化自己的行為,去教機器理解人類,更重要的是,通過對機器的理解,把它推向人類,實現“人類瞭解自身的最後一步”。
“我確實是用了20年的時間,才慢慢地瞭解他,他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也不是個最理性的人,他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的人,是一個領導,一個下屬,一個朋友,一個長輩,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他是一個生活在人群之中的人。”陶寧說,“他的主線是忠於技術,圍繞著技術他做了所有事情,做了研究,做了產品,做了投資,收集了人才,也獲得了很多朋友。技術改變了他的人生,他也因為身處這樣的技術時代,改變了別人的一生。”
┃只屬於自己的房間
現在的李開復試著活在一場最大化的寬鬆裡面。他已經不怎麼再發微博了,自動定時發佈的程式已經終止了,他只會偶爾上去看看評論。過去看電影,他會按照IMDB排序,從9.2到6.5依次看,他在家裡裝了160T的伺服器,確保他準確擁有全部6.5分以上的電影。現在也沒關係了。他最近在重看《教父》,看了好多遍,他現在喜歡教父那樣的英雄,說不上是英雄,卻也並不是壞人,一生與人性的種種複雜面共存,是一個活在人群中的人。
李開復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吃。他熱愛美食,也熱衷於研究美食。每年大董上新菜,他都會受大廚邀請試菜,跟大廚討論菜品。曾有一家出版社知道了他的美食喜好,想給他出一本美食書。但是,在李開復決定之前,王肇輝就直接拒絕了:“我說不行,只要我還在PR這個崗位上管事,就不可能有機會。我不希望開復的公眾形象變得不專注。我希望科技、投資是占他人生符號99%的東西。不能讓人感覺不務正業,跑去做美食了,這不合適。我不同意這樣的事情出現。”不過現在,這個秘密也不需要隱藏了。講述美食時候的李開復,有一種毫無掩飾的由衷快樂,他花了整整10分鐘時間,認真描述如何煮一顆最完美的雞蛋。這是他經過反復試驗、調試,推算出的完美雞蛋烹飪資料。
他選擇Google工作的其中一個條件是,參與Google中國餐廳的籌建。幾乎每個和他在Google共事過的人都記得,每天中午的試菜環節,會看到一個神采奕奕的李開復點評菜,面試大廚,提很多專業問題。
現在不需要爭奪最大化流量了,他開始允許自己說點真正想說的話,吃到好吃的東西,他會給它們拍特寫,傳上網。其實,如果沒有其他人反對,李開復還挺想寫美食的。但是,他是一個溫和的人,不喜歡跟人起衝突。他也尊重別人的專業,只要是他認定的資深人士的建議,他大多會接受。所以,這個出版計畫最終流產,李開復只說了一句話,“那好吧。”
病癒之後,為了讓更多人對AI感興趣,李開復願意去展露更多真實。他參加了奇葩大會。在去錄製的車上,他準備了一份詳盡的發言稿。助理提醒他,那兒鼓勵現場即興,你自由發揮就好啦。但這是李開復所不習慣的場景,他反問,“自由……怎麼自由?”
結果,奇葩大會收穫了嘉賓語音聲波最平穩的一期節目。錄製結束後,蔡康永跑來找他的助理:“開復在幹什麼啦,讓他來玩的,一上來就講課,也不跟我們打招呼,難道他是緊張嗎?”
