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寶石戒指的愛情】
本篇又名〈富婆奇遇記〉〈路茜阿姨,我不想努力了〉〈一個年輕的墨西哥小夥子瘋狂追我該怎麼辦?〉(笑)
還是出自希區考克,小編最愛的神轉折大師。不過這篇的安排倒是沒太多懸念,所好奇的不過是,那個小夥子最後想做什麼罷了。
來看看他究竟想幹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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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神光顧 / 希區考克
三位中年女士圍坐在墨西哥酒店的早餐桌旁,外套鬆散地披在她們的肩上,看得出來,她們是費城郊區上層社會住宅區的那些女士們中的一部分。
「請給我一點咖啡。」埃倫·亞內爾小姐用西班牙語對招待說。她曾在國外旅遊過,知道如何與外國服務員打交道。
「嗯,咖啡要半熱的。」說話的是維拉·朱利特夫人,她是三人中年紀最長的,正覺得墨西哥的早餐冷冷颼颼的。
第三位女士路茜小姐沒說話,只是看了看錶,馬瑞歐該到了。
片刻之後,招待把一壺半熱的咖啡放到了她們的桌上。
「我想,路茜,」埃倫說,「讓馬瑞歐早點來,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這樣我們就能到外面找個地方吃上一頓熱點的、更好的早飯了。」
「馬瑞歐已經替我們做了很多事了。」路茜說。當提到這個年輕墨西哥導遊的名字,她的臉就激動得微微發紅。她感到激動和臉紅是因為她的女伴提到他,而她正想像著他強壯甚至有些粗野的墨西哥人的腿。昨天,她們的墨西哥導遊划船送她們去雪契米科水上花園時,她看到了那雙腿。
在五十二年寧靜的獨身生活中,路茜·布朗小姐也許從未想到過一個男人的腿(當然更不會在早餐桌旁)。這是到達墨西哥一個月以來,一個令人心煩意亂的變化。這類的變化也許早就發生了,那時她生病的父親剛剛去世,卻又出入意料地留給她一筆遺產。而路茜小姐自己直到在這裡碰到馬瑞歐那天,才發現這種變化的存在。
那天一開始,她感到會是多事的一天。當在充滿陽光的酒店臥房醒來時。路茜感到一種渴求自由的感覺也甦醒了。這種感覺一直存在,隱隱地撼動她莊重的靈魂。吃早飯時它縈繞在擺放餐桌的院子裡。餐桌上飄蕩的,還有她的女伴喋喋不休的談話(旅途的費用實際上是路茜為她們負擔的)。但無論是維拉對清晨的冷空氣的抱怨,還是埃倫對塔西克城勢利的評價,都不能中斷這種感覺。
對路茜小姐來說,生活中似乎只有費城,塔西克城褪色的粉紅屋頂和閣樓呈羽毛形狀的教堂是一個不能實現的夢:一個玫瑰紅的城市,幾乎有時間那樣古老……
那天,當她看到那枚戒指時,也許就是她旅途中最快樂的一刻。在樹葉廣場的一個銀器店裡,維拉和埃倫正在為一個銀壺和店主討價還價時,路茜發現了那枚戒指。在她的眼裡,它並不高雅,幾乎可以說得上粗俗、招搖。戒面是一顆碩大的但不值錢的藍寶石,戒指是銀質的,但在戒指中似乎閃爍著一種神秘的光芒吸引著路茜。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讓它反射出上午的陽光。她覺得它使她母親的訂婚戒指都黯然失色,儘管那訂婚戒指的價值在這只寶石戒指的五十倍之上。路茜小姐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瞥了一眼維拉和埃倫令人氣悶的背影,她開始把戒指從手指上取下來。
但戒指在手指上紋絲不動,這時維拉和埃倫轉過身來,看到了它,輕輕叫了起來:「路茜,它真漂亮。」「簡直像一枚訂婚戒指。」
路茜小姐的臉又紅了,「別犯傻,我只是試試,它對我來說太年輕了。戴上它我看上去……」
她繼續想把它弄下來。墨西哥店主在旁邊低聲恭維著她。
「真是討厭,不過看來我是弄不下來了,我想我得……」
路茜小姐用遠超過那藍寶石戒指價值的錢把它買下來。儘管如此,那筆錢對她仍是無足輕重的,這次旅行,經濟方面的事由埃倫負責,因為在這方面她很「在行」。因為戒指卡在路茜小姐手指上,她還想和店主侃侃價,但路茜小姐說:「回酒店我會用肥皂和熱水把它弄下來的。」
不過她一直也沒能把戒指從手指上給弄下來。
在塔西克城,路茜小姐的精力好像特別充沛。晚上吃飯前維拉和埃倫都在房間裡休息,想把腳的酸痛減輕一點,而她決定再去一趟廣場上的聖塔·普裡斯卡教堂。第一次參觀這個教堂,和她的女伴在一起她總覺得不太自在,她想獨自在冷清、灰暗、簡陋的教堂裡體會它獨特的氣氛。那種氣氛與路茜家鄉的教堂的氣氛是不同的。
穿過橡木門,路茜小姐步入教堂大廳,修飾著黃金葉花朵和天使像的聖壇在她面前隱約閃現。一個年老的農婦,身著黑衣,手裡的蠟燭照在聖女像上。一條狗跑進教堂,四處看了看,又跑出去了。這些小小的場景給路茜小姐一種奇異的感受。它們帶著天主教的和異國的情調,似乎在召喚著她。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的衝動使她屈膝跪下,模仿著那個年老的農婦,開始祈禱。她的藍寶石戒指在灰暗的燭光中閃動著和這教堂一樣奇異的光芒。
路茜小姐只跪下一小會兒,當站起來時,她感到右邊有一個人。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墨西哥小夥子。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跪在幾碼外的地方,濃密的黑髮在他虔誠的額頭上反射出點點微光。路茜小姐站起身時,他們的目光正好相遇。那只是短短一瞥,但他的臉給她留下了一個鮮明的印象。路茜小姐看到他褐色的皮膚,奇特的雙眼,還有一種深沉溫和的耐心。總之,簡短的相遇讓她感到已經看到了一些這個陌生城市的陌生的人們的內心。簡短的相遇使路茜小姐記住了那個墨西哥小夥子。當然她不會把這個告訴維拉和埃倫的。
