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 并序》
——導言:1927年6月2日,清華國學院導師王國維先生以自沉昆明湖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好友陳寅恪寫下《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稱得上韻體文字的大著述,寫法很像王國維《頤和園詞》。《挽詞》長一百一十二句,可謂觀堂(王國維)其人學問與政治命運的哀歌。其主旨在於書寫王國維的學問歷程與高才隆遇,多述掌故,既深惋王國維之死,也藉此自抒懷抱,以清詞麗句編織結構而成絕唱。
此詩陳氏應初撰於1927年王國維自沉後兩三月間,後復撰一序及一挽聯,暢發其旨。挽詞、序言與輓挽聯乃是一個整體。陳氏曾將此詩奉贈羅振玉等師友指教,也下發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生研讀,並通過《國學月刊》《學衡》等雜誌發表。
當代著名學者劉夢溪先生在《王國維、陳寅恪與吳宓》一文中認為,陳所撰《挽詞》的長序,闡述了作者的文化觀點及王之死因,不僅對王之選擇赴死給以文化意義上的正解,同時也是解開二十世紀中國文化與社會變遷謎團的一把鑰匙。「中國文化」這個概念,實際上是晚清和近代知識分子自我反省其檢討傳統的用語,對中國文化本身而言,是「他」者的概括。所以上一個百年,這個概念雖被過旋轉不停地給以討論和解說,而終無結果。以至於晚年的錢鍾書先生,與來訪的學人開玩笑,說誰再是講東西方文化,我「槍斃」他(說的時候他拿起一支筆)。
陳《輓詞》序的過人之處,是指出以綱紀之說為表徵的中國主流文化的意義,具有「抽象理想的之通性」,也就是柏拉圖的所謂理念。實際生活中是否能夠完全做到是另一回事,但它是傳統士子倫理上的人生規範。晚清以降的劇烈變動,既是社會結構的變遷,又是文化思想的變遷。簡而言之,傳統文化的核心從此崩塌了。因此為傳統文化所化之人的失落與痛苦,可想而知。王國維就是這樣的人。但失落與痛苦可以有不同的走向。由痛苦而新生,為更多的知識人士所選擇。既是未趨步新潮,也不必即死。但陳寅恪先生認為,像王國維是以文化託命之人,「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因此,王國維之死,不是殉清,而是殉為其所化的那種文化、那種文化理想、那種文化精神。
「吾儕所學關天意」,王國維先生曾說:「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天不欲亡中國之學術,則於學術所寄之人,必因而篤之。」九十年後再讀斯文,我輩學人,當知王國維先生之死對於文化中國的深刻影響,陳寅恪先生和血痛書的所切所籲。——2017/06/03 來源:鳳凰網)
原文網址:https://read01.com/Ej5G54.html)
王觀堂先生挽詞序
——陳寅恪
或問觀堂先生所以死之故。應之曰:近人有東西文化之說,其區域分劃之當否,固不必論,即所謂異同優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義焉。其義曰: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爲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爲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爲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爲酈寄亦待之以鮑叔。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爲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體之一人一事。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託,以爲具體表現之用;其所依託以表現者,實爲有形之社會制度,而經濟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託者不變易,則依託者亦得因以保存。吾國古來亦嘗有悖三綱違六紀無父無君之說,如釋迦牟尼外來之教者矣,然佛教流傳播衍盛昌於中土,而中土歷世遺留綱紀之說,曾不因之以動搖者,其說所依託之社會經濟制度未嘗根本變遷,故猶能藉之以爲寄命之地也。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掊擊,而已銷沈淪喪於不知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於不可救療之局。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爲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至於流俗恩怨榮辱委瑣齷齪之說,皆不足置辯,故亦不之及云。
漢家之厄今十世,不見中興傷老至。
一死從容殉大倫,千秋悵望悲遺志。
曾賦連昌舊苑時,興亡哀感動人思。
豈知長慶才人語,竟作靈均息壤詞。
依稀廿載憶光宣,猶是開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娛旦暮,京華冠蓋萃英賢。