習慣是不容易更改的,他還是喜歡活在精確的最大化裡。臨近採訪結束的時候,李開復展示了自己手機相冊,裡面有兩部評分7.9分的電影。“這是我最近發現的兩部電影,我還沒有看過。”他說回家後會把這兩部電影下載來看,所以此時此刻,寫稿還不能寫“李開復看過IMDB上所有6.5分以上的電影”,準確的說法是“所有6.5分以上的電影,減去兩部”。
生活也依然追求一種最大化,但如果沒做到,那也沒關係。李開復在家裡追求極簡,一切都要藏起來,相冊藏在抽屜裡面,電視藏在油畫後面,電腦藏在飄窗裡面,音響藏在房間隱蔽的壁龕後面。他試圖也把妻子的化妝品藏起來,為此設計了一個能夠裝400個瓶子的鏡櫃,完美容納妻子現有化妝品。然而,住了一段時間後,滿載的鏡櫃外面不知道為什麼又冒出來100瓶。於是,他從自己的護膚品裡拿了20瓶出來,也放在外面。李開復說,這是適應環境的新策略,既然要存在冗餘,就讓冗餘也搭配著來,在一種新的平衡裡,與冗餘共存。
他再一次開始寫信。小女兒畢業上大學那一年,他給她寫了一封不再公開發表的信。信的最後一段是:
我問媽媽想說點什麼,媽媽讓我告訴你,我們非常愛你。我問她,這句話是不是應該說,我們愛你,比昨天多一點,比明天少一點。她點點頭,眼睛裡閃爍著一點光,那就像是在你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同樣的光芒。
後來不久,小女兒把回信文在自己的身上。一個是Stay Gold,它出自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詩,原意是,美好總是容易消逝(Nothing Gold Can Stay),但她改了一下,對她來說,美好也可以永不消失。另一個是一組數學符號,那是長大之後終於領悟的父親的關心,一個大於號,一個小於號。
今天的創業依然是一場最大化戰爭,但作為親歷者,他也得到了珍貴的經驗:“最大化會發揮人的潛力,但也會犯錯誤。我學到的就是不要去算計到這麼細,分清楚哪些是自私的最大化,哪些是真正對世界有意義的最大化。”
李開復的家裡現在有兩間書房。一間是給外人看的,是他完美一面的呈現,乾淨到空無一物的書桌,所有物件都可以完美收納,曾經的獎狀、獎盃和畢業證書,整齊地排列在櫃子裡,是展示給世界看的戰利品。
另一間書房非常狹小,裡面完全沒有裝飾,沒有吊頂,沒鋪地板,抬頭就是黑壓壓的暖氣管道,屋裡只有一把歪到有點散架的椅子,勉強可以坐下。這裡放著他在家裡佈置的伺服器,以及所有不想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這裡藏著所有他生活的秘密回憶。曾經手寫給妻子的情書,父親寫的信,自己的病歷,過去工作用的舊名片,只對自己有意義的工作紀念物,亂糟糟地堆在一起。他跟自己約定,老了退休了,他就把這些回憶按順序整理好。但現在還不用,這樣就好。
只有在那個房間裡,他不用活在最大化裡。這是他精緻的家裡唯一一個亂糟糟的地方,沒有條理,沒有分類,不用小心翼翼。他時不時要去那兒維護伺服器,跑資料的十幾分鐘時間裡,讀一會兒信,發一會兒呆,想念父親和母親。所有情緒都允許得到短暫的表達,懷念,生氣,懊悔,沮喪,難過,也有希望。這是最大化戰爭的一條縫隙,只在這裡,活著一個真實的李開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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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聯 ai人工智慧基金經理人 在 李開復 Kai-Fu Lee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創新工場總法務官,最認真、最專業、最有耐心的律師。
文章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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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工場林鶯:李開復的硬核總法務官 ,創業浪潮的見證者