路茜小姐離開教堂,心情愉快地向酒店走去。黃昏的陽光已越來越暗,當她穿過擁擠的集市到通向酒店的街上時,已經是晚上了。街上沒幾個人,她的腳步聲迴響在石板路上,聽上去顯得分外孤獨,一個男人的影子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這時街上除了他們沒有第三個行人,但路茜小姐並不害怕,只是提醒自己前面是個醉鬼,要離他遠點。那個喝醉的人搖搖晃晃地越走越近,路茜小姐有點想折回後面的集市,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是美國人,是不會被傷害的。她繼續向前走著。
但恐懼仍然還在。當她走到那男人面前,他盯著她,向她揮手,要錢。那是個滿臉鬍子的流浪漢,滿嘴酒氣,說著她聽不懂的西班牙語。路茜小姐是從他的手勢和表情猜出他在乞討。但她對這些街頭流浪漢沒有什麼同情心。她搖搖頭,準備繼續向前走。一隻骯髒的手拉住她的衣袖,難懂的西班牙語又響起來。她用勁甩開那只手。那個男人眼裡閃現出憤怒的神情,他惱火地舉起手臂。
顯然那個流浪漢並不想傷害她,但路茜小姐本能地向後一退,她的鞋根卡在路面上的石板縫隙中,她摔倒了。她躺在那兒起來,她的腳踝扭傷了。
流浪漢站在她旁邊。這時路茜小姐感到了真正的恐懼。一種不由自主、忽然發生的恐懼壓倒了她。
忽然在街邊的陰影中,另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了,一個整潔的穿白衣的男人。路茜小姐看不到他的臉,但她知道是教堂裡的那個小夥子。她看到他把那個流浪漢推開,然後要他走。流浪漢回頭看了看,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路茜小姐感到一個人的臉離自己的臉很近,接著一隻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背,扶她起來。她聽不懂小夥子說的話,但他的語調很溫和,充滿關心。
「女士,」他說,看了看流浪漢離開的方向,「他已經走了。」這個墨西哥年輕人的牙在月光下反射出潔白的光。他接著說:「我叫馬瑞歐,從教堂那邊過來。讓我送你回酒店,好嗎?」
路茜小姐的腳踝很痛,馬瑞歐一直把她送到酒店,再把她送回房間。她的情形在維拉和埃倫之間引起了一陣慌亂。
看到馬瑞歐仍然關切地站在一旁,埃倫拿起她的提袋,問:「我們該給他多少錢,路茜?」
但路茜小姐不想這樣做,她說:「不,錢對這個年輕人會是一種侮辱。」
馬瑞歐似乎聽懂了她的話,他也說了幾句,但路茜小姐卻不怎麼能聽懂。最後馬瑞歐拿起她戴藍寶石戒指的手,吻了吻,鞠躬,然後離開了房間。
那就是馬瑞歐如何走入了這三位女士的生活,而且顯然他並不想很快離開她們。第二天早上,他來到酒店,找到了路茜小姐。這次路茜小姐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臉。他並不是很英俊,他的睫毛很長,但眼睛靠得太近了。厚厚的嘴唇上長著八字鬍,但鬍鬚稀疏,不大好看。只是他的手指有力而修長。總的來說,這個小夥子給人某種熱情和可信的感覺。
他解釋自己是個大學生,想在假期掙點錢,所以希望能做女士們的導遊。由於路茜小姐的腳扭傷了,他建議替她們雇輛車,司機也由他兼任。而他索要的報酬卻令人吃驚地少,而且堅持不需要付更多。
第二天他租到一輛車,便宜的租金使得精打細算的埃倫小姐也十分滿意。於是馬瑞歐開始熱情而認真地帶著她們在各個景點之間遊玩。
衣著整潔的馬瑞歐的陪伴令路茜女士很高興,其實三位女士都很高興。他為她們訂了不少遊覽計畫。一天,他帶她們攀登玻卜卡貝特山,好幾個小時之中,她們在世界上最美最神秘的山峰前,激動不已。有時當馬瑞歐和路茜小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馬瑞歐總是把路茜小姐的手握在掌中,輕輕地撫摸。
那是馬瑞歐用他的方式,繞過語言的障礙告訴她,他非常高興能和她一起分享這次美妙的墨西哥之旅。被他有力的手握住,路茜小姐手指上的戒指又收緊了,但她並沒有感到痛,她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種與疼痛完全不同的感覺。
在玻卜卡貝特山之行後,路茜小姐決定應該離開塔西克城,去墨西哥城了。
她讓埃倫去告訴馬瑞歐他的使命結束了,還讓埃倫帶去了額外的幾百比索的酬勞。埃倫轉告了馬瑞歐,但馬瑞歐沒有接受那筆錢,而是找到了路茜小姐。他告訴她,墨西哥城裡有不少人並不友好,他伸出他強壯的胳膊說他想繼續照顧她們,而且為她們介紹墨西哥城裡的風光。他強壯的胳膊揮動著,似乎在擁抱著天空、太陽還有墨西哥的群山。他黑色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卻擁抱著路茜小姐。路茜小姐感到似乎有一種本能在促使著她同意,讓馬瑞歐和她們一起來到了墨西哥城。
到達墨西哥城第二個星期,他們決定去遊覽墨西哥金字塔。像往常一樣,路茜小姐和馬瑞歐坐在前排。他是個出色的司機,路茜小姐喜歡看他全神貫注開車時的側臉,也喜歡聽他不時地喃喃自語,但不大喜歡他用目光注視她的臉,然後向下滑到她的胸前。
他的凝注讓她有些不自在,她用英語對他說:「馬瑞歐,你是美國人說的那種花花公子。你肯定認識很多女孩。」
開始他似乎沒聽懂。沉默片刻,他說:「女孩,花花公子,你是說我嗎?不。」他把手伸進衣袋,拿出一張照片,「女士,這就是我的女孩……」
路茜小姐拿過照片,發現是一個比她還老的婦人。她頭髮花白,眼睛大而憂傷,歲月和疾病在她的臉上留下條條細紋。
「是你媽媽!」路茜小姐說:「給我講講她的事,好嗎?」
馬瑞歐儘量用她能聽懂的詞彙告訴了她媽媽的故事。他媽媽非常窮,一輩子住在一個叫古德羅斯的小村子裡,艱難地撫養著一群沒有父親的孩子,如同人間的聖女。路茜小姐從他的話裡聽出他對他母親幾乎是一種崇拜的愛。
聽到馬瑞歐的話,路茜小姐決定在她的旅行結束前,她要向馬瑞歐問到他母親的位址,然後寄一筆錢給她,讓她能幫助馬瑞歐上完大學。也許她的兒子會因為過分的自尊而難以說服,但作為母親,她會接受的。
「那是金字塔嗎?」埃倫的聲音打斷了路茜小姐的思索。「它們比不上埃及的金字塔。」埃倫繼續說。
但路茜小姐被那兩座太陽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打動了。她凝視著幽暗、古老的金字塔,心中感到一種奇特的興奮感覺。這種感覺在塔西克城的教堂裡她也同樣碰到過。
