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掌權者放下拳頭,讓慈濟,慈悲救世吧!》
慈悲沒有止境,沒有終點,慈悲更沒有先後順序。
自總統蔡英文女士與慈濟證嚴法師視訊那天至昨日,慈濟基金會一直沒有收到政府的授權及採購BNT所需的免責條款聲明書。
他們為民請命,他們也為民著急。
之後,無情的政治,給了答案。
昨天下午指揮中心回答如下:
了解慈濟在採購疫苗上面非常急迫,「他們為善」不落人後,這樣的「心」我們是「很感謝」,但指揮中心還是會按照自己的步驟,讓前面兩家公司先進行並明確走了,隨後接續做,「速度可能比較快」。
此外,陳時中認為,「現階段有不同的人都來採購」,「恐會進行不冷靜,」,「但非常歡迎慈濟參加,我們會做最好的安排」。
https://news.tvbs.com.tw/life/1536487
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士兵可以此刻是弱者,下一刻是強者。
陳部長的談話,一段是拒絕,一段是歡迎:一句是慈悲,一詞是不必了。他不是文學家,他只是疫情中悲哀的平庸官員,為了附和決策者的意志,他打起了太極拳、他選擇放棄衆生。
他並不冷血,但為了保官位,他重重加入了冷血集團。
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悲哀,更是這個國度的疼痛。
民主化二十八年後,民主政體的答案變成是少疫苗、不救人,只顧萬人擁戴領導人面子尊嚴的政體嗎?
陳部長談到不讓慈濟基金會加入採購的理由非常外行:
1)如果大家都去採購。會影響到其他人的採購。
2)言下之意,慈濟基金會的慈悲,會打亂甚至延誤台積電及郭台銘為台灣採購疫苗的進度。
簡單估算一下,慈濟、郭台銘、台積電,三大慈悲之機構,全部為台灣採購的BNT只有1500萬劑。
在此之前,同一個星期,泰國政府正式下單兩千萬,菲律賓正式下單3000萬劑⋯⋯根據巴倫週刊,BNT-輝瑞公司光在六月已接到超過一億劑的訂單,這裡頭還不包括台灣。BNT的商購訂單已經到了2022年,明年年底。
所有瞭解疫苗採購的人,都知道全球疫苗短缺,惟一突破的方式是:加價及採購量大,才能早點拿到疫苗。
這是以色列、新加坡、加拿大、澳洲、日本⋯⋯的共同策略。
他們採購的疫苗涵蓋了所有人口數5至6針,這是準備把自己的人民從活的打成死的嗎?
當然不是。他們只是一個思維正常的政府,為了救老百姓,只有高價、量大、早購,才能得到疫苗。
從去年至今年二月,我看到惟三個嫌疫苗多,把國際疫苗砍單(台灣AZ從2000萬,砍到1000萬的),或是出口,或是代理不用的國家。
這三個國家,剛好是台灣、印度和,哈!中國。
三個都是爲了扶植沒有把握或是防護力低的的國產疫苗。
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想再提。但往前看。政府學到教訓了嗎?
當下的決策呢?