故事得從十年前講起——
2009 年 9 月,身為「明星經理人」的海歸李開復,離任谷歌大中華區總裁,開始創業。
他的創業方式,是成立「創新工場」,幫助年輕的創業者們創業。
沒有任何創業經驗、也沒有任何投資經驗的李開復,同樣經歷了創業的艱辛。
在那年的央視《對話》節目中,周鴻禕對李開復說,你的計畫非常好、非常創新、非常值得一試,但「您自己沒有從零開始過,如何教別人從零開始呢?」
在那個大量靠親朋好友及個人做天使投資的時代,創新工場旗幟鮮明地要將天使投資機構化,這不免讓人覺得「書生意氣」。李開復飛遍全世界,才融到第一筆基金。
在中關村鼎好大廈第 10 層的辦公室裡,創新工場這艘創業大潮裡的衝鋒舟,艱難地啟航。
2011 年,正在大成律師事務所做合夥人的林鶯,接到獵頭的電話。在金杜工作 4 年、大成 3 年的律師林鶯,在投融資領域富有經驗。
尋人者,正是當時帶著光環的投資公司:創新工場。
林鶯來到鼎好 10 層,見到李開復,還有其他兩位核心創始人。這位在電視上、網路上十分富有魅力的名人大咖,在她的眼前,親和而務實,是一個執著而樂觀的理想主義者。
開出的薪酬條件只夠她當時收入的「腳脖子」。
但「是一群有理想、想做事的人」。林鶯決定登上這艘船。
創新工場引入林鶯,是為了建設超強的投後部門。
這在當時同樣是不被看好的方向。那時對於「優秀投資人」的定義,就像神槍手,在眾多參差不齊的項目中,能命中那個潛力大的。命中了,是神;沒命中,認栽。
創新工場的理念不一樣,他們覺得創業者需要「扶一程」。創業者也有短板,幫他們補上短板,長板才能跑得更穩更快。
他們找來業內最資深的財務、法務、HR,為被投公司提供很深度的幫扶。
林鶯負責組建法務團隊。初來上班時,創新工場的開放式辦公室裡,坐著加速計畫、助跑計畫孵化起來的早期專案,工場內部孵化的六個項目中就包括後被阿裡巴巴收購的友盟,創始人蔣凡幾年後成為淘寶新總裁,還有曾經名噪一時的豌豆莢。
李開復在創立之時曾說:「人是社會最寶貴的財富,如果創新工場能夠培養出優秀的創業者,這些人的公司可能夭折,但這些人才是我們培育出來最有價值的。」
而在林鶯眼裡,當時的創業環境實在是原生態,原生態到簡陋。創業者可以獲得的資訊和支援都非常有限。
林鶯之前在律所見慣了企業從 1 到 100 的過程,現在著實被這些從 0 到 1 的小創業公司所面臨的艱辛和所處的狀態「驚」到了。
小黑屋裡,她在白板上給創始人講什麼叫做 VIE 結構,怎麼搭、怎麼走流程,哪一步的審批怎麼做,從頭掃盲。
有些政府流程很複雜,林鶯帶著創始人去和主管人員溝通解釋,一點點解決困難。
有一天,她接觸到一個種子項目的創始人,公司的底層結構做得讓她這個法律人很意外。幾個兄弟註冊一個公司就是股東,專案沒成簽個協議說了拜拜以為就散了,甚至不知道還需要做工商變更。
那個時代沒有像今天這樣友好的創業環境,萬事靠自己摸索,在網上都查不到多少有用資訊。創業者只能這樣野蠻生長,憑著本心「天真」地摸爬滾打過來。
林鶯幫他們從頭做了梳理,重新設計架構。這個項目自 2013 年上半年上線,已經成長為中文互聯網最大的知識型討論社區——知乎。
後來知乎搬離工廠辦公室,創始人卻還是會經常回去,一起聊聊財務、法務等方面的問題。
2013 年,磨刀霍霍、躍躍欲試的米雯娟,拿著幾頁十分簡單的商業計畫書,單槍匹馬地跑到創新工場找李開復。
沒有海外留學背景沒有互聯網經歷,只有一個創業 idea。但李開復覺得她是一個難得的創業者,「土洋結合,非常接地氣,同時又上得了檯面」。
米雯娟拿到了 300 萬元天使投資,並且在創新工場辦公區開始孵化VIPKID。
最初的 4 個學生中有 3 個是創新工場高管的孩子,包括林鶯的孩子,還有工廠 CFO 的孩子。
不少公司都是入駐之後才設立起來的。林鶯幫助他們「走一步想三步」。未來是要融美元還是人民幣?結構大概怎樣去搭建?他們在市場是在什麼地位?可能會涉及什麼牌照?行業有何特點?員工激勵該如何設計?