「這些石階我是爬不上去了,」埃倫洩氣地說:「我太老了,天氣也太熱。」
維拉儘管沒覺得熱,但她也老了。她站在金字塔底,衣服披在肩上,手裡拿著從不離手的香煙,說:「你去吧,路茜,你還年輕,而且也好動。」
於是路茜和馬瑞歐開始向上爬。
在馬瑞歐的幫助下,她爬到了太陽金字塔的頂上。雖然陡峭的石階令她累得喘不過氣來,但登上塔頂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塔頂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坐在一起。一個是費城來的富有的小姐,一個是偏僻小村裡走出的小夥子,緊挨著坐在一起。他們看著巨大的平原,古老的村落和它們的廟宇散落其間,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從廟宇通向月亮金字塔的、被稱為死亡之途的路。
馬瑞歐開始給她講祭祀儀式的故事。在過去,這種儀式每年都有一次。
路茜小姐半閉著眼睛,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想像著當時的情形:人群湧向他們腳下的平原;巫師站在指定的某級石階上;塔頂是一位衣服一塵不染的青年,那當然就是馬瑞歐。
馬瑞歐是村民們奉獻的祭品,他將被奉獻給神靈。她感到對他的憐憫,她伸出了她的手——那隻戴著無法摘下的戒指的左手,她的手找到了他的,被他溫暖有力的手指輕輕地握住……
路茜小姐幾乎不知道馬瑞歐什麼時候抱住了她,他的頭垂到她的胸前。直到她聞到他皮膚的甜香味和頭髮間香波的氣味,她才猛然清醒過來。她猛地跳起來,似乎從幾個世紀的時光中回到眼前,想起還有兩個女伴在塔下等著,想起還有許多的石階要下。
在返回墨西哥城的路上,路茜小姐決定自己和維拉坐在後面的坐位上,把埃倫換到前面和馬瑞歐坐在一起。
回到酒店時,路茜小姐說:「明天是星期天,馬瑞歐,你最好休息一下,不用來陪我們了。」
他開始反對這個建議。當路茜重複道:「不,明天不行,馬瑞歐。」他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失望的孩子。但很快他的表情變了,他的眼睛挑戰般地直視她的雙眼。
回到房間,路茜小姐感到心猛烈地跳個不停。那眼神所代表的東西是她以往從不敢妄想的東西。她明白,那是一種渴望的眼神。
由於某種原因,她不能理解,而她的心中也從未夢想過,馬瑞歐在追求她。
他在熱烈地追求她。
晚上在上床之前,路茜小姐做了幾件以前她從未做過的事。她穿著睡衣長時間地站在臥室裡的長鏡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
她沒有看到自己有什麼新的驚人的東西。但這只是她的外表沒有將她內心將要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驚人的變化表現出來而已。
她並不美麗,即使年輕的時候也不曾美麗過,而現在已人到中年了。她的頭髮快白了,鬆散的搭在額前。她的眼睛仍然清澈,而且正充滿了歡樂,但在它們周圍卻是歲月留給她的陰影與皺紋。在睡衣下面,她的胸依然挺實,但身材卻已經不行了。事實上,無論她的面孔還是身材,都沒有什麼地方能夠吸引人了。而她卻被人追求。她知道,一個墨西哥的英俊年輕人感到了她身上某種吸引人的東西。
路茜小姐對很多事並非一無所知,她知道不少年輕人追求年老的女人是為了最後能繼承她們的財產。但馬瑞歐除了拒絕任何額外的報酬以外,甚至不知道路茜小姐是她們三人中最富有的一個。只有費城的一個律師和她家族的一些人知道她真正擁有多少財產。不,如果馬瑞歐是為了錢,他就該把眼光放到埃倫身上。埃倫掌握著她們的錢袋,而且在任何時候都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手裡的錢實際上屬於路茜。
面貌普通、衣著單調的路茜小姐身上沒有任何地方顯示出富有。她母親的訂婚戒指上有一顆值錢的鑽石,但也只有專業的珠寶商人才能看出來。而那個藍寶石戒指也不值得任何人為它花費精力與時間。如果她能把它從手指上弄下來,作為感謝,她會很高興把這戒指送給他。
不,墨西哥城裡有上千的女人比她顯得更富有,還有更多的女人年輕美麗,值得馬瑞歐為之傾倒,還有……
猛然間,路茜小姐為這事的不合邏輯感到一絲恐懼。
也許是未婚女性的本能觸動了她的神經,使她警惕到莫名的危險。
路茜小姐決心她必須了結這件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作出了她的決定。
路茜小姐和維拉在長途車站等候。她們都緊緊擁著自己的外衣,似乎很冷。維拉確實有點著涼,她也總是如此。而今天雖然有春日的陽光在照耀,路茜小姐卻也感覺到了陣陣的冷意。她的雙眼,還有鼻子都是紅紅的。
她們等的是埃倫,她落在後面是為了把酬勞付給馬瑞歐。帕茲考羅的汽車20分鐘後啟程。
埃倫來了,她的鼻子也是紅紅的。
「妳不能那樣幹,路茜,」她抱怨說,「那樣太狠心了。」她把兩張一百比索的鈔票交到路茜手裡。「我覺得把這個給他時他就像要打人,」她解釋說,「而且他讀到妳的信時就像孩子那樣地哭起來。」
路茜小姐聽了默不作聲。在去帕茲考羅的整個路上她都幾乎一言不發。
寧靜的帕茲考羅湖旁,一家旅店的走廊上,三位女士圍坐桌旁開始吃晚飯。從不願安靜的埃倫在討論著第二天的計畫,路茜小姐卻顯然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轉向墨綠色的湖面,研究著湖上一串串的小島,還有在湖面掠過的禿鷹,它們發出粗糙的叫聲,貪婪地尋找著動物的屍體。
過了一會,她站起來說:「有一點冷了,我要回房間去了,晚安。」
路茜小姐的房間有個小陽臺,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到湖面。陽臺下面就是沉入黑暗的湖面,晚歸的漁夫們用模糊的聲音交流著一天的收穫,偶爾就唱上一段當地的民歌。