當日英賢誰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
忠順勤勞矢素衷,中西體用資循誘。
總持學部攬名流,樸學高文一例收。
圖籍藝風充館長,名詞瘉埜領編修。
校讎鞮譯憑誰助,海寧大隱潛郎署。
入洛才華正妙年,渡江流輩推清譽。
閉門人海恣冥搜,董白關王供討求。
剖別派流失品藻,宋元戲曲有陽秋。
沈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懼。
君憲徒聞俟九年,廟謨已是爭孤註。
羽書一夕警江城,倉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盜,遽驚烽燧照神京。
養兵成賊嗟翻覆,孝定臨朝空痛哭。
再起妖腰亂領臣,遂傾寡婦孤兒族。
大都城闕滿悲笳,詞客哀時未返家。
自分琴書終寂寞,豈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漣,波濤重泛海東船。
生逢堯舜成何世,去作夷齊各自天。
江東博古矜先覺,避地相從勤講學。
島國風光換歲時,鄉關愁思增綿邈。
大雲書庫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釋殷書開盛業,鉤探商史發幽光。
當世通人數舊遊,外窮瀛渤內神州。
伯沙博士同揚搉,海日尚書互倡酬。
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藤虎。
豈便遼東老幼安,還如舜水依江戶。
高名終得徹宸聰,徵奉南齋禮數崇。
屢檢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瑤宮。
文學承恩值近樞,鄉賢敬業事同符。
君期雲漢中興主,臣本煙波一釣徒。
是歲中元周甲子,神皋喪亂終無已。
堯城雖局小朝廷,漢室猶存舊文軌。
忽聞擐甲請房陵,奔問皇輿泣未能。
優待珠槃原有誓,宿陳芻狗遽無憑。
神武門前御河水,好報深恩酬國士。
南齋侍從欲自沈,北門學士邀同死。
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
學院遂聞傳絕業,園林差喜適幽居。
清華學院多英傑,其間新會稱耆哲。
舊是龍髯六品臣,後躋馬廠元勳列。
鯫生瓠落百無成,敢並時賢較重輕。
元祐黨家慚陸子,西京羣盜愴王先。
許我忘年為氣類,北海今知有劉備。
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
回思寒夜話明昌,相對南冠泣數行。
猶有宣南溫夢寐,不堪灞上共興亡。
齊州禍亂何時歇,今日吾儕皆茍活。
但就賢愚判死生,未應修短論優劣。
風義平生師友間,招魂哀憤滿人寰。
他年清史求忠蹟,一弔前朝萬壽山。
王觀堂先生挽聯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餘賸水(昆明湖)殘山(萬壽山),留與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籖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觀堂先生靈鑒 後學陳寅恪拜挽
說明/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魚藻軒。其遺書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當此事變,義無再辱。」清祚告終於宣統三年(西元1911年),距離王國維之死17年,「十七年家國久魂銷」即指此。「牙籖」指書籖,「謬承遺命」指遺書中委託陳整理書籍之事。此聯一出,時人紛紛贊之,被譽為挽聯中最佳之作,無論在思想和藝術上都有深刻價值的作品。
儒 見 天下殘 覆 生 歸一 在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莊子、令孤沖以及盜亦有道 | 盧斯達 on Patreon】
雖然金庸是國父黨和南來文人的合體,可說是小說界大魔王,但小學時讀《笑傲江湖》,也帶走一些念想,影響至今。令孤沖在華山派和五嶽派的遭遇何其慘烈,世代間卻是永不休止的華爾茲,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不同版本的岳不群,忠於原著都是讀書人模樣,頭上一頂明朝儒生樣式的方帽,仁義道德的提倡有很多,亦合了我們尋找的父親形象。前途談判期間,大學生寫信問北京,香港將來會否有民主政改?趙紫陽回覆說,當然會有。或者說歷年來學生捲入麻煩事,大家都會找校長主持公道。令孤沖比較迂腐,但形勢之下被迫出櫃。理解真相和江湖,屬於半推半就。為何我們會找岳不群,因為他投射出一個是非對錯的結構。在該結構中,人會安心,便喊爸。後來岳不群一直迫害大師兄,行事和「魔教」中人沒有太大分別,都在搶辟邪劍法,之前一直被信仰的偉光正價值結構,就一直崩潰下去,後來的韋小寶即令孤沖崩潰後的產物。
不跟師傅一道,日月神教也不是歸處。任我行亦非常魔性。最後令孤沖沒有做正派 CEO,也不掌管日月神教,去了移民。江湖還是屬於其他人,不必武功特別高,而是要有跟敵人纏鬥至死的「政治意志」。例如風清揚,他隱居後山。沖虛道長,他曾對令狐冲暗示岳不群有問題,但也點到即止,可能因為岳不群在江湖圈了不少粉,是好人君子,與之衝突的結果很難預料。