事無巨細。她覺得,只有把法律管理的理念注入到整個管理體系中去,創業公司才是有了一個穩固的地基。
創業者應該繃上一根弦,知道在做 Logo 之前先要去問一問律師需不需要注冊商標,知道在整個產品發佈之前,先要去問一問是不是某一些專利要去申請。有了這跟弦,創業才能有備無患。
VIPKID 經過一年多只有幾個技術、幾個內容、幾十個學生的艱難孵化,2014 年 10 月,獲得了經緯中國、創新工場和紅杉資本聯合投資的 500 萬美元 A 輪融資。2018 年,VIPKID 完成 5 億美元 D+輪融資,據 36 氪報導,估值突破 200 億元。
同樣的信任還來自于米未傳媒的創始人兼 CEO 馬東。作為《奇葩說》、《樂隊的夏天》的締造者,馬東能力不可謂不強,資源不可謂不多。但他有重要決策做不下來時,也會跟林鶯討論。有一次聊完之後,說,這事兒我們聊了很久,但現在我可以做決定了。
這讓林鶯十分自豪。作為法律工作者,能夠給到創業者解決方案,給到安心和信心,能夠為許多有潛力改變世界的創業項目保駕護航。這份工作的價值給到她很大成就感。
但並不總是那麼走運。
創業項目常常像在刀刃上行走,創新、突破,意味著就要打破現有規則,挑戰社會的既有習慣。
對於工場投資的專案,林鶯團隊會寫文章、請專家來做講座,普及知識,對於某些專案還會對接律師,專項幫他們做資料的梳理和建議解決方案。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投資人,也只能夠做一些週邊協助,最後的決定、具體的管理只能靠創業團隊自己。
這有時候就能體現出人性的弱點,當創業者在模棱兩可的地方,或者在一些業界都有但是又不合規的地方,怎麼樣能夠克制自己的欲望、合理平衡風險,怎麼樣能夠做到既能讓業務發展又能合規合法,這是每一個創業者都應該思考的問題。
但這恰恰也是林鶯這個法務團隊的特點:從不簡單地說 No。
一個項目的法律風險常常是真實存在的。但是這個風險有多大?是不是核心的?是不是致命的?未來有沒有調整的機會?
作為投資來講,風險的控制也是分階段的,是動態的。把住紅線,而後對趨勢進行判斷,在發展過程中不斷去化解風險。
法務往往沖在前面,從專案的第一手資料開始,努力深挖,力爭吃透整個行業,給到投資部門更多具體的參考。在專案成長的過程中,又不斷和創業者一起去尋找解決方案,開闢道路。
2013 年,李開復患淋巴癌赴臺灣治療,離開創新工場一年多時間。
很多人說老闆走了,公司是不是要崩塌了。恰恰不是,創新工場的同事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團結。林鶯的法務團隊也沖到前面和同事們一起去募集基金,跑業務。
作為公司唯一一個有獨立辦公室的大佬,李開復的房間始終敞開在那。他不在時,這裡就是大家的會議室。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今日。
2016 年,創新工場 AI 工程院成立,李開復親任院長,王詠剛任執行院長。2017 年,兩人合著的《人工智慧》出版。
這位卡內基梅隆大學的電腦學博士,深信人工智慧將會、也已經在改變人們的生活。
在書中,律師這種強社交、高決策型工作,被劃在相對於「危險區」、「慢變區」的「安全區」。
林鶯也堅持,人工智慧之於法律,更是一個輔助性的工具,而不是簡單替代性的。
機器學習就像小孩子一樣通過餵養資料長大。以前微軟有一個人工智慧聊天產品,很多網友故意惡意去引導它,對它說髒話,於是就變成了一個愛說髒話的人工智慧。法律同樣,社會在變化,法律在變化,哪些資料可以用來餵養,始終是要有人把價值觀注入進去,不斷去做糾偏,才能成長得越來越成熟。但不可否認,技術發展的洪流,是不可阻擋的。
2019 年 9 月,距離創新工場成立正好十年。