路茜小姐靜靜地坐著,看著他們,心中想著馬瑞歐。自打離開墨西哥城,她就在想念馬瑞歐,現在她為自己魯莽地趕走馬瑞歐而後悔不已。她應該自己和他說。她難過地猜測他會怎樣猜疑……這些想法深深地刺痛著她,她傷害了他……
她的胡思亂想被打斷了,因為她在下面的漁夫中看到了一個雪白修長的身影。路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開始狂跳起來。她扶著欄杆,極力向前探,向黑暗中望去。的確,路茜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那裡敏捷、優雅地閃動著。
但那不會是馬瑞歐,他被留在數百英里外的墨西哥城了,而且路茜還特意吩咐埃倫不要告訴他她們的去向。
穿白衣的人影從遠處向她窗戶所在的湖岸飄來。湖岸上射出的一片燈光照在他的身上,使人能夠看清楚。
那是馬瑞歐。
她探下身去,心就像一隻不知所措的鳥兒跳個不停。他就在她下面,他們之間只有十五英尺。
「路茜小姐,我終於找到妳了,」他用西班牙語說:「我知道,我會找到妳的。」
「但,馬瑞歐,你是怎麼……?」
「長途汽車公司告訴我,妳們到這裡來了。」
她看見他高興地笑著,雪白的牙忽隱忽現。「路茜小姐,怎麼妳一聲不響地就離開了呢?甚至沒有說一聲再見。」
她沒有回答。
「但我現在來了,我仍然為妳效勞。明天妳和我到湖上去,好嗎?在其他兩個女士醒來之前,就妳和我。湖上有月亮,我們還能看見日出。」
「好吧……」
「明早五點我來接妳,我會弄條船。鳥兒們還沒醒,我就會在這裡等妳了。」
「好吧……」
「晚安,我的小姐。」
路茜小姐回到房間,當她換上衣服躺到床上,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直到凌晨,她還沒有平靜下來,直到窗戶下傳來低低的口哨,告訴她馬瑞歐已經到了,她感到自己仍在顫抖。
她飛快地穿上衣服,理理頭髮,披上件衣服,跑下樓去。旅店裡很安靜,沒人看見她穿過走廊,也沒人看見她順著斜坡來到馬瑞歐的船旁。
他抬起她的手,把它放到唇邊,然後輕輕地把她扶上船。
她沒有一點反對,就像神父將她引向每個人都要經歷的那個神聖之地。
馬瑞歐說得對,天上掛著月亮,是檸檬色的滿月。不透光的湖面上反射出一縷縷的月光。
路茜小姐坐在船裡,雖然很涼,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注視著馬瑞歐,他站在船尾,劃著船向湖裡深處劃去。他把褲子挽起來,一直到膝蓋以上。月光下他的腿強壯、粗野。他還唱著歌。
路茜小姐以前未曾想到他的嗓音如此優美。歌聲聽上去很甜,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憂傷。馬瑞歐注視著她,目光從她的臉向下移動,一直到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手指上那枚便宜的藍寶石戒指,在夜色中幽幽地反射著月光。
小船向多島嶼的湖心深處劃去,路茜小姐已經忘記了其他的一切,包括她身處何時、何地。閃爍的星辰和圓潤的月亮,她都已視而不見。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一種深沉的寧靜,似乎這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感覺,要持續到時間的盡頭。
她聽到了馬瑞歐的聲音:「聽,是鳥兒們在叫。」
她聽到了這一群群島嶼中的鳥鳴,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卻只能看到在天空中無聲息盤旋的禿鷹。馬瑞歐停下來,拿出他們的早飯。有牛肉,麵包,黃油,還有乳酪,他還帶了一瓶紅酒。
他用一把大折疊刀把黃油抹在麵包上,遞給路茜小姐。她這時才感到真的是很餓。她吃麵包,喝著紅酒。酒精進入到她的血液中,令她感到陣陣如少女般的快樂。無論馬瑞歐說什麼她都會發笑,馬瑞歐也在笑,他的目光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們吃著早飯,就像蜜月中的夫婦。太陽漸漸取代了月亮的位置,把金紅色的光芒灑向湖面。在幾英里之內,她所能看到的只有禿鷹,還有就是遠處飄來的陣陣歌聲。
最後一片麵包吃完了,酒也喝完了,馬瑞歐又拿起槳,向湖心更深處劃去。他不停地劃,再不說一句話。
當她一看到那個島,路茜小姐就知道它是馬瑞歐所選的那一個,它看上去人跡罕至,也遠離其他島嶼,岸邊草長得很高、很密,就像島的流蘇。
他把船靠上去,草立刻將他們包圍起來,就像進入了另一個小得多的世界,他們自己的世界。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說了兩個字:「來吧。」
她跟著他如同一個聽話的孩子。他找到一塊乾的地方,他為她鋪上一件衣服,讓她坐下。然後他緊挨著她也坐下來,將她摟在懷中。她能看到他的臉,離她很近,還看見他黑色的眼睛,似乎更近,還能感到他溫暖的,帶著酒味的呼吸。
她閉上眼,知道自從遇到馬瑞歐那天起,就註定會有的一刻就要到來。從教堂相遇的那一天起,幾乎每一件事都在暗示著這一刻終會到來。她能感到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還感到他的手握著她的手,握到了那枚藍寶石戒指。
她感到他撫弄著那枚戒指,他的手指都流露出那種傾慕。整個過程看上去很複雜,卻也並不多麼奇特。
他的手開始向上移動,他的手指移到她的喉嚨,輕輕地停下來,她沒有叫,更沒有感到恐懼。
他的雙手開始用力地收緊,他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壓下去深深地吻著,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吻著。
馬瑞歐扔開沾血的折刀。他討厭看到血,為了拿到戒指得砍下一根手指,更讓他覺得噁心。
至於她手上那枚她母親的訂婚戒指他看也沒看。那枚普通、便宜的藍寶石戒指,幾個星期以來使他對其他任何事物都熟視無睹了。
他把衣服蓋在路茜小姐的屍體上。本來他想把她放到有草的水面下,但又覺得會飄浮出去,被漁夫發現。
