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連日暴雨。國民黨主席江啟臣等人,似乎見到機不可失,又發動了一波臉書攻勢。
但在地事終究要問在地人。而從我爸媽、親戚、朋友乃至於同學,問過一輪,在地人似乎對江啟臣的攻擊反應十分冷淡;反倒是我一些北部的柯韓粉朋友,還比較熱衷對高雄發表意見。
其實道理也不難,外地人是跟著媒體和網路操作在跑,而在地人則是從自己的體驗與生活史裡找結論。
在高雄生活了二、三十年以上的人,他們的生活史,其實就是一部與夏季暴雨互相博弈的歷史。從現在倒數回去,還有2018連續一個月的豪雨、2010 #凡那比風災、2009 #八八風災(莫拉克颱風)、2001 #七一一水災(潭美颱風)和1994的 #八一二水災(道格颱風)。
其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八一二水災,那時候我還在唸國小,大概是吳敦義市長任期的中段。那次是慘到什麼程度呢?我老家住後驛,陳其邁的蕃薯園隔壁那邊,整個地下室被灌到全滿。害我還要跟我老爸到他上班的工廠搬抽水機來抽。
八一二那次受災最慘的,就是岡山嘉興里,地名叫「五甲尾」。不誇張,那次嘉興里水淹超過一層樓高,淹到連中山高都路面浸水、雙向道路中斷。好里加在我爸的工廠在燕巢,比嘉興里早一個交流道下去,不然可能真的要上演中山高驚魂記了。
因為國小唸升學班的關係,班上同學來自三民區各角落,甚至有跨行政區就讀的。打電話跟同學喇賽都可以聽到(舊)高雄市各區的災情。三民區最慘的大概就三個區塊:高醫後面孝順街,寶珠溝匯流進愛河的區塊,滿滿淹一層樓。澄清路靠近交流道那邊,還有本館近殯儀館那邊也是災情慘重。再來就是鼓山靠近火車站(對,當時還有鼓山火車站,相當於今天的鐵路地下化/輕軌鼓山站)也是慘兮兮。
嚴格來說,後驛絕對不是高雄市區最會淹水的地方,如果我家的地下室都被灌滿,那地勢更低窪的,像澄清路、本館、寶珠溝、中都這些地方,慘到什麼程度真是難以想像。
這,就是將近三十年前的高雄。大家都知道高雄有一句俗話叫「不做不錯是我敦義」,而且老實說余政憲也不是多高明的縣長。1994水災過後,吳敦義還是順利連任再做四年市長,而高雄的治水建設也就繼續空轉四年。
到了謝長廷任內,2001的七一一水災,我老家的地下室又被灌滿了。高雄縣市整體的受災程度,與七年前的八一二水災不相上下。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舊)高雄市的治水政策,也是從謝長廷開始引進新思維和新的執行力。一個關鍵詞,就是柯文哲也很愛唸叨的「#海綿城市」。事實上海綿城市在台灣的祖師爺,就是謝長廷,還有他的手下大將、後來當過柯文哲的副市長(據說被柯糟蹋得很慘),現在又回高雄幫忙陳其邁的林欽榮。
當然謝長廷的努力很難一下子看到成效,所以七一一照淹不誤。一直要到謝長廷任期的後半段的2005年,他都已經升任行政院長以後,高雄的第一個滯洪池(本館的本和里滯洪池)才完工告竣。
萬事起頭難,有了示範案例,後續的海綿城市政策就比較上軌道了。陳菊大致上是延續謝長廷的做法,很快地,最嚴苛的考驗-2009的八八水災就降臨到大高雄頭上。
當時高雄縣市尚未合併。這樣講可能會有點傷害到(舊)高雄縣的朋友們,八八風災的時候,縣區受災非常慘重,但市區的狀況就明顯比1994、2001要好上許多。