這十年,中國的創業大潮經歷了一輪爆發,又正在趨於冷靜,深化。
這十年,我們見證了各種賽道的湧現、跌宕,有許多明星公司崛起,也有許多陪跑者黯然離場。
互聯網毫無疑問在持續深度地改造著我們的生活。有一些人,眼界更高,視線更遠,他們註定,是為未來而活。
在這一輪大潮裡,林鶯是見證者,更是參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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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革命是泡沫很危險?孫正義這樣說
日經中文 文 日經中文 2019-08-11
孫正義率領的軟銀集團7月26日宣佈成立專注於人工智慧(AI)投資的10兆日元規模的「軟銀願景基金」2號。軟銀的願景基金席捲著世界的創新企業,但既有讚揚,又有批評。這種席捲世界的鉅額投資描繪的是怎樣的未來?如何控制經營的風險?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日經中文網)就此採訪了軟銀集團會長兼社長孫正義。
記者:全世界都在談論「AI革命」。
孫正義:AI已經結束學術研究的時期,進入了在社會上加以應用的時期,今後將徹底得到利用。如果列舉10年後AI最明顯改變的3個領域,或許是企業的商業模式、醫療以及交通。「獨角獸」企業(企業估值超過10億美元的未上市企業)也將不斷誕生。與互聯網創始期相比,AI更早的開始創造利潤,強烈感受到了成效。
記者:有觀點認為這是「科技泡沫」。「革命」變為空喊口號的風險是否存在?
孫正義:在二十多年前,互聯網革命啟動之時也出現同樣的質疑,但結果是什麼樣呢?互聯網廣泛且深入地在生活的所有方面普及。AI也如出一轍。「AI疲勞」不會發生。
只是那些不理解科技的人在喊「那是泡沫」、「很危險」。在理解科技的我們來看,如今是革命的入口,充滿機會。在互聯網革命之時,也有人説「互聯網是玻璃洞穴」,如今或許正在感到羞愧。
現在,主要IT企業的PER(市盈率)平均值約為30倍。另一方面,具有每年約30%的利潤增長率,經過2年,PER將變為10倍左右。這個數值將是與日本國內製造業相同的水平,所以不能説IT企業的股價過高。如果考慮到5年後,增長性低的製造業或許反而屬於高估。關鍵是以多長的時間跨度加以評價。
記者:有估算認為,在全球的基金向投資者籌集的資金中,仍未被用於投資的「待投資金」創出了歷史新高。
孫正義:或許是缺乏發現投資對象的能力,雖然這個世界充滿機會。實際上,我們的「軟銀願景基金」1號原打算在5年裏完成投資,但在2年後基本就用完了資金。同時實現了較高的收益率。2號基金仍能發現很多好的投資機會,因為「獨角獸」企業將不斷增加。
記者:軟銀集團的總市值僅為12萬億日元,但持有股票的價值合計達到27萬億日元,存在巨大差距。作為「投資企業」的戰略是否在市場上並未充分獲得積極評價?
孫正義:市場的期待值趕上、超過公司實力值的時期終將到來,並不焦急。或許有外部人士認為,軟銀集團旗下的移動通信業務已經成熟。不過,只要基金業務取得成功、實現較高收益率,市場的安心感也將隨之提高。從明年前後開始,或許基本上每個月都會出現投資對象的首次公開募股(IPO)的情況。
記者:您將日本評價為「AI落後國」。
孫正義:必須認識到這很危險。日本在世界上不斷喪失競爭力,就是因為對進步並不貪婪。由於決策遲緩,跟不上世界的進步。
很多大企業都缺乏追求一本萬利的勇敢的經營者,逐漸淪為工薪族。每天打理店舖的蔬菜店老闆具有對事業的執著,由於是自己的家業,具有努力拼搏就有回報、不拼搏就會倒閉這種危機感。
記者:在數字全盛時代生存下來的經營者都具有哪些條件?
