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光亮成為一種罪名]
30歲的許先生,是一名打扮入時的青年人,髮型修剪得起伏有致,左耳綴了幾只耳環,這天他穿了簇新的白恤衫,結上幼身黑色領呔。
晚上8時開始,他在銅鑼灣商業區向義工領了一支長條型的白蠟燭,連着黑色的阻風紙杯,點起了的蠟燭慢慢燃燒,他緩緩走近維多利亞公園方向,就在對面馬路給警察截停。此時,蠟燭燒了一半,紙杯內盛滿了燭淚。
圍在他身邊的警察,最高峰時有十來個,他背靠商店外牆,前面全是警察的身軀。警察跟他說,必須要吹熄蠟燭,他問為何?警察指,點起的蠟燭就可能觸犯非法集結罪。
他用手扇蠟燭,蠟燭沒有熄滅。警察說,現在批准你脫下口罩吹熄蠟燭,糾纏了一會,他無奈依從。許先生被搜身及查身份證,「我又沒有任何犯罪紀錄,第一次被截查就給了六四。我甘心情願,為了前人的付出。」
這位追上潮流的青年坦言,以往很少參加六四集會,但這一次讓他心情激動,因為一年多沒有機會參加任何集會或遊行了。剛被警察釋放的他,接受記者訪問時,拿着白蠟燭的左手腕不住顫抖,左手手腕皮膚上可見紋身,這名強壯的男子,額頭的冷汗不住流下來,滴到地上。
許先生坦言,被截查時感到難受,「你可以感覺到整個社會瀰漫着恐懼和焦慮,他們要打壓我們,這個社會肯定出現了很嚴重的問題,所有事都往錯的方向走。」一個大男孩,一身結實肌肉,難掩被警察截查的驚恐:「我沒想過,點一支蠟燭也要那麼多的勇氣。」
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恫嚇行動。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了30年的六四燭光集會,去年被政府反對,仍有大量市民成功進場,警方後來拘捕了具知名度的社運領袖亦已把他們收監。今年六四,港府再以「疫情」為由限制市民集會,但由於公共衛生相關罰則主要為罰款,故此警方亦在橫額及廣播中提及,違反者還會被拘以公安條例相關的非法集結罪名,違者可以判處監禁。
32周年的六四集會,第一年迎來空蕩蕩的球場,康文署開了大光燈,把場內照得燈火通明,海量的軍裝警察,駐守園內每個角落,園外的銅鑼灣,甚至全香港,總共派出共7千警力。銅鑼灣可謂每十步就會遇到警察。有到來的市民,在關起了的鐵閘外,拍攝空洞洞的球場。
三十二年,維園球場第一次空空如也。以往燭海佔據了多少個球場的畫面不復再。球場內,除了警察,還是只有警察。
官方事先放消息,指今晚若有人黑色衣服到維園燃起蠟燭可能被拘捕。那個法網拉得有多大得多大。今天大家起牀,支聯會副主席,本身是大律師的鄒幸彤,因為曾公開表示今晚會以個人名義到維園點蠟燭悼念,已經被捕。幾天前,支聯會的六四紀念館,亦被政府指控沒有申請展覽相關的娛樂牌照而宣佈閉館。
兩個穿黑裙拿着蠟燭的三十歲女孩,一直圍着維園外步行,其中一人說:「就是要看看他們(政府)的恐懼去到那裡。」
整個晚上,大家都用不同方法表達抗爭或悼念的情緒。高調的人穿了一身黑衣,拿了白花來;到了晚上,燃點了實體蠟燭的人,頂多可以在維園以外蹓躂。有人在地上以蠟燭砌成六四字樣,砌好後,趕緊離開,此地不宜久留。
維園內,大面積地被警方以鐵欄柵和膠帶封鎖着。維園裡的遊人仍在進行各種康樂活動,網球場、草地滾球場、游泳池內仍有人在做運動,兒童遊樂場也有孩子在攀爬嘻笑。只是當有跑步的人亮着手機燈,或拿着微型的電子蠟燭在跑,你會知道,誰是同路人。
在偏僻的角落,一個公廁旁邊,一位58歲的婦人「小雲」,穿了帶花紋的黑衣,拿着一本漫畫書在閱讀。晚上七時許,天漸黑,她把一支小型電子蠟燭放在椅子上,本來,她用雜物遮掩着蠟燭,夜一點,她見經過的警察人數減少,才敢把蠟燭放在較當眼處。
小雲向我解釋,她整天的「詳盡計劃」:住在九龍的她,下午2時許便坐巴士過海。「幸好我出門夠早,後來警察把多條過海隧道也設立檢查站,大塞車呀。」她先到中央圖書館借了一本和中醫有關的漫畫書,再到維園繞了幾圈。「我要看廁所,出入口在那裡,有甚麼事也可以逃走。」