這個島幾年也不會有人來,而真的有人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似乎永遠都在盤旋的禿鷹。
再沒有回頭看一眼,馬瑞歐向小船走去,劃向陸地。到岸邊之後,他把小船翻過來,讓它順水飄走。這樣,它就會一直飄到湖的中心地帶。
一個美國婦女和一個船夫駕船進入湖中。他們途中落水,都被淹死了。警察不會在這個巨大的湖中搜尋他們的屍體的。
馬瑞歐搭上一輛返回方向的運貨車。乘著這輛車,他也許就會在古德羅斯村了。
他想他的母親肯定會喜歡那戒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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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桶:貪婪與貪婪的對決】
本週分享的經典短篇,是莫泊桑的〈小酒桶〉。
一位開客店的老闆,想買走老婆婆的農莊,卻一直被拒絕。
於是他想到了個辦法......
一起來看看這兩位貪婪者,是如何勾心鬥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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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桶 / 莫泊桑
埃佩維爾鎮上開客店的希科老闆,在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農莊門前,停下了他的兩輪輕便馬車,他是一個高大的漢子,40歲、滿面紅光,腆著個大肚子,本地人都知道他陰險狡猾。
他把馬拴在柵欄門的木樁上,進了院子。他有一塊地緊挨著這位老婆婆的地,好久以來他就看中了她這份產業。他曾經不下數十次地試圖把它買下來.可是老婆婆總是固執地拒絕了。
「我生在這塊地上,我也要死在這塊地上,」她說。
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屋門前削土豆。她72歲了,滿臉皺紋,全身乾癟,傴僂著腰,可是像個年輕姑娘一樣,永遠不懂什麼叫累。希科像好朋友似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後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凳上。
「喂!老婆婆,身子骨兒老是這麼硬朗?」
「還算不錯,您怎麼樣,普羅斯佩老闆?」
「唉,唉!就是有點兒風濕病,要不然可就稱心如意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
她再也不說什麼。希科看著她幹活。她那像鉤子似的、滿是筋疙瘩的、和螃蟹爪子—樣堅硬的指頭,跟鉗子一樣從筐子裡鉗起了一塊灰色的土豆,飛快地轉動,另一隻手拿著一把舊刀子削著,長條的皮就挨著刀刃削下來了。等土豆整個都變成黃色時。她就把它扔在一個水桶裡。三隻膽大的老母雞一個跟著一個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裙子底下拾土豆皮,然後叼著食急急逃開。
希科好像很為難,遲疑不決,心神不定,他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不便說出口來。最後,他下了決心:
「我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
「你有什麼吩咐?」
「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肯賣給我?」
「這件事不行。您別指望了。已經說過的事,別再囉嗦了。」
「可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對我們雙方都合適。」
「什麼辦法?」
「就是這麼個辦法。您把地交給我,可是還歸您保管。您不明白嗎?那就聽我把道理講出來。」
老婆婆停止了削土豆,從起皺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對亮閃閃的眼睛死盯著客店老闆。
他接下去說:
「我來講清楚吧。我每月給您150法郎。聽清楚了吧!每個月,我坐著我的小馬車給您送來3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可是一切都不改樣兒,一點樣兒也不改;您還照舊住在您的家裡,我這方面,絲毫用不著您操心,您什麼也不欠我的。您就管拿我的錢就是了。這樣行嗎?」
他說完很愉快地,心平氣和地看著她。
老婆婆露出不放心的樣子仔細打量他,一邊琢磨這裡頭有沒有什麼圈套,她問道:
「這是我這方面,您那方面呢,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能到手啊!」
「這個,您不用操心。老天爺讓您活一天,您就在這兒住一天。這是您的家。不過您得到公證人那兒去給我立個小字據,等您百年之後,農莊就歸到我名下所有。您沒有親生兒女,只有幾個侄子,您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回事。這樣行了吧?您生前保留著您的產業,我每月給您150法郎。這完全是您的賺頭兒。」
老婆婆感覺驚奇,忐忑不安。可是心裡活動了。
她回答說:
「這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得在這事上好好琢磨一下。下星期您再來一趟,咱們談一談。我再把我的意思告訴您。」
希科老闆起身走了,非常高興,就像一個國王剛剛征服了一個帝國。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可就心事重重了。當夜她就沒睡著。整整四天,她拿不定主意,非常苦惱。她確實感覺到這裡邊有對她不利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每月有30個銀幣,叮噹響的白花花的銀幣會流到自己的圍裙兜裡,什麼事也不用做,天上會掉下這筆錢來,貪心就跟蟲子似的亂鑽亂咬了。
