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新娘妝》之後──
關於我躺著的七天
七天，可以讓一齣戲變成現實。
七天，上帝可以創造世界。
七天，逝去的人可以回家探望家人。
多麼美麗的緣分讓我可以進到這個劇組。孤獨卻堅定，心中充滿信仰地躺著，承擔著世界歷史的苦難，被這麼多溫柔疼惜的目光給包覆。何其有幸，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偉大的舞者，堅毅卻溫潤，在她的演繹裡，從呼吸到眼神，每一個步伐都讓我聯想到神廟一般，飽經摧殘後的破敗卻昂然鼎立。
「你躺得還好嗎？」「會不會很累？」「有沒有睡著？」
這幾天下來最多的對話大概就是這些吧，有時我開著玩笑說睡得好飽，有時我緊張認真疾呼「沒有啦，怎麼敢睡！」是啊，在這樣的作品裡怎麼能夠鬆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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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劇場前的週六竟然感冒，趁著進場前的周末吃了一大堆藥、止咳、肌肉鬆弛等等，就怕「沒躺好」。第一次踏進排練場，害怕陌生環境的我無比緊張，但衛武營的夥伴、劇組的夥伴雖然忙碌，卻也是投來親切的微笑，各自忙著，無須多餘的寒暄問候，就在吧。感受著彼此雖然陌生但充滿善意的笑容。
一邊暖身一邊聽著現場音樂老師們的樂音，我想像聲音在我身體裡面撞擊、跳躍。試圖藉此做為我躺在場上的動能。隨後美虹老師向我介紹飾演母親的Andressa，親切內斂的能量是對她的第一印象。在初步排練的過程，我的壞習慣又來了，「想太多，太擔心造成對手的困擾」怕自己太重自以為是地想幫她出力。於是「放掉」是首要課題。排練即將開始，她紮起頭髮，我看著她，腦袋浮現一句話
「她的臉就像是悲傷深深地刻進肌膚裡」
正式開始排練，音樂的力量更加強烈，舞者的引來的強烈震動讓我在場上充滿能量，最直接的是Andressa的擁抱、撫摸「她不是在排練」她緊緊地抱著我的身體，情緒之強烈深刻，我完全不需要告訴自己不要動，她濃烈的情感讓我完全相信自己是一個只剩下意識的肉身，我心中浮現強烈的罪惡感，而這是我和我家庭之間無解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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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的排練我就只是躺著，偶爾用我糟糕的英文閒聊，坦白說我說出來的大概只有我想說的三成，能讓她聽懂得大概也只剩三成，她說的我大概也只懂三成。可是我卻覺得和她很近，也許是習慣吧，常常遇到她總是自己一個人，我在劇場裡工作也習慣一個人，不喜歡太多對話，更喜歡只是待著，時間到了就上戲，可是可以感覺到在戲裡你們是真實交流著。
休息時間我喜歡和排練助理Stasa聊天，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好爸爸，總是拿著筆記本晃來晃去。有點沉默，常常看著你笑，好像想說些甚麼卻又沉默著，每次和他說話我們兩個大概都會先對到眼兩三次以後，才有人發動開口說話。我們聊了一些關於我如何「躺」。我原先的想法是希望充滿內在能量的靜止，我的心裡有很多情緒與歷程，我也和他說了一些，但他說，你可以想，你已經不在了，那些聲音、那些過去甚至是舞者的身體都像是雲一樣從你身上飄過、經過，你有感覺，但你不能（也無須）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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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找到了平衡，我不用整場戲都在一個高度專注的狀態，我可以有所取捨，比方觀眾進場，比方蔡總統來（笑）這些於我都只是飄盪過去的，我旁觀著眾人對我的旁觀，直到母親登場的觸碰，我對她的不諒解從重力發動，我要讓她感覺到我有多重，我希望她能正視我。
源鏗老師和麗玉老師的悲涼歌聲總是讓我難以自己，加上母親的呼喚，到表演的後段轉化成罪惡感與懊喪，感受到嫁紗從我眼前蓋上，我也深深吐了一口氣（當然超慢啦），我想著我從此閉上眼了。而母親的一次一次重摔對我而言從一開始的殘虐報復心態到後面的不捨甚至期望著一切快結束，是我站起身最強烈的力量，Andressa妳辛苦了，渺小如我能做的只有躺在你的身前，一動不動與妳戰鬥，並且在謝幕時牽著妳的手向妳致敬與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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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因為不動產生的疲勞、關節的疼痛，我告訴自己，我扮演的角色比我經歷多太多，能自由地寫文章、表演、生活著，都是他們苦難後的果實。扮演這個角色，我如履薄冰畢恭畢敬，每次排練演出前都把自己想成即將獻祭的身體。清洗身體、換上一樣的衣服走進劇場，暖身、換裝，盡可能換裝後保持沉默。
我習慣上場前一個小時上場暖身，但往往當我上場暖身時，舞者早已在暖身，Andressa已經在和麗玉老師對音樂，跑場地，我心裡告訴自己，我得更努力。每當我躺下定位等待觀眾進場，她也會跑來捏捏我的手，從她身上感受到許多演出以外的事情。有次我看著她想起Patti Smith的歌聲，滄桑激昂，失落中又有戰鬥的決心與希望。
能進到這個劇組是極大的幸運，被這麼多人關心看照著。衛武營的小翠欣瑩雙雙和Elisa的照顧聯繫，小貞姐的細心體貼，讓我不致惶恐。在後台看著其他群演夥伴，你們都好美，來自不同生活的身體，土地的故事裂解成小小的花瓣，後台的笑顏寒暄，台上的靜默步伐，都是專屬於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故事，而我們於此相遇。
照片來源：新娘妝 Die Brautschminkerin
註：不小心寫了太長，就先到這裡做個結束。
還有很多想說想寫的，就不給自己壓力，慢慢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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