我看到的是自出生沒見過的現象,掏出60億台幣的慈善捐贈者,向政府請求同意。
請政府同意我們,讓我們幫這塊土地上的人,買疫苗。
而人民一票一票選出來的統治者心態,口氣,高高在上,沒有抱歉,沒有真誠的感謝。
苦民所苦的是民間,是企業家,是慈善機構:但依照國際疫苗採購的規定,他們的大良善,必須得到政府關愛的眼神,才能得到,才能獲准,才能「慈悲救人」。
許多善良的台灣人,以為從此只要好好守在家中,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有1500萬劑BNT疫苗接種。
他們開始安心的過日子,承受當下的隔離。他們相信:明天會更好。
但實情之一是:總統府會面後九天(包括週末),購買BNT必需的政府授權書和免責條款聲明書,公文皆尚未送達。
遑論慈濟。
實情之二:郭台銘天天努力協調,日以繼夜,他知道慈濟可以參與,非常高興。他和證嚴法師聯絡,希望一起合作,量大才能順利採購。因為郭台銘是正常人,他是真的想幫助自己的同胞。
實情之三:如果是純粹台積電及永齡基金會的商業購買,我們的順序不會比其他早訂、而且疫情嚴重的國家早點買到。這也是爲什麼柯建銘告訴外界,郭台銘願意加價搶單的原因。
實情之四:慈濟志工過去二十年默默在全球的救災,尤其中東、敘利亞難民的安置,慈濟基金會的名聲在當地幾乎等同於無國界醫生組織。而BNT的創辦人是土耳其移民。他們比台灣掌握權力的人,更知道慈濟這些年來,在地震、內戰中⋯⋯幫助他們的族人,鄰國的難民,陸續二十年做了多少事。
BNT的創辦人不見得認識台灣,但他們認得慈濟。
我對慈濟風格的瞭解,做事向來都是準備妥當才行動。如果沒有把握短期內可以買到BNT,他們不會急著由執行長及律師等,正式公開遞件,申請「政府同意」,並發表公開聲明,盼為台灣盡一份大悲大慈、救人救命的心力。
結果現實中最可能最快可以買到疫苗的機構,被「盡力協調」(蔡英文)「歡迎」(陳時中)地拒絕了。
這些掌權者如此外行嗎?
我的答案,剛好相反。正是他們害怕慈濟若很快購買到BNT,會打亂了不可説的佈局,並且重創他們的聲望。
救人,救命,不是他們的優先考量。
那天我無意中驚訝知道公文尚未送出時,剛好地震。
大地有鐘聲嗎?
曾經台灣的民主歲月像兔子般逃走,它們曾經駐在我們的心懷,二十八年:我們以為民主體制的政府再糟,也是保護人民的,不是和人民的生命做對的。
但民主或許已成古老世紀的花束,某些意識形態或是利益,征服了民主制度。它徒具外型,內已枯朽。
事實上臺灣當今的權力掌握者,一生不曾犧牲一天走在民主化的道路上。她也忘了,台灣的民主是多少人坐穿牢底、失業一生、窮困潦倒、失意落寞換來的。
我們以為謊言只會出現於某些時代,或是某些特殊為了選舉的政治操作。
但在噩夢的洞穴裏,我們第一次學到在執政者溫柔微笑的眼神中,關於人命的正義,可以被冷看,被丟棄。人民對活著的渴望,被鞭打,被從尖叫聲逼成呻吟聲再逼成沉默。
慢慢地,慢慢地,我們集體演出一齣實境默劇,共同觀看還有多少血液,在領導者的心,流動著。
在號稱民主的台灣,慈悲躲在權力的陰影𥚃,慈悲被監視,被推遲、被示意⋯⋯被叫停。
但我衷心相信虛妄,不是慈悲的對手。
無論明天或未來,時間會審判。
——羅展鵬繪畫.敍利亞少女的祈禱
#團結防疫守台灣
千兔耳 徒長 在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20210302 黃偉民易經講堂
刻意挑2月28日,全面撲殺香港參與初選的民主派人士,是要翻版台灣的歷史傷口———228慘劇。
國民黨做得出的,共產黨也做得出。
這就是一國兩制,統戰台灣的技倆?
香港人用自己的鮮血,灌溉自己的民主之花。
反右之後,就是反左。
連根拔起民主派之後,矛頭就開始指向政府高官。
《文匯》《大公》急不及待,連日猛火砲轟食衛局常務秘書長劉利群,說她不合「愛國者治港」的大原則。
他們倡議將政府七百多名AO政務主任的人事檔案,呈交港澳辦和中聯辦,將來升遷須兩辦同意,兼由國安署審查。
林鄭政府噤若寒蟬。
反而葉劉兔死狐悲,表示擔憂:促停止文革式批鬥劉利群!
前中央政策組首席,有「左王」稱號的邵善波也擔心:
反對勢力已大大退減,處理相關問題不應overkill,以免令香港這個病人變死人。
狡兔死,走狗烹,這是不變的規律。
當社會良心都在獄中,在「愛國者治港」這個大前提下,不只劉利群不夠愛國,很多政務官都過不了這個抽象的愛國者門檻。
你有人脈,你滑不溜手?