她於是跑去找公證人,把事情說給他聽。他勸她答應希科老闆的建議,不過應該要求50個銀幣,而不是30個,因為她的農莊起碼值6萬法郎。
「如果您再活上15年,」公證人說,「按照這種付款的方式,他也只要付出4.5萬法郎。」 ’
老婆子一聽說每月可以拿進5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驚得直哆嗦。不過她還是不放心,既怕那些預料不到的事,又怕暗藏著的陰謀詭計,她總也不肯走,一直待到天黑,不住地問長問短。最後,她才吩咐公證人預備字據,回了家,頭腦昏亂得仿佛喝了四罐新釀成的蘋果酒。
等希科來聽回音的時候,她先是百般裝腔作勢,聲稱不幹了,可是心裡又犯嘀咕,生怕他不同意給5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來,他一個勁地逼,她於是把她的希望提了出來。
他失望得跳了起來、一口拒絕。
為了說服他,她講了好多道理,說明她可能活不很久。
「我頂多再活上五六年。我現在快73了,身子骨兒並不結實。有天晚上,我還當我要死了呢。就好像有人把我身體裡的東西都掏出去了,後來人家只好把我抬上床去。」
不過希科不上她的鉤。
「別說了,別說了,您這個老滑頭,您跟教堂的鐘樓那麼結實。您至少可以活到110歲。您一定死在我後頭。」
整天的時間就消磨在這種爭論中。老婆婆始終也不讓步。到後來客店老闆只好答應給50枚銀幣。
第二天,他們在字據上簽了字。老婆婆還額外要了10枚銀幣的酒錢。
三年過去了。這位老太太非常健壯。她好像一天也沒見老,希科可就悲觀失望極了。他覺著這筆錢好像已經付了半個世紀了,他覺著自己受了騙、上了當、破產了,過一陣了他就要去看望一下那個老婆婆,就好比人們7月間到地裡看麥子,是否已經熟得可以開鐮收割。她用狡猾的眼光接待他。簡直可以說她因為自己能夠這樣捉弄他而在那裡自鳴得意;他呢,總是立刻就回到他的小馬車上走了,一面嘟嘟囔囔地說:
「你這個瘦猴,就永遠不死啦?」
他束手無策,一看見她,就恨不得把她掐死。他對她懷有一種兇狠的、陰險的恨,是鄉下人挨了偷以後的那種恨。
他於是琢磨起辦法來了。
終於有一天,他又來看她,像第一次來商議買賣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地搓著手。閒聊了幾分鐘以後.他說:
「我說,老婆婆,您到埃佩維爾來的時候,為什麼不上我那兒去吃飯呢?外邊有人說閒話,說咱們的交情破裂了,我聽著心裡很難受。您知道,親愛的老婆婆,上我那兒吃飯,一個錢也不用花。吃頓把飯,我是不計較的。您只要一想著來,就別客氣,儘管來好啦、這反倒叫我高興。」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用不著第二次邀請;第三天,她坐著她的馬車,讓長工塞勒斯坦趕著,上市場買東西,毫無顧忌地把馬放在希科老闆的馬棚裡,叫他們喂著,自己就理所當然似的要求那份店主人已經許下的午飯。
客店老闆心花怒放,像招待貴婦人似的招待了她,又是子雞,又是灌腸,還有鰻魚、羊腿和肥肉片兒白菜。可是她幾乎什麼也沒有吃,因為她從小過的是儉樸生活,一向只是吃點湯和一塊抹黃油的麵包,就行了。
希科大失所望,只好一個勁兒地勸她吃。而且她什麼也不喝,就連咖啡也不肯喝。
他問道:「您總可以喝一小杯吧。」
「這倒行,可以的,我不拒絕。」
他於是使足了勁向客店的那一頭喊道:
「羅薩麗,快拿白蘭地來,要上等的!最純的!」
女侍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個長瓶子,瓶子上貼著一張葡萄葉形的商標。
他斟了兩小杯。
「嘗嘗這個吧,老婆婆,這可是好東西。」
那位老太太慢慢地喝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為的是好多享受一會兒。等把那杯喝完,她把剩下的點點滴滴也倒在嘴裡,然後表示:
「一點不錯,真是好酒。」
她話還沒說完,希科已經給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她跟喝第一杯一樣品了好久。
他於是要請她喝第三巡,她拒絕了。他一再地勸說:
「你看,這簡直是牛奶嘛。我喝十杯、十二杯,都不費勁,跟糖似的下去了,既不脹肚,也不上頭,簡直可以說在舌尖兒上就化成氣了。沒有比這對健康更有益處的了。」
她原來就很想喝,所以也就沒有堅持拒絕,不過她只喝了半杯。
這時候,希科忽然一下子變得非常慷慨,大聲說:
「好吧。您既然喜歡這個酒,我就送您一小桶吧,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您看看,咱們始終是—對好朋友。」
那位老太太也沒有表示不要,就走了,她已經多少有了一點醉意。
第二天,客店老闆進入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院子,然後從車子里拉出一個箍著鐵圈的小木桶。他要她立刻嘗嘗,為的是證明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好白蘭地;等他們每人喝了三杯,他就一面起身一面表示:
「您也知道,喝完了,咱們那兒還有,別客氣,我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完得越快,我越高興。」
他又爬上了他的輕便馬車。
四天以後他又來了,老婆婆正在門前切放在湯裡的麵包。
他走到跟前,問了好,幾乎挨著她的鼻子跟她說閒話,為的是聞聞她哈氣的味道。他聞出了酒香,於是他眉開眼笑了。
「您就不請我喝一杯?」他說。
他們於是一起碰了杯,喝了兩三杯。
可是隔不了多久,當地就傳說開了,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常常獨自一個喝得爛醉如泥。有時候躺在她的廚房裡,有時候躺在她的院子裡,有時候躺在附近的路上,一動不動地跟死屍—樣,別人只好把她抬回去。