前輩武功高,但對江湖的野心退了火。左冷禪應該武功略遜,但他對營建勢力的心機超過其他人。表面看來,故事安排一班道家人做「真正的正派」,例如令孤沖、風清揚、沖虛道長,但結果也可看作道家人的 last try 遭挫敗。「正派」最後自相殘殺而凋零,神教則由向問天接手。你可以想像,江湖很快又會腥風血雨。
為甚麼故事中的道家化身們,最後沒有「真正打敗」正派和邪派兩個極端勢力?因為你要發動一場江湖仇殺,就要講一個故事,動員江湖中人為某個理想赴死。這理想可能是「消滅邪惡」、「光榮復仇」、「統治世界」,沒所謂的,而道家卻不願講大仁大義,拒絕用仁義之名驅策別人。孔子以來,大家講「名正言順」,政治上人事上,重視「正名」。例如打仗要「出師有名」。老莊早就看穿了當中玄秘,想通了智巧的人們,絕不介意量身老作一個名義,為自己行動開路。岳不群用師門之禁、養育之恩等等驅策令孤沖,而王侯將相則用更大的名義去號召殺人盈野。故事中的道家系人物在交友上,見你真情真性,就當你是個好人。在道德不再黑白二分的故事世界,「真」似乎是唯一剩下的拱心石。
金庸在《笑》的後記說:「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只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並不同意他們的作風。」不管是選擇入朝做官、做隱士、做刺客,只要落落大方,不自欺,活在真實之中,沒害多少人,就算是好人。
這種處世態度,或只能成小羅漢,自己稍得解脫,但只能眼看世界漸漸陷入更大的騙局。世界很多爭端都是因為有人提倡「仁義」而起,因為「觀念」可以將諸個體捆綁成一個行動的集體。現在你說要打假新聞,大家會恐懼新一輪的言論清一色。然而「假新聞」確實不對,消滅了不是好事?於是就有人用打假新聞的名義,去消滅自己不喜歡的言論。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社交和主流傳媒的戮力同心,向全世界示範了「言論自由絕非沒有限制」的真相。消滅假新聞和「極右」這樣的大仁大義,就將很多「自由社會」本來認為不合理的事情,都接受了。
國際上,用環保、建構國際社會、法治、人權等高大上名義來掩蓋的黑幕,也有很多。就算是第三世界民主化理論,當初也被利用來粉墨美中建交:只要我們協助中國富起來,她就會自動演變,有中產階級,就會有民主中國。我個人是不相信有人誤判,如果你每一條 MC 都答錯,那就不是真正答錯。美國的戰略家何其精明,他們了解這個預想不會發生,但有錢,可以對抗蘇聯,你賺不賺?而且還能說自己是幫中國人,幫第三世界,說出來也爽得很。人文關懷。
莊子《胠篋篇》都在談現代的事。有說「胠篋」是動詞,指撬開他人裝財物的箱子,即盜竊。莊子開首說,一般人有需要保衛財物,就有工匠發明鎖、繩索等。然而當更強的盜賊來到,整個寶箱都可以拿走。那麼「防盜裝備」的發明者,亦可說是為大盜累積財富。推而廣之,創設道德、價值、制度的「聖人」,也為國家級層面的盜賊提供了方便。因為「聖人之教」太好用,可以將鄉里聯合起來,漸成一個國家,看似很好,但齊國的權臣田家只要殺齊簡公一人,廣大的國家就馬上全套落入他人之手。
上古傳說中到東周之間有四個君子,最終都不得好死,為何?時空一轉到了傳說中的大賊盜跖和門生的談話。門生問:盜賊這一行,有沒有「道」?盜跖答:當然有,你知道某個地點有寶藏,能人所不能,聖也;行動時一馬當先,勇也;行動完成殿後,義也;能夠準確評估行動成功率,知也;賊贓分得均,仁也。做賊也有仁義禮智。
小時候以為莊子真的在講「盜亦有道」,但其實他只是在講怪論,怪論是不直接講出道理,因為道家不想自己也成為提倡某觀念的「聖人」,而等讀者從言論矛盾處自然領略某種道理。莊子有意用盜跖之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並非認同搶劫行為,而是說大仁大義的口號,也可以被盜賊應用。一時貪心或者迫於生活的盜竊行為,對世界沒太大危害,但當盜賊自己都發展出一套「聖人之道」,各種衝突就會越演越烈,因為一切已經「意識形態化」,最後就是國家級盜賊「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
為甚麼會有「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同樣是竊,但你竊是因為貧窮,田家竊齊卻是「為了國家」,他的大仁大義,比你的小仁小義要大,所以諸侯竊國反而更加「名正言順」,山呼萬歲,而你偷一塊麵包,卻要被追究下獄。「仁義」吹得越大,不合理的事情就越多。總結下來,是「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聖人」制禮作樂以為利益天下,卻製造了盜跖和田家。
如果你是一個製造寶箱的匠人,一生的功名都在這了,你不會喜歡自己的智巧最終淪為惡人兇器的事實。所以法治死未、怎樣對待法庭,這個問題不用談,談了就傷和氣。
明朝遺民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這樣談君主制:「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局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也相當的莊子氣。你會覺得絕聖棄義的講法太過極端,欠缺人文關懷,想通一切卻陷入虛無,怎麼行呢?