她還特別挑了一個公園座椅,上面有篷頂,以免下大雨她仍可以堅持留守。「我好想個天下大雨,下大雨警察人數應該會減少。」只是來維園點支蠟燭都要做那麼多思前想後的計劃?「借本書是要裝作在這裡坐是看書,我打開手機燈,也是因為看書照明作用。唉,現在連穿黑色衣服都心驚膽顫。」
小雲說,對於她這種年紀的人,六四正值她的年青歲月,印像深刻,八號風球集會她至今仍記得,當年六四的新聞報導都保留了,成為家中珍藏的錄影帶。「佢今年話唔比,更加要出來,支聯會那麼多領袖也被捕,好傷,好傷我們這批中年人的心。」
小雲頸上掛着一枚純銀十字架,她是虔誠基督教徒,曾回中國內地探訪,知道內地教友只能低調運作,說句話都要小心,否則有後果。小雲不禁慨嘆:「現在香港感覺好似身在內地咁。樣樣嘢要靜雞雞做,低調啲一個人咁做。」她說,預先告訴親友她來維園,並定時報平安。「嘩,維園啲出口,『成隊兵』擺哂係度。」
支聯會以往被諷刺為奉行「大中華情意結」,亦即是視中國與香港為「同胞」,香港人會有責任「建設民主中國」。小雲坦言,欣賞已故領袖司徒華的愛國情操,亦自然地形容自己始終心繫「祖國」:「我係中國人,都想國家富強,唔只係經濟富強,都想人民有分辯是非之心,有良心。」
小雲知道,每一次出來可能都是最後一次:「我以為等到今日才去參觀六四紀念館,怎知道太遲,已經被政府以奇怪的原因關掉了。唉,原來行動遲一兩日就太遲。所以今日一定要出來,怎知道明年是否連坐在這張椅都不可能?」
另一個伯伯,76歲的黃先生,在維園外合十,向着球場方向鞠躬致以悼念,他也懷有這種「大中華情意結」。
黃伯視中港人民「同為中國人」,他說,以為這麼多年,香港人支持平反六四,到香港人有需要時,期望中國內地的人民會發聲。但2019年他接觸一些內地人,對方對香港的反修例運動不支持,令他十分難受。
黃伯嘆道:「我來了維園近30次,除了3年有事沒有來,通通都有來。最記得2013年下傾盤大雨,有個八十幾歲的阿婆說要打傘遮着我,我說不用了。」但黃伯仍時堅持六四要悼念,他說,每年參加集會時,心情都沈重,「好似想喊但又喊唔出。 」
對於今天警察於清晨拘捕鄒幸彤,黃伯義憤填膺:「佢好高學歷,好可惜」。鄒幸彤現為大律師,曾在劍橋大學修讀理科。對於港府以疫情原因不准集會,黃伯說:「我好少講粗口,但都忍不住要說,這個政府是無恥的,甚麼防疫通通是借口。我不樂觀,支聯會早晚會被取締,香港玩完了,以後只能在心裡悼念。」我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我個仔叫我唔好去銅鑼灣,但我堅持要出來。」
究竟這天晚上的紅線是甚麼?點蠟燭、開着手機燈、還是拿着電子蠟燭?依我觀察,在維園以外的街道,規管沒那麼緊。有人穿黑衣點爉蠟遊街,不喊口號不停留聚眾還可以遊走;但若你在晚上八時或以後進入維園,在維園的主幹道上,受到的規範又更嚴苛。
小雲一個中年女士在維園暗角點着電子蠟燭,巡經的警員都沒特別干擾。但一名穿運動裝的男士,手持電子蠟燭跑步,就被警察要求要關掉電子蠟燭。警員亦沒禮貌,語帶輕佻,嘲諷市民借故跑步實際參加悼念集會:「你跑了很多次了,繼續跑吖?」
有一隊中年夫婦,也開啟着手機燈圍着維園外競步走。太太忍不住邊走邊呢喃:「哎,冇自由、失自由⋯⋯參加咗三十幾年的集會,點解搞成咁?香港點解搞成咁?連開個燈都唔得?」他曾經禮貌地跟警員理論,她引述有警員勸喻,悼念在別處可以,但維園開了個小燈,就引其他人來,又成為集會,「我地就要做嘢」。
晚上9時半,在維多利亞公園游泳池附近的入口,有一名白恤衫警員清楚指出界線在那裡,他拿着擴音器大聲跟路過市民說:「現在是警方的警告,如果你的手機燈開啟了,或者手持電子蠟燭,請你立即關掉,因為以上動作已經干犯了『煽惑他人參與非法集結』,警方會將你地拘捕。」
在整個反修例運動,都從來沒有出現過,開啟了的手機燈,會成為一項罪名。