那時候我家已經從後驛搬到凹仔底的大樓社區,靠近高雄巨蛋那邊。「凹仔底」顧名思義就是個地勢很低窪的地方;我很小的時候都還是一片稻田和埤塘(大概也是因此後來演變成「農」十六重劃區),必然的淹水重災區。
而來到2009八八水災的時候,凹仔底已經不太淹水了,連瞬間暴雨積水的狀況都有限。我記得那時候我在(舊)龍華國小當義工搬運物資,地上都是乾的。時間回到1994、2001絕對不會是這樣狀況。當然八八水災(舊)高雄市也不是完全倖免於難,市區邊陲的前鎮河、後勁溪流域還是有零星災情。但已足以證明,在謝長廷到陳菊這段期間,高雄市區的治水已經有相當的成效。
2010高雄縣市合併,帶來的是更嚴苛的治水考驗。縣市合併升格以後,高雄成為六都裡面面積最大者,也是全台第四大的縣市(前三名是花蓮、南投和台東)。
縣市合併了,正是必須花錢去彌補舊縣市之間的建設落差的時候。尤其治水這件事,河流又不分縣市,一旦合併升格,就沒有理由說我管好市區就好,縣區不關我的事這樣。
但是在馬英九政府苛扣之下,財政資源不增反減。其實都說海綿城市,海綿城市這四個字底下的潛台詞,是 #窮人治水。台北的那種資源無限的優勢,治水政策是這樣的:淡水河、新店溪、大漢溪、基隆河堤防蓋到恨天高,基隆河截彎取直,外加亞洲最大級的玉成抽水站,以人為的方式硬把市區的水抽到基隆河去。還不夠?二重疏洪道跟員山子分洪道,經費給它開下去…
但是台北市是從蔣介石時代就一路暴力砸錢治水,三五十年才有現在的規模。所花的錢,換算到今天的幣值,少說上兆起跳。而高雄升格以後能拿到的治水經費有多少?大概不超過五百億。
但窮有窮的搞法。說白了,任何人為的硬體建設,都是一種逆天的行為;硬體建設搞得愈多,就愈要用更多的人為手段、花更多的錢,去防禦天災。台北就是這樣一個惡性循環。高雄沒有台北的資源,但有比台北更多的空間,去重新思考都市與自然的平衡。
所以也就有以滯洪池為主體的海綿城市政策。從財政上講,挖滯洪池比蓋堤防、截彎取直和開鑿引水隧道,要便宜至少一個數量級。從人文和水文講,其實高雄在1970~1980年代的大規模市區擴張,填掉了很多天然埤塘;開挖滯洪池,也不過就是把原本就是埤塘湖泊的地方,還給自然界的水而已。
海綿城市雖然便宜,但是有效。
但任何的硬體建設都是要花時間的,尤其在經費拮据、資源排擠之下,花的時間更久。2010縣市合併,縣市交界區的治水政策,不可能三、五年就收功。
2018韓流崛起的那年,就是建設差一點點還沒到位,而又遇上諸多不幸因素和惡意操作,所造成的悲劇。其實2018~2019之間,是高雄剛好要進入基礎建設完工大爆發的轉折點,偏偏這年遇上了連續下一個月暴雨的不幸天氣。
要知道任何的人為治水手段,都是在阻擋一時的洪峰,但很難阻擋得了持續幾天、一個禮拜甚至整個月的強降雨。憑良心講,2018即便在如此長時間暴雨侵襲之下,高雄市區的狀態,並不比2009八八風災的時候差。而舊縣區的重災區,像岡山靠近典寶溪的白米、劉厝(網路名人四叉貓的家鄉),還有上面提到水淹中山高的嘉興,鳳山溪上游大東、鳳西一帶,仁武市區乃至獅龍溪上游一帶,都有顯著的改善。
比較有歷史感的老高雄人,在2018那個時間點,應該都知道市政府已經盡力了。我不會矢口否認說2018高雄完全沒有災情,像上面提到的嘉興還是淹了一下,茄萣彌陀永安等沿海地區也都有狀況。但,至少大家討論的焦點,已經從「哪裡哪裡淹了一層樓」演變成「路上多了幾個天坑」。這樣講雖然很消極很沒面子,但絕對看得到進步,而且進步不是一點點。