可怕的是確實沒有解方,這個世界無時不在發展,不可能回到道術理想中觀念未曾分化的原始世界。左冷禪和岳不群總是會贏,他們舌燦蓮花、口舌便給,必然擁有江湖,道術往往戰敗。當情況壞到某個地步,最終我們都會用聖人之道武裝自己,在世界上競逐一下,也成為世界越來越可怕的其中一個 contribution factor。當你想到這裡,也會發現一種「真」。在黑暗之中,剩下一個紀念品。
//喜歡老盧的文字的朋友,一如平常,歡迎贊助,感謝。
https://www.patreon.com/lewisdada
儒 見 天下殘 覆 生 歸一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莊子、令孤沖以及盜亦有道 | 盧斯達 on Patreon】
雖然金庸是國父黨和南來文人的合體,可說是小說界大魔王,但小學時讀《笑傲江湖》,也帶走一些念想,影響至今。令孤沖在華山派和五嶽派的遭遇何其慘烈,世代間卻是永不休止的華爾茲,別人的孩子死不完。
不同版本的岳不群,忠於原著都是讀書人模樣,頭上一頂明朝儒生樣式的方帽,仁義道德的提倡有很多,亦合了我們尋找的父親形象。前途談判期間,大學生寫信問北京,香港將來會否有民主政改?趙紫陽回覆說,當然會有。或者說歷年來學生捲入麻煩事,大家都會找校長主持公道。令孤沖比較迂腐,但形勢之下被迫出櫃。理解真相和江湖,屬於半推半就。為何我們會找岳不群,因為他投射出一個是非對錯的結構。在該結構中,人會安心,便喊爸。後來岳不群一直迫害大師兄,行事和「魔教」中人沒有太大分別,都在搶辟邪劍法,之前一直被信仰的偉光正價值結構,就一直崩潰下去,後來的韋小寶即令孤沖崩潰後的產物。
不跟師傅一道,日月神教也不是歸處。任我行亦非常魔性。最後令孤沖沒有做正派 CEO,也不掌管日月神教,去了移民。江湖還是屬於其他人,不必武功特別高,而是要有跟敵人纏鬥至死的「政治意志」。例如風清揚,他隱居後山。沖虛道長,他曾對令狐冲暗示岳不群有問題,但也點到即止,可能因為岳不群在江湖圈了不少粉,是好人君子,與之衝突的結果很難預料。
前輩武功高,但對江湖的野心退了火。左冷禪應該武功略遜,但他對營建勢力的心機超過其他人。表面看來,故事安排一班道家人做「真正的正派」,例如令孤沖、風清揚、沖虛道長,但結果也可看作道家人的 last try 遭挫敗。「正派」最後自相殘殺而凋零,神教則由向問天接手。你可以想像,江湖很快又會腥風血雨。
為甚麼故事中的道家化身們,最後沒有「真正打敗」正派和邪派兩個極端勢力?因為你要發動一場江湖仇殺,就要講一個故事,動員江湖中人為某個理想赴死。這理想可能是「消滅邪惡」、「光榮復仇」、「統治世界」,沒所謂的,而道家卻不願講大仁大義,拒絕用仁義之名驅策別人。孔子以來,大家講「名正言順」,政治上人事上,重視「正名」。例如打仗要「出師有名」。老莊早就看穿了當中玄秘,想通了智巧的人們,絕不介意量身老作一個名義,為自己行動開路。岳不群用師門之禁、養育之恩等等驅策令孤沖,而王侯將相則用更大的名義去號召殺人盈野。故事中的道家系人物在交友上,見你真情真性,就當你是個好人。在道德不再黑白二分的故事世界,「真」似乎是唯一剩下的拱心石。
金庸在《笑》的後記說:「中國人在道德上對人要求很寬,只消不是損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論語》記載了許多隱者,晨門、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等,孔子對他們都很尊敬,雖然,並不同意他們的作風。」不管是選擇入朝做官、做隱士、做刺客,只要落落大方,不自欺,活在真實之中,沒害多少人,就算是好人。
這種處世態度,或只能成小羅漢,自己稍得解脫,但只能眼看世界漸漸陷入更大的騙局。世界很多爭端都是因為有人提倡「仁義」而起,因為「觀念」可以將諸個體捆綁成一個行動的集體。現在你說要打假新聞,大家會恐懼新一輪的言論清一色。然而「假新聞」確實不對,消滅了不是好事?於是就有人用打假新聞的名義,去消滅自己不喜歡的言論。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社交和主流傳媒的戮力同心,向全世界示範了「言論自由絕非沒有限制」的真相。消滅假新聞和「極右」這樣的大仁大義,就將很多「自由社會」本來認為不合理的事情,都接受了。