你的背後關係強得過任志強?
他每晚通電話的老友叫王岐山,是國家副主席。
任仍然要入獄十八年,百億身家充公。
你長袖善舞得過阿里巴巴的馬雲?
他出事了,螞蟻金服上市臨門一腳,被粗暴叫停。因為公司的資金部份來自江澤民家族、賈慶林家族。
過去四十年,你也不是以認識這些家族的成員為榮?
什麼是造業?
一個人,以有意的行為,造成因果,這就是造業。
造業必生業報。
善得善果,惡生惡果。
惡果,就生出痛苦悲傷。
人,如何能不造業呢?
無心便無業報。
眾生造業,業不會造眾生。
今日造業,他日來報,無解脫的可能。
業由人造,痛苦之人便由業生。
若人不造業,無從產生煩惱之人。
佛說:諸業不造,自然得道。
當權者禍國殃民,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同流合污?
社會良心飽受摧殘,其他人為什麼仍然生活如常,繼續忍受?
人民在漫漫長夜,又可以做些什麼?
大地一片漆黑,什麼時候才可以再見黎明?
這不只是香港人今日的悲鳴!
三千年前,周文王姬昌,作為政治犯,被商紂囚於羑里七年,便作以上的思考。
他身在獄中,生死不測。兒子被殺,製成肉包,供他食用,刺激他反省人性,黑暗勢力的禍亂根源。
獄中他完成整理《周易》的工作。
人性由善轉惡,只在一念之間。關鍵在於「不明」。
人在「不明」的時候,失去判斷力,若這時偏偏大權在握,社會便會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當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意見,都會顯得刺耳。
如果溫和的意見都不被允許,沉默便將被認為是居心叵測。
今年的值年卦是賁卦。卦序上,跟著來的是剝卦,剝落的剝卦。
山火賁,文飾包裝,用文明法律來包裝火雷噬嗑的人吃人弱肉強食,森林規律。
《序卦傳》的邏輯是這樣的:
賁者,飾也。致飾,然後亨則盡矣。故受之以剝。
剝者,剝也。
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
復則不妄矣,故受之以無妄。
噬嗑之後是賁,賁之後是剝,剝之後是復,復之後是無妄。
噬嗑,訴說的是一個人吃人的現實世界,文明發展教我們吃相不能太難看,所以,文飾包裝出現了。
包裝美化有一定的作用,但如果徒具形式,而無實質的本質,絕對不能長久,接下來一定是剝。
賁,是化粧;剝,就是落粧。
剝者,剝也。
剝就是剝,沒有廢話。
物不可以終盡,這也是《周易》的基本信念。
宇宙的規律,我們說的天理,是永遠的生生不息的。即使遭遇任何可怕的剝落浩劫,都不能把文明完全摧毀。
基本上生命會延續下來,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
上面無路行,窮盡了,返下,回頭看,內卦最底層的生命,又生機勃發了。
復卦,有極為深厚的內蘊。內卦是震卦,萬物出乎震,充滿了動能,是生命的主宰。
蕭若元覺得香港電影走到盡頭了,游學修卻看到了生機。
剝極而復。
剝卦的象,山地剝,外卦是艮。艮為止,出不去了。
窮上就是剝的象;反下,反是返回,回歸基本步,常道。
上面的人覺得完了,下面的生命,便往內心探索,生命的內在,充滿機會,那便是「復」。
當外在的追求,都已窮途末路,只能回歸內心。這便會發現,裡面有無限的能量。
像禪宗六祖慧能說的,自性生萬法;《論語》有子說的,本立而道生。
復,就是本,只要回歸基本點,什麼都可以創違出來。
專心致志務本,不必擔心窮上,只要能反下就好了。
這就是剝極而復的道理。
故受之以復,剝卦的正面功能,就是藉著上面的窮,外卦無路可行,逼得我們返回內心,做更新的創造。
這也就是說,復,是俾剝逼出來的。復則不妄矣,一旦藉由復卦,找到核心的創造力,就不是虛妄了。所以,復卦之後,受之以無妄,跟著就是無妄卦。
自然界的生命的象,也是如此。
大樹開花結果,美輪美奐,這是賁卦。
生果在樹上熟透,開始腐爛,這是剝卦。
果皮果肉爛透,掉在地上,裡面的果核,也是種子,在爛泥中又生成幼苗,那便是復。
只要留住種子,無論環境多惡劣,生命都可以繼續繁衍。
今年的值年卦是賁卦,卦序上,接住是剝卦和復卦這組卦。
我們常說的成語:剝極而復,意思是,浩劫是剝,浩劫後的重生再造就是復。