我倒是不怎麼建議檢討韓國瑜。因為韓國瑜在任也就那麼短短的一年半,而市府官僚憑著長年的經驗撐著,市政品質雖然明顯看得到下滑,但還談不上斷崖式的大崩壞。韓國瑜之所以被罷免,與其說是高雄市政崩壞,更多是因為他「吃碗內看碗外」,急著跑去選總統,以及選總統期間的各種誇張言行來的。
但這不代表韓國瑜被罷得冤枉。因為我們知道,韓國瑜是一個既無紀律性,也無責任心的人,是更不折不扣的政治無產階級流氓;他這一年半裡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擺爛和玩無本的政治博弈。短時間內,市政還可以靠著市府官僚體系的慣性撐持著,再給韓國瑜多做半年一年,「斷崖式崩壞」必然會到來。
時間來到現在,高雄又像2018一樣,遇到長時間的豪大雨侵襲,雨勢比起當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高雄的整體災情,比起當時似乎又輕微了一些。
說高雄完全沒有災情,未免也太粉飾太平,像鳳山區忠義里(算是整個鳳山最市中心的一塊,靠近鳳山高中、舊縣府和聖王公廟那邊)就有淹水一個車胎高的狀況。這邊的狀況比較複雜,畢竟地段太核心,對外排水只有已經水泥化且無任何行水緩衝區的窄窄的曹公圳。而要設置滯洪池的空地更是一大難題。只能盡力去找答案了。
至於山區的部份,我只能說,人定勝天這一套思想是靠不住的。還是一句老話,任何人類的硬體建設,其實都是一種逆天的行為;人為手段或許可以緩解平地都市區的水患問題,但是面對到高山大川,我們所能做的只有避災、救災,部落建設盡量避開高風險區域,而災前撤離疏散要及時。要完全扼止山區災害的發生,老實說,以人類的力量是不太可能的。
講了這麼多古,我只是想表達一個概念,就是不可能完美,講完美太臭美;進步的空間總是有的,但進步看得到,市府過去的努力看得到,市府對未來的規劃也看得到。再無限上綱式地苛責,對解決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而無限放大現在的狀況,然後帶「#懷念韓國瑜」的風向,這就大可不必了,只會貽笑大方而已。
儀典鎮跳崖 在 李儀婷的薩提爾教養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親密關係:在愛裡,汲取勇氣】5
我與先生個性南轅北轍,喜好也天差地遠。
兩人的關係如同面對汪洋大海的扁舟,在大海、扁舟、女人與男人之間,要如何在關係裡找到平衡?
在我向他傳達我想念你聲音的那天,我們徹夜長聊。
輕輕淺淺,我告訴他許多關於我故事,他仔細諦聽。他笑著說著過往的糗事,我回以爽朗的笑聲。我們彷彿漫無目的,但我們都清明的知道,這是我們延長電話時間的方式。
我們都謹守著禮貌,沒有過份越舉的言語,也不互說喜歡,彷彿那是禁忌的雷區,只是小心翼翼的呵護著這得來不易的欣喜之情。
那一夜好長,又好短。
我們兩各自藏著自己的自卑與秘密,最後言不及義的聊著不相干的無聊話題,然後,就像貓輕輕走過,觸動了風鈴。
我聲音如絲,細細的說了句:我想,我喜歡你。
在那之後,我們之間,湧入大量的靜默,話筒裡安靜的嚇人,但我們能聽見彼此不安的呼息。
許久之後,他突然打破沈默與禁忌的護欄。
他:但我知道,我們兩不可能在一起。
我在電話這頭,震懾,停頓,一切都安靜下來,我聽見心臟怦怦粗獷有力的聲音,仍在跳動著。
我:哦?為什麼?
我想我的鎮定假裝的很成功,但我自己聽見我的聲音在抖動著。
他:你比我高得多,我比你矮,和你站在一起,我有很大的壓力,我想,我配不上你。你應該也是這個原因,不可能跟我在一起的,對吧?