國際上,用環保、建構國際社會、法治、人權等高大上名義來掩蓋的黑幕,也有很多。就算是第三世界民主化理論,當初也被利用來粉墨美中建交:只要我們協助中國富起來,她就會自動演變,有中產階級,就會有民主中國。我個人是不相信有人誤判,如果你每一條 MC 都答錯,那就不是真正答錯。美國的戰略家何其精明,他們了解這個預想不會發生,但有錢,可以對抗蘇聯,你賺不賺?而且還能說自己是幫中國人,幫第三世界,說出來也爽得很。人文關懷。
莊子《胠篋篇》都在談現代的事。有說「胠篋」是動詞,指撬開他人裝財物的箱子,即盜竊。莊子開首說,一般人有需要保衛財物,就有工匠發明鎖、繩索等。然而當更強的盜賊來到,整個寶箱都可以拿走。那麼「防盜裝備」的發明者,亦可說是為大盜累積財富。推而廣之,創設道德、價值、制度的「聖人」,也為國家級層面的盜賊提供了方便。因為「聖人之教」太好用,可以將鄉里聯合起來,漸成一個國家,看似很好,但齊國的權臣田家只要殺齊簡公一人,廣大的國家就馬上全套落入他人之手。
上古傳說中到東周之間有四個君子,最終都不得好死,為何?時空一轉到了傳說中的大賊盜跖和門生的談話。門生問:盜賊這一行,有沒有「道」?盜跖答:當然有,你知道某個地點有寶藏,能人所不能,聖也;行動時一馬當先,勇也;行動完成殿後,義也;能夠準確評估行動成功率,知也;賊贓分得均,仁也。做賊也有仁義禮智。
小時候以為莊子真的在講「盜亦有道」,但其實他只是在講怪論,怪論是不直接講出道理,因為道家不想自己也成為提倡某觀念的「聖人」,而等讀者從言論矛盾處自然領略某種道理。莊子有意用盜跖之口,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並非認同搶劫行為,而是說大仁大義的口號,也可以被盜賊應用。一時貪心或者迫於生活的盜竊行為,對世界沒太大危害,但當盜賊自己都發展出一套「聖人之道」,各種衝突就會越演越烈,因為一切已經「意識形態化」,最後就是國家級盜賊「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
為甚麼會有「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同樣是竊,但你竊是因為貧窮,田家竊齊卻是「為了國家」,他的大仁大義,比你的小仁小義要大,所以諸侯竊國反而更加「名正言順」,山呼萬歲,而你偷一塊麵包,卻要被追究下獄。「仁義」吹得越大,不合理的事情就越多。總結下來,是「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聖人」制禮作樂以為利益天下,卻製造了盜跖和田家。
如果你是一個製造寶箱的匠人,一生的功名都在這了,你不會喜歡自己的智巧最終淪為惡人兇器的事實。所以法治死未、怎樣對待法庭,這個問題不用談,談了就傷和氣。
明朝遺民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這樣談君主制:「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緘縢,固局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也相當的莊子氣。你會覺得絕聖棄義的講法太過極端,欠缺人文關懷,想通一切卻陷入虛無,怎麼行呢?
可怕的是確實沒有解方,這個世界無時不在發展,不可能回到道術理想中觀念未曾分化的原始世界。左冷禪和岳不群總是會贏,他們舌燦蓮花、口舌便給,必然擁有江湖,道術往往戰敗。當情況壞到某個地步,最終我們都會用聖人之道武裝自己,在世界上競逐一下,也成為世界越來越可怕的其中一個 contribution factor。當你想到這裡,也會發現一種「真」。在黑暗之中,剩下一個紀念品。
//喜歡老盧的文字的朋友,一如平常,歡迎贊助,感謝。
https://www.patreon.com/lewisd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