剝之後是復卦,背後的道理是生生不息。山窮水盡疑無路是剝,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復。
也就是說,再大的浩劫、挫折,不會把人類文明摧毀得乾乾淨淨,一定有人能捱得過去,渡過浩劫,重建文明。
從剝的字形看,彔字從刀。
《說文解字》說:
剝,裂也。
從刀,從彔。
彔,刻割也。
剝字,右邊一把刀;左邊是刻割。
從卦象看,一陽下面五支陰爻。說明資源掏空,元氣喪盡,情勢岌岌可危。之後是復卦,天災人禍,從挫敗中重新起步,也便是剝極而復。
剝的綜卦是復卦,兩卦相綜,互為一體。
地雷復,一陽復始,從初爻而起,象徵生生不息的力量。天地萬物,即使受到剝的浩劫摧毀,還有重建再生的智慧和毅力,讓被剝的生命得以延續發展。
乾坤之後,是水雷屯卦,生命從水底下躍動,是自然界的天生,一切新生的象徵。
但隨著環境變化,這樣清新的初生生命,要經歷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等處境而變化。到了第二十三卦,山地剝卦,浩劫來臨,有滅亡的可能。但剝之後,便是復,靠著生命本身的力量,或人的智慧和創造力,亦有再生的可能。
屯卦是生,是天生,自然界的生;復卦說的是再生,而且是靠人的智慧和創造力,讓被剝落破壞殆盡的生命再延續下去。
所以,不要怕剝,只要有復的核心創造力,依舊可以東山再起。
我們不管面臨什麼天災人禍,政治災難,只要掌握「復」的精義,就可以安然度過。
所以,我們遇到文明浩劫,文明社會一切遭到剝落殆盡,按《周易》的邏輯,會有一股復的創造力,我們得靠自己再造乾坤,一陽復起,這就是生生不息。
人在天地造化之中,效法自然,學到這種再生的能力,也就是復卦所代表的宇宙人生的核心真相。
復,不是回到從前,而是全新的創造,不然就不是萬象更新。就人體細胞的新陳代謝。
春去秋來,每年的春天都有共通的地方,但每一年的春天,都不會完全一樣。
人體經過剝極而復的新陳代謝,表面看起來一樣,其實已經產生全面的變化。
所以,復,有重新創造的意思。代表生命的繁衍,父傳子,子傳孫,是DNA的遺傳。
地雷復卦,一支陽爻在最下,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任何一個卦,初爻是本,上爻是末,復卦是返本開新。
本末始終,復卦是顯示本的意義,是生命的根基。
有了這個本,才能開創其他的東西。
我們常說的創新,一定要從本的核心創造力開始。不務本,就不會有真正創新的能力。
研究《周易》,是開發「本」的智慧,再從當下的時代,活用這經典的智慧。
所以,復,是返本開新,而不是復古。
剝極而復,是我們生活上的修行程序。
因為剝,才能激發復的能量,激發你用復來應付剝這局面。
佛教行人,要五蘊皆空,這就是山地剝卦。下面五支陰爻全部空掉。色受想行識,皆是虛妄,全部空掉,核心的真相,自然呈現。既然復了,假象皆已剝落,就明白一切貪嗔癡慢疑,都是假象,那便自然的能度一切苦厄了。
如果五蘊不空,痛苦執著,自然纏繞不去。
所以,剝,就是「空五蘊,探真心」。
真心,就是復卦說的天地之心。
千兔耳 徒長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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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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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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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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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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