我的眼淚從眼角輕輕的滑落,嘴角微微的顫動,笑出來的聲音盡是苦味。他不知道,也無須知道。
我輕聲說:我一直到此刻才知道你比我矮。
他:蛤?頒獎典禮那天,我就站你旁邊,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因為我眼裡看到的,都是你的才華,你的天賦,我被你的才華給深深吸引,眼裡再也看不到其他。我剛剛才知道,原來你比我矮。不過……老實說,即便現在知道了,我也一點都不在意,不影響我喜歡你的心意。
此刻,換他在電話那頭激動、震懾、躁動了。
我:不過,我們依然不能在一起。
他:為什麼?
我:因為……因為,我有男友,所以我們不可能。
在我寫作最困頓的日子裡,是男友陪著我,即使與男友分隔兩地,即使我們不太有話聊,即使我對他的愛僅僅是被動式的愛,但那都不代表我有理由背叛愛情。
我討厭背叛,也討厭被背叛。
他笑了,笑裡有苦澀也有堅決。
他:跟你不在意我身高一樣,我也不在意你有沒有男朋友。我不會叫你背叛你男友,但我願意等你,等你收拾好感情,等你願意跳過來,我要你知道,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為你打開雙臂,我會牢牢接住你。
我笑了,也哭了。
在愛情面前,我們都很卑微,但即使卑微,我們仍然可以選擇勇敢。
勇敢,能幫我去爭取我想要的。而卑微,能讓我時刻珍惜得來不易的幸福。
那夜,在電話叩上前,我們不再談論愛情,我們刻意避開它,因為我們都想珍惜彼此的心意,不輕易的破壞它。
直到接近午夜十二點。
他:你知道快要過凌晨十二點了嗎?
我:要掛電話的意思嗎?
他:不是,不是要掛電話。
他開始支支吾吾的說話。
我:有什麼不好說的嗎?
他:確實有句話很想說,但又不好說。你讓我醞釀一下。
我:沒關係,你慢慢來,我等你。
我從來沒見他那樣的手足無措,我們之間湧進一大段空白。
後來,歷經一番轉折,終於從電話那頭傳來一串聲音。
我:我沒聽懂你說什麼。
他:巫歪尼……
我:什麼?
他:窩哀你……
我:你再說慢一點。
他:我愛你。
我彷彿看見他從懸崖的那頭,奮力的朝我這裡跳過來。我還來不及打開雙臂,他便跳過來,把我撞得暈頭嗆辣。
我:我……
他:你不用回我,我就想告訴你這一句話,我怕我今天不說,以後就更沒有膽量說了。你早上打電話給我,我高興了一整天,好高興好高興,一整天都用跳的走路。你剛剛說你沒發現你比我高,而且就算發現,也不在乎,我更高興,好高興好高興。如果這都不足以讓我說出我想說的這三個字,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勇氣了。我不會要求你做什麼回應,反而我要謝謝你,是你的勇氣讓我決定勇敢表達。我愛你。
那一天歷歷在目,往事不曾遠離。
我永遠記得他跟我告白的日子,那是千禧年的七夕情人節,是我收過最美的情人節禮物。
幾日後,我收拾好愛情的包袱,義無反顧的縱身朝他跳去。他伸開雙臂,沒有絲毫懸念的牢牢接住了我。
在愛面前,儘管卑微,但我們仍然可以選擇勇敢。我們成為彼此的勇氣,給予對方支持的力量,將對方視為最重要的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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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典鎮跳崖 在 貝琪梨 旅行藝創空間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極圈歐亞跨行- 從北歐到北亞》