希科不再上她家去了,有人跟他談到這個鄉下女人,他總要愁容滿面地嘟囔著說:
「她這把年紀,竟沾上了這種嗜好,這不是太不幸了嗎?您瞧,—個人上了年紀,就無法可想了。早晚她得上個大當才算完。」
果然,她上了個大當。第二年冬天。快到耶誕節了,她喝得爛醉,跌在雪地裡死了。
希科老闆繼承了農莊,他對人說:
「這個鄉下佬,她要是不貪杯,總還有十年好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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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桶:貪婪與貪婪的對決】
本週分享的經典短篇,是莫泊桑的〈小酒桶〉。
一位開客店的老闆,想買走老婆婆的農莊,卻一直被拒絕。
於是他想到了個辦法......
一起來看看這兩位貪婪者,是如何勾心鬥角吧。
-
小酒桶 / 莫泊桑
埃佩維爾鎮上開客店的希科老闆,在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農莊門前,停下了他的兩輪輕便馬車,他是一個高大的漢子,40歲、滿面紅光,腆著個大肚子,本地人都知道他陰險狡猾。
他把馬拴在柵欄門的木樁上,進了院子。他有一塊地緊挨著這位老婆婆的地,好久以來他就看中了她這份產業。他曾經不下數十次地試圖把它買下來.可是老婆婆總是固執地拒絕了。
「我生在這塊地上,我也要死在這塊地上,」她說。
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屋門前削土豆。她72歲了,滿臉皺紋,全身乾癟,傴僂著腰,可是像個年輕姑娘一樣,永遠不懂什麼叫累。希科像好朋友似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後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凳上。
「喂!老婆婆,身子骨兒老是這麼硬朗?」
「還算不錯,您怎麼樣,普羅斯佩老闆?」
「唉,唉!就是有點兒風濕病,要不然可就稱心如意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
她再也不說什麼。希科看著她幹活。她那像鉤子似的、滿是筋疙瘩的、和螃蟹爪子—樣堅硬的指頭,跟鉗子一樣從筐子裡鉗起了一塊灰色的土豆,飛快地轉動,另一隻手拿著一把舊刀子削著,長條的皮就挨著刀刃削下來了。等土豆整個都變成黃色時。她就把它扔在一個水桶裡。三隻膽大的老母雞一個跟著一個走過來,一直走到她的裙子底下拾土豆皮,然後叼著食急急逃開。
希科好像很為難,遲疑不決,心神不定,他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不便說出口來。最後,他下了決心:
「我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
「你有什麼吩咐?」
「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肯賣給我?」
「這件事不行。您別指望了。已經說過的事,別再囉嗦了。」
「可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對我們雙方都合適。」
「什麼辦法?」
「就是這麼個辦法。您把地交給我,可是還歸您保管。您不明白嗎?那就聽我把道理講出來。」
老婆婆停止了削土豆,從起皺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對亮閃閃的眼睛死盯著客店老闆。
他接下去說:
「我來講清楚吧。我每月給您150法郎。聽清楚了吧!每個月,我坐著我的小馬車給您送來3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可是一切都不改樣兒,一點樣兒也不改;您還照舊住在您的家裡,我這方面,絲毫用不著您操心,您什麼也不欠我的。您就管拿我的錢就是了。這樣行嗎?」
他說完很愉快地,心平氣和地看著她。
老婆婆露出不放心的樣子仔細打量他,一邊琢磨這裡頭有沒有什麼圈套,她問道:
「這是我這方面,您那方面呢,這座農莊,您還是不能到手啊!」
「這個,您不用操心。老天爺讓您活一天,您就在這兒住一天。這是您的家。不過您得到公證人那兒去給我立個小字據,等您百年之後,農莊就歸到我名下所有。您沒有親生兒女,只有幾個侄子,您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回事。這樣行了吧?您生前保留著您的產業,我每月給您150法郎。這完全是您的賺頭兒。」
老婆婆感覺驚奇,忐忑不安。可是心裡活動了。
她回答說:
「這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得在這事上好好琢磨一下。下星期您再來一趟,咱們談一談。我再把我的意思告訴您。」
希科老闆起身走了,非常高興,就像一個國王剛剛征服了一個帝國。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可就心事重重了。當夜她就沒睡著。整整四天,她拿不定主意,非常苦惱。她確實感覺到這裡邊有對她不利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每月有30個銀幣,叮噹響的白花花的銀幣會流到自己的圍裙兜裡,什麼事也不用做,天上會掉下這筆錢來,貪心就跟蟲子似的亂鑽亂咬了。
她於是跑去找公證人,把事情說給他聽。他勸她答應希科老闆的建議,不過應該要求50個銀幣,而不是30個,因為她的農莊起碼值6萬法郎。