孫正義:關鍵是能否明確自主的願景和戰略。在企業經營中,首先是最上層有顯示存在意義的理念,還要具備使之具體化的願景以及達成願景的中長期戰略。從軟銀來説,理念是「通過信息革命讓人們獲得幸福」,願景是「通過AI重新定義全部産業」,而戰略則是「願景基金」。之下還有戰術和計劃。
日本企業的經營者很多都僅僅制定計劃,而願景和戰略則是前輩制定的內容的修改版。通俗地説,或許從沒有非常認真地思考過。在戰前戰後之時,經歷過辛勞的創始人很多,他們具有宏偉的夢想,具有無論如何都要實現的執著。但是,在企業被職業經理人接管後不斷改變。
記者:您是説日本很多大型企業陷入停滯的原因在於經營者?
孫正義:日本的産業界和經濟界的最大問題是,在增長領域的世界市場之中沒有找到位置,始終抱著衰退産業不放,因此在進化過程中落後了。在如今仍愜意地泡在溫水之中的人看來,我們猶如危險而瘋狂的集團。
記者:您提出「打造生存300年的企業」這一目標。
孫正義:願景基金就是實現的方法。將向可能持續300年、走在信息革命前端的企業群出資,成為最大股東。在這樣的家庭之中相互刺激,形成協同效應。但是,對於增長放緩的企業,將讓其「畢業」,而將保持增長的企業納入家庭。由於做法嚴格,所以能長期存續。
記者:對於自己的接班人有哪些想法?
孫正義:如果形成增長集團的生態系統,即使我不在,企業也能繼續增長。針對接班人始終在思考,也可能從本公司之中成長起來,在基金投資對象的創業者之中,也有很多優秀人才。
記者:如何控制鉅額投資的風險?
孫正義:進入未知的領域,就是一種進攻。而不進攻才是最大的風險。不進攻的日式經營很多是危險的。我們為了積極進攻,比普通的企業更加注意防守。蜥蜴的尾巴切掉3成左右也能再生,但切掉更多就會死亡。在我看來,3成是風險的容許範圍,只要剩下7成是安全的。
具體做法是堅持將(凈負債除以所持股票價值的)貸款與價值比率(Loan-to-Value Ratio,LTV)控制在25%以下這一標準。如果做到這一點,即使所持股票的價值降至4分之1,只要出售所持股票,也不會發生債務違約。即使發生異常事態,LTV也要控制在30~35%,但這是黃色信號。如果降至這一水平,為了減少貸款,將出售部分資産或減少再投資。現在軟銀這個指標位在15%這一「舒適區」,完全不用擔心。
在財務方面,軟銀集團持有3萬億日元的現金和存款。始終在手頭保持償還今後2年到期的公司債所需的現金。只要這樣具備充裕的資金,即使遇到風沙俱下等惡劣天氣,也無需出售資産,用手頭現金進行週轉。
記者:如果將此前變為子公司的美國Sprint與T-Mobile US公司合併的計劃無法獲得當局的批准,會不會對軟銀集團經營造成巨大打擊?
孫正義:不會遭受打擊。Sprint的負債是軟銀集團沒有代償義務的「無追索權(非遡及)型」。如果我們提供連帶擔保,利率會很低,但沒有這樣做,而是選擇支付較高利率,就是為了避免風險,沒有進行代償的打算。如果本著「道義責任」等給予償還,軟銀集團的海外股東或將發起集體訴訟。軟銀集團主體絕對能長期存續,並走向繁榮。
記者:目前是否能控制經營整體的風險?
孫正義:能夠控制。多次經歷痛苦的競爭和考驗,知道自由地控制攻和守非常重要。在成立「Yahoo! BB」時和收購英國沃達豐日本法人之後相當困難,是危機的連續。如今相當穩定。幾乎沒有失眠的夜晚。
記者為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日經中文網) 堀田隆文
孫正義 簡歷:
1957年生於日本佐賀縣。畢業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柏克萊分校。1981年成立涉足計算機軟體批發的日本軟銀。倡導信息革命,成立雅虎日本法人,收購了沃達豐日本法人。現在正推進從通信企業到「投資企業」的轉型。
附圖:軟銀集團會長兼社長孫正義接受日本經濟新聞專訪。圖片來源:日經中文網
資料來源:https://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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