二、天涯海角,踏上歐陸最北盡頭的真假北角
The end of the earth:Stepping onto the northernmost corner of the European Continent, the real North Cape and the fake one
(Part 2)
一西一東併排、往北向白令海伸突而去的Knivsjelodden和北角,在地圖上狀似馴鹿角。夏季一日六班的巴士,週一到週日無休,從Honingsvag小鎮發車往返北角。只需要付費、跳上巴士、經過五十分鐘,便可以抵達有暖氣、咖啡廳與紀念品店的「假」北角博物館,而要抵達「真」北角 Knivsjelodden,只能經由一條單程9公里、來回18公里的徒步道前往,前往北角的巴士會經過步道入口,不過這裡並未設置停靠點,必須另行告知巴士司機讓我在步道入口處下車。
這是災難的開始。
巴士司機讓我下車在我以為的步道入口處,旋即長揚而去,一下車我張望了四周路況又比對了地圖,感覺似乎有異,走了一段路過後,找不到步道的起始點,我開始懷疑所在的位置是否為自己認為的地點。身處荒煙漫草,所幸視線範圍內遠遠可見幾棟建築,惟一一條馬路,路邊一側座落一間茅草屋頂的紀念品商店,打算前去問路,竟然店內沒有半個人影。晃了半晌,還是空無一人出現。馬路另一側相對的坡地上座落幾戶人家,我前去探看希望能夠有人可以問路,依然不見人影。我杵在屋外欄杆前伸頭探腦,好不容易瞧見其中一戶人家窗內有動靜,不一會兒,一位穿著薩米人(*註3)傳統服裝的大嬸從屋裡朝我出來,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發現我的求救,然而大嬸的答覆證實了我剛下車時的直覺,巴士司機果然把我下在錯誤的地點,距離步道的入口處還有4公里!我口中謝著大嬸特地走出來幫我指路,同時心裡咒罵著巴士司機竟然在這偏遠地區把乘客下錯位置。
我無助地往前走,盤算著如果加上這突如其來多出的四公里,勢必趕不及走完步道返回出口處搭上七點半左右會經過的巴士。於是鼓起勇氣,人生中第一次舉起拇指在路邊攔便車,儘管過去的人生裡曾經搭過幾次便車,但是像這樣直接在馬路邊舉拇指卻是頭一遭。我想這裡實屬天涯海角,即便屬於熱門景點的唯一道路,汽車路過的頻率仍舊低得讓人氣餒,而每輛好不容易出現的車輛,透過車窗看見似乎都是滿載,從眼前疾駛而過。終於,一輛副駕駛座窗戶敞開的車輛緩速停下,窗裡露出一張帥氣的臉龐,霎時胸口有短暫到無法計量的怦然心動,接著透過窗往裡頭瞧,駕駛座上是一位金髮女孩,神智立刻回到現實。
“Could you give me a lift?(能讓我搭個便車嗎?) ” 我厚著臉皮詢問。沒想到,男生立刻下車將堆滿行李的後座挪出個空位讓我上車。原來這對好心的男女是從德國一路開車自助旅行到挪威,碰巧他們也正打算前去健行Knivsjelodden步道。4公里的便車,讓我省去一個鐘頭的腳程,內心感激不已。
步道的入口,僅是一方稍作整平的石地停車場,謝過好心讓我搭便車的德國男女,起初我還找不著步道從哪開始,在眼前曠野處定睛端倪半晌,原來藏身在雜草間的低矮石堆,便是步道的指引,爾後才知這條通往真正歐陸最北端的步道,大抵得靠想像力在石堆間自行劃出一條假想線,不僅考驗體力也鍛鍊腦力。
