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中年人"/賴芳玉
當來到兩鬢染上華髮的形容，頰上的酡紅、唇上的一抹紅不再是青春的塗抹，卻是胭脂時，那該是甚麼樣的滋味？
此時正咀嚼著那滋味的我，卻是嚅儒地吐不出半句形容。
我站在山丘，端著白花的視力，望著蜿蜒在各山丘的羊腸小徑，直入傍著那山、那海的墳地。還不及嚐出站在山丘的滋味，便慌亂想著，究竟這腳該抖、還是眼該閉著，摸黑著去，任由雙手茫茫然往前觸摸不著邊際的蒼芎、任由腳步無章法地踩踏，縱掉下山頭，便直接進了那山那海的墳地，當是捷徑，省得路上不斷在蜿蜒小徑中躊躇著該往左或往右，渾然不覺地把自己搞丟，不說沿路錯身而過的全是陌生人，甚至連往日熟人都不識得，想到這情境，就渾身雞皮疙瘩。
於是，我還是嚅嚅道不出那滋味。
少年那些令人孺慕的偶像，他們總是看起來從容、看起來無所不能，於是，當我站在山丘時，不斷左右張望，看著他們往哪條路走了去。
偶像之一，鳳飛飛前幾年再度重返歌壇，規劃用著演唱會與一起變老的粉絲重聚時，卻突然離去了，肉身走向那山那海的墳地。我悵然了，想著她那失去雙親的兒子，該會多寂寥，非親非故的我卻有了一絲的心痛與慌張了，想像哪天我也走入那山那海的墳地時，身後親人的悲痛誰來撫慰啊。我竟是荒唐地想著，生前早早離了心、淡了情，是不是對他們也是一種照顧？讓自己的離去，不是痛失親人的形容。但惦惦自己，只怕自己沒有了卻紅塵的修為，也沒這個肚量，恐怕從山丘望去的日子，還是得依仗著親人面對生離死別的堅強，成全我這一世為人的私心與私情了。
於是，我依然嚅嚅地道不出那滋味。
這幾年，媽媽身體總是不適，喊著自己病痛，常夜裡央著爸爸帶她去急診，卻查不出所以然，大家都勸著她：「醫生檢查都沒問題，那就是沒病。」媽媽卻說：「我就是不舒服，那就代表醫生還是沒檢查出來，這才可怕。」她說：「妳認識的人多，幫我找找厲害的醫生。」我勸她別太焦慮，她開始抱怨大家都忽略她，聽在總是被她折騰得團團轉的爸爸耳裡，委屈得很，便搶了電話，跟我訴苦：「我已經帶她到醫院做各項檢查了，妳媽還一直鬧… 」二人在電話那頭起了各說各話的爭執，我耳邊轟轟作響，回想年輕時的媽媽，總是一派大姊大、應付風雨時江湖十足，哪來這般女兒作態，像被寵壞的小兒。我無奈諮詢幾位醫護朋友，在專家的建議下讓媽媽前往精神科門診，診斷出慮病症，所幸媽媽服用藥物後逐漸恢復往日神采。回家探望她，我問：「好些了嗎？」她反問我：「妳看呢？妳覺得我正常了嗎？」我點點頭，她大概覺得我們都認為她反應過度，她特別解釋：「妳不想想妳都幾歲，我該幾歲了？」我愣了一下，我向來不喜這個話題，這個不喜，約莫在幼時歷經奶奶去世，有了死別的初體驗後，就刻意迴避爸媽老去的話題。如今媽媽主動提起，我竟是忘了，站在山丘時，我期許著離去時親人面對生離死別的堅強，卻不想自己可能就是被留下的、必須堅強的那個。雖自己處理離婚案件多年，那些捲入苦痛深淵的生離早已看多了，但一時之間，竟不知是生別離苦得多、還是死別離苦得多。
於是，我還是嚅嚅地說不出那滋味。
站在山丘，不免思索生命的意義，我想起了幼時反覆背誦的一句話：「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縱使懵懂，卻是背誦到內化，於是站在山丘時，還揣著這類思緒自問自答：生命到此，該留下甚麼？那便是把所思所學傳承給下一代。我站在山丘，馱著滿腔第二青春的熱血，沿途繫上警語、指標，孜孜不倦地引導年輕人，但這世代怎會如此陌生啊？我找不到鹿橋的未央歌、琦君的橘子紅了、林語堂的京華煙雲，甚至缺了楊麗花風流倜儻的身影，聽不到邰肇玫、包美聖歌詠山水與青春的民歌，有的是快速反映時事的鍵盤，毫無預警的咒罵與撻伐，從政治蔓延到庶民生活，多人莫名狼狽跌落山谷。對這世代，我陡升濃濃的荒涼感，明明身處擁擠的都會，卻有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孤寂。於是我雖留在這世代，卻是以陌生人之姿活著，一點都不從容。我如何還有傳承的自信？終是體悟，過去的，便是過去，在這山丘上，唯有共生與共學，若還能悠然自得，那麼，給下一代的，能做的不是傳承，而是讓路而已。
於是，我猶然嚅嚅說不出那滋味。
青春少年時，我懷抱著許多夢，而今在山丘上，我依然有夢，但明白時間不多，也不知這身皮囊還能承載幾多，而我依然沒有看破紅塵，就擔心走不到了悟時，便遺失不該遺失的，不確定的茫然不亞於青春年少時，卻的的確確地明白，翻下山丘的沿途必將馱不住的點滴，還給大地與自然，一點都怨不得、也挽回不了。
在山丘上的我，回首或往前，都宛如初生，從無法預見老天此時的考題，也不知下一個考題。唯不同於青春年少時，站在山丘上的我，只是更明白了生命自始就包含生與死的涵義，人生所遇見的林林總總，從不是只有一個好或壞的答案，更明白了不如人意就是人生的定義。
於是，我藉著這篇文章嚅嚅地道出站在山丘的滋味。
如今，站在山丘上，那滋味便是，縱吞了滿嘴沙，也須嚥下苦澀，走在崎嶇的路，依然輕盈，望眼滿山陡峭嶙峋，依然微笑。
站在山丘的滋味，就是對自己的生命，微笑。學習縱有一日獨行，也不踽踽，然後對曾經的曾經，善待，直到進入那山那海的墳地時，可以微笑的說：了無遺憾。
(全文2017收錄於皇冠雜誌)
ps 照片拍攝於金瓜石，2020.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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