「如果您再活上15年,」公證人說,「按照這種付款的方式,他也只要付出4.5萬法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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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希科來聽回音的時候,她先是百般裝腔作勢,聲稱不幹了,可是心裡又犯嘀咕,生怕他不同意給50枚5法郎一個的銀幣來,他一個勁地逼,她於是把她的希望提了出來。
他失望得跳了起來、一口拒絕。
為了說服他,她講了好多道理,說明她可能活不很久。
「我頂多再活上五六年。我現在快73了,身子骨兒並不結實。有天晚上,我還當我要死了呢。就好像有人把我身體裡的東西都掏出去了,後來人家只好把我抬上床去。」
不過希科不上她的鉤。
「別說了,別說了,您這個老滑頭,您跟教堂的鐘樓那麼結實。您至少可以活到110歲。您一定死在我後頭。」
整天的時間就消磨在這種爭論中。老婆婆始終也不讓步。到後來客店老闆只好答應給50枚銀幣。
第二天,他們在字據上簽了字。老婆婆還額外要了10枚銀幣的酒錢。
三年過去了。這位老太太非常健壯。她好像一天也沒見老,希科可就悲觀失望極了。他覺著這筆錢好像已經付了半個世紀了,他覺著自己受了騙、上了當、破產了,過一陣了他就要去看望一下那個老婆婆,就好比人們7月間到地裡看麥子,是否已經熟得可以開鐮收割。她用狡猾的眼光接待他。簡直可以說她因為自己能夠這樣捉弄他而在那裡自鳴得意;他呢,總是立刻就回到他的小馬車上走了,一面嘟嘟囔囔地說:
「你這個瘦猴,就永遠不死啦?」
他束手無策,一看見她,就恨不得把她掐死。他對她懷有一種兇狠的、陰險的恨,是鄉下人挨了偷以後的那種恨。
他於是琢磨起辦法來了。
終於有一天,他又來看她,像第一次來商議買賣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地搓著手。閒聊了幾分鐘以後.他說:
「我說,老婆婆,您到埃佩維爾來的時候,為什麼不上我那兒去吃飯呢?外邊有人說閒話,說咱們的交情破裂了,我聽著心裡很難受。您知道,親愛的老婆婆,上我那兒吃飯,一個錢也不用花。吃頓把飯,我是不計較的。您只要一想著來,就別客氣,儘管來好啦、這反倒叫我高興。」
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用不著第二次邀請;第三天,她坐著她的馬車,讓長工塞勒斯坦趕著,上市場買東西,毫無顧忌地把馬放在希科老闆的馬棚裡,叫他們喂著,自己就理所當然似的要求那份店主人已經許下的午飯。
客店老闆心花怒放,像招待貴婦人似的招待了她,又是子雞,又是灌腸,還有鰻魚、羊腿和肥肉片兒白菜。可是她幾乎什麼也沒有吃,因為她從小過的是儉樸生活,一向只是吃點湯和一塊抹黃油的麵包,就行了。
希科大失所望,只好一個勁兒地勸她吃。而且她什麼也不喝,就連咖啡也不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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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行,可以的,我不拒絕。」
他於是使足了勁向客店的那一頭喊道:
「羅薩麗,快拿白蘭地來,要上等的!最純的!」
女侍出現了,手裡拿著一個長瓶子,瓶子上貼著一張葡萄葉形的商標。
他斟了兩小杯。
「嘗嘗這個吧,老婆婆,這可是好東西。」
那位老太太慢慢地喝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為的是好多享受一會兒。等把那杯喝完,她把剩下的點點滴滴也倒在嘴裡,然後表示:
「一點不錯,真是好酒。」
她話還沒說完,希科已經給她斟上了第二杯。她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她跟喝第一杯一樣品了好久。
他於是要請她喝第三巡,她拒絕了。他一再地勸說:
「你看,這簡直是牛奶嘛。我喝十杯、十二杯,都不費勁,跟糖似的下去了,既不脹肚,也不上頭,簡直可以說在舌尖兒上就化成氣了。沒有比這對健康更有益處的了。」
她原來就很想喝,所以也就沒有堅持拒絕,不過她只喝了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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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太太也沒有表示不要,就走了,她已經多少有了一點醉意。
第二天,客店老闆進入瑪格盧瓦爾老婆婆的院子,然後從車子里拉出一個箍著鐵圈的小木桶。他要她立刻嘗嘗,為的是證明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好白蘭地;等他們每人喝了三杯,他就一面起身一面表示:
「您也知道,喝完了,咱們那兒還有,別客氣,我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完得越快,我越高興。」
他又爬上了他的輕便馬車。
四天以後他又來了,老婆婆正在門前切放在湯裡的麵包。
他走到跟前,問了好,幾乎挨著她的鼻子跟她說閒話,為的是聞聞她哈氣的味道。他聞出了酒香,於是他眉開眼笑了。
「您就不請我喝一杯?」他說。
他們於是一起碰了杯,喝了兩三杯。
可是隔不了多久,當地就傳說開了,說瑪格盧瓦爾老婆婆常常獨自一個喝得爛醉如泥。有時候躺在她的廚房裡,有時候躺在她的院子裡,有時候躺在附近的路上,一動不動地跟死屍—樣,別人只好把她抬回去。
希科不再上她家去了,有人跟他談到這個鄉下女人,他總要愁容滿面地嘟囔著說:
「她這把年紀,竟沾上了這種嗜好,這不是太不幸了嗎?您瞧,—個人上了年紀,就無法可想了。早晚她得上個大當才算完。」
果然,她上了個大當。第二年冬天。快到耶誕節了,她喝得爛醉,跌在雪地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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