午後兩點間,我終於開始這趟單程九公里的健行,經過稍早的一番折騰,似乎剛啟程就感到疲累。走走停停取景拍攝,不出半個小時腳程,即闖入一片霧中,在極圈高緯度斜陽的照射下,折射出迷幻的光,天空是光亮卻不刺眼的白茫,腳底是濕潤卻非泥濘的青翠,如果停下步伐,旋即萬籟俱寂,疑惑著是否包圍四周的迷霧吸收掉這空間的任何聲響,猜疑著是否從模糊的視線中隨時會駛來一艘幽靈船,上頭滿載魅惑人心的嬌豔海妖。
這條步道路線景色地形的豐富變化,堪稱截至今人生中經歷過的步道之最。先是晴朗醞光下翠綠草地,爾後起霧,青翠繼續伴隨溪流延伸,看見外國人在彼岸草地上搭帳露營, 經過一番起伏坡地,翻嶺過後乍見幽幻的湖泊,從南岸瞭望正巧狀似被扯得細長的心型。繼續往前,察覺地貌漸行光禿,地面暴露出較多的岩石,風勢漸顯強勁,終於來到懸岸,遠遠看見洶騰浪潮湧入的岸口。順著陡直的石塊而下,高度很快地陡降,在這裡和幾位目測莫約八到十一歲的金髮小孩錯身,他們準備往回走,我內心不禁佩服西方家庭的觀念和教育方式,因為光是從起始處走到隘口這裡,已經耗費我兩個半鐘頭的體力,而且這條健行步道沒有人工鋪設的石階或是木頭棧道,必須很謹慎腳下的步伐,靠自己雙腳走進去多遠,就必須靠自己的雙腳往回走多遠,不管是七十歲年長健行者,還是八歲小孩健行者皆然,我好奇著想像未來有天當自己有個八歲小孩時,是否會有勇氣帶他來走這樣的步道,而能確保小孩突如其來發拗脾氣不想繼續往前走時,能夠順利理性說服小孩必須靠他自己的意志力走完全程。顯然與其花腦力思考這杞人憂天的問題,倒不如先說服此刻的自己走完全程來得實際。
從懸岸上下到海岸邊,看見石灘上矗立一座以石塊堆砌起莫約兩米的塔, 底下掛著一個救生圈,頂端插著一面挪威的小國旗在勁風下飄揚, 看到大海,以為離終點不遠,卻是這條步道最挑戰路段的起點。從隘口岸邊到終點最北端的紀念碑,莫約2.2公里,這距離若以平時習慣的腳步在台北街頭只需25分鐘,卻花上一個鐘頭。最後這段步道,簡直是小時候動動腦作業裡的連連看實境體驗,看似雜亂無章的點,循序連線最終才能浮現令人理解的圖案,而長大多年後的我,此刻正獨自在一個離城市文明遙遠的地方,從一個標記點尋找連線的下一個標記點。這裡的地形由南往北走,巨大的岩層左高右低,一路向右側海面延伸而去,岩壁不時㩴住低矮的雲層,陰時多雲的氣候,讓傾斜岩層潮濕不已,三不五時有細流由左而右緩洩而下,有好幾度眼見下個標記點就在眼前,卻被傾斜岩層上的水流所阻擋,如果冒險企圖就這樣筆直穿越而過,極易腳底打滑失足,順著這渾然天成的坡度,一路無阻地滾落入令人迷情的北極白令海。走到這裡,我突然又想起稍早前錯身經過的金髮小孩,如果他們確實也抵達終點再折返,表示他們也走過相同的路。
跟每一回的旅行一樣,目的地通常僅是點綴的配角,旅行的過程才是構成旅行的主體。真正北角的終點,說穿了,是一個樣貌極度普通的紀念碑,跟這個設計領先的北歐國度形象有著令人錯愕的落差。然而從這裡可以向東眺望前一日去的「假」北角,看見濃厚的雲霧像棉花糖機裡的糖絮纏住北角的斷崖,連座落其上的北角博物館都完全被遮蓋住,想必今天簇擁在博物館內的遊客又要失望,無法親眼目睹永不沈落海面的午夜夕陽。我想,這是當我如果有幸活得夠老、膝關節退化後所無法觀賞到的景致,然而到時候我依然可以搭乘有暖氣的觀光巴士,輕鬆抵達北角博物館,一面啜飲要價不菲的熱咖啡,一面看著夕陽泛著霓虹晚霞,在北角地標金屬地球儀雕像後方的海面上,以優雅弧線緩速地輕柔畫過白令海水平面。
抵達Knivsjelodden的最北端紀念碑地標,我稍作休憩,順便把背在身上剩下的大部份食物吃完減輕重量。不多久,好心載我一程的德國男女也抵達終點,他們的腳程很快,因為他們載我到達步道入口的停車場後,先是在車上煮午餐用餐完才開始健行。寒暄過後,我看著他們肩併肩坐在懸岸岩石上的背影,在地球很北的陸地一同眺望世界更北的海洋,我看見了一種雙手共攜、雙腳徒步才能抵達的浪漫。
回程首先得再度通過那溼滑的傾斜岩層,不過至少大概知道方向,不像來時必須不斷尋找前進的方位。回到灣岸隘口處,比來時快了二十分鐘,接著來時陡直而下的懸岸,現在成了令人上氣不接下氣的陡直而上。回程啓程一個鐘頭左右,我竟已經開始感到飢餓,身上只剩少許巧克力球裹腹。沒過多久,腳程輕盈敏捷的德國男女便趕上,然後先行而去,我後來相當懊悔當時抱著抵達停車場後再與他們互留聯絡方式的天真念頭,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與他們交會,他們的腳程實在迅速驚人。
經過心形湖區的青草坡地後,大霧一片,儘管此時天色未暗,視線能見度極差不到十公尺,霧中只能尋著腳下看似人類踩過的軌跡前進,而用來做標示的石堆也只能走到視線範圍內,用來確認自己往回走的路徑是對的。走著、走著,突然遍尋不著下一個標示用的石堆,我疑惑著,往前再走一小段路四周一片迷茫的曠野,前進的距離顯然已經超過理當出現下一個標示石堆的距離。我試圖找路,為了確保自己若找不到去路時,至少還能夠順利退回確定的最後一墩標示石堆,在周圍三百六十度樣貌近乎相同的迷霧草地曠野中,記住來時的方位。大霧中傳來此起彼落禽類的叫聲,此外沒有任何人類文明的聲響,我摸索著向走來方向約逆時針120度的方位走一段距離,依稀看見霧中隱約有個疑似石堆的尖塔黑影,抱著一絲希望快步前去,等到靠近至能夠看清的距離,定睛一瞧,竟是一隻體形龐大的黑鳥站立在石塊上,而看清的一時間,牠與我同步受驚嚇,扯著尖銳的嗓音拍翼離去,消失隱沒在大霧中。恐懼隨之而來,因為最後一絲希望也幻滅了,確定自己真的在天涯海角的荒郊野外迷路了。晚上八點半,到此時已經出門走路七個多鐘頭,身上食物已經殆盡,又累又餓又冷,手機電信收不到訊號,我盤算著這裡野外沒有肉食性動物,生存的敵人大概是失溫,得等到隔日上午大霧散去才有機會,也盤算著如果不幸在此永遠地失去體溫,至少iphone裡世界迷霧App(*註1)的GPS定位,可以記錄下生命裡最後的足跡。短暫驚嚇過後,憑著身體方位的記憶,我往回走,打算走回最後確定的標示石堆附近,再重新找路。忽然之間,迷霧裡出現幾個人影,我仿佛重生般地正準備對他們吶喊時,發現他們不往我這裡卻往另外的方向離去,霎那間,我便明白我迷路的所在,我快步帶跑地跟上,原來的步道必須跨過一道莫約一米寬的水流,然而顯然許多人也曾經走錯,並沒有跨過水流,而是順著水流的這岸草地繼續走,踏出一條小徑,錯誤岔路十米處竟又堆著一堆令人誤解的石堆。
我很快跟上這幾個像生命曙光的人影。這四位瑞典人很快發現我,並且在休息時開了話匣,我告訴他們就在遇見他們稍早五分鐘前在大霧中迷路的事。最後的路程中,其中一位瑞典人Andreas 說「還有兩公里」、「還有一公里」,我很好奇為何他知道還有多遠,他告訴我在瑞典每個小朋友小時候都要參加童軍課程,而且永遠記得「健行要帶地圖和指南針」!他手上有份精細的地圖,步道中每個轉彎、每個溪流、湖泊都有精確標示出。最後原本據說五個小時的Knivsjelodden路線,加上被巴士司機下錯地點、大霧中迷路的時間,我花了八個多小時也終於完成。經歷過這一遭,我想我永遠記得了。
*註1: 世界迷霧:一個台灣人所開發是用於iphone的App軟體,可以在沒有網路的狀態下以
GPS收訊定位記錄行跡,可以累積等級的遊戲性質軟體,適合愛好旅行的玩家。
*註3:薩米人,Sami,為生活在北極圈裡的傳統游牧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