大量市民從遠處行過,警員大聲吼叫:「你呀你呀!白衫果位男士!你開着手機燈,即刻熄咗佢!你呀你呀!十個人一齊開手機燈,睇到你啦!」連外籍人士開手機燈都不能被倖免。不少市民嘗試理論,就被拉到一邊進行截查,查袋查身份証。
那粒比手指甲更細小的手機燈光,在黑夜的銅鑼灣像星星一閃一閃,不需多言,就有相知的共鳴。2021年6月4日,那一點手機燈泡發出的星光,承載着香港人對32年前遠在北京的亡魂的一點悼念。今時今日,香港人最大的勇氣,就是穿黑衣,走上街,點亮手機的小燈,燃亮一顆堅持良知的心。
司徒以安學歷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盧斯達:從雨傘到反送中的情感核動力 — 當情感由他人回歸自身】
很久以前,英國學者馬寶康就獨具慧眼,開始研究「香港本土主義」。去年他製作了一部紀錄片《香港本色》,訪問了很多思潮和行動相關者。幾年間,我們見過幾次交換意見。向別人分享歷史,也像重新經過歷史,發掘自己都遺漏的細節。
本土運動發展有大形勢配合,但其濫殤還是情感爆發,有時更是負面情感。就像核廢料會毒死人,但用得好也能帶來無限動力。
上世紀香港人向來被視為政治冷漠,67 暴動之後政治事件總是難以開花結果,歷史經驗令很多人陷入失敗主義。政治冷漠不代表沒情緒,只是一直壓抑。偶有發泄,例如《頭條新聞》的戲謔、六四之後類似電影《人間道》的意有所指、達明一派的惶恐和焦慮、討論移民與否……都是負面情緒的移情宣泄,但當然是殘章斷片,無法形成體系。
香港人上世紀的政治情緒大爆發,是因為六四事件。浩大的公眾遊行、全港社會賢達和藝人齊聲和應,既是為彼邦人民吶喊,也是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吶喊。這是個得以流傳的共同情感經歷,也是現時公民社會中老年人的共同心理基礎。為甚麼我們是同一班人,因為我們都經歷了一樣的大時代。然而六四情感經歷,像許冠傑的歌,是共同體的初階,遺民卻是不世襲的,世代交替之下,情感會無法傳承。而且情感是跟時間、地理、人物緊扣。北京六四事件,無法成為香港這個政治族群的核動力,因為「地理」、「人物」都是別人的,只有「時間」這一點勉強中港同沾,不過還是逃不過內部世代交替的影響。所以六四之後,香港人對自身薄情,對中國深情。就像吳叡人評反送中,為何本地社科學者普遍缺席,他認為主要是兩個:
「……一個是香港人文社會型知識分子的運動經驗非常少,非常地學院,他們是親西方的產物,一邊優越感很重,拼命掉洋書包,一邊說自己是反殖民,後殖民,這種自我矛盾的意識非常明顯,讓他們陷入一個深度被殖民的意識裡而跨不出來。所以他們沒有辦法面對年輕人很生猛的東西,年輕人不一定讀過什麼《想像的共同體》或其他理論,但卻用實際的生命在日常生活進行鬥爭。這些事情其實是嚇壞了這些我稱為『葉公好龍』的知識分子。」
上世紀交替之間,中國成為威脅香港現狀的最大可能,但卻被香港人投入最多而罕見的情感。這種遙距情感爆發,只是遙相聲援,最多捐錢、幫走佬,但這情感不會成為變革本地的能量。就像六四後的「三罷」,既是司徒華為了保衛大中國、執迷安全社運而取消,但當時人都是服從,因為情感上他們不會為北京的事情,而無故打爛自己的超穩定秩序。畢竟鎮壓不是在香港土地裡面發生。
14 年《白皮書》和人大決議之後,「中國恩准民主」、「又傾又砌」、「民主回歸」作為香港前途解方徹底失敗,「奪回自身」的新嘗試自然進場。從雨傘以來到反送中,都是香港人嘗試在建制已經不恩准恩賜並且缺席的情況下,試圖使社會契約不再懸空、使情感不再懸空。憲政不是一紙空文,而是長期的社會慣例和情感記憶。香港人從反殖民到反警暴,之後再出現文宣網絡、經濟網絡、秘密結社式的手足情誼、國際外交,是重新填劃自六四後一直懸空的自身:香港社會如果不考慮其他權力,會是怎樣?於是想像,於是理論,於是實踐。
在「去懸空」的過程,投入中國的情感自然減少,所以大學生幾年前開始不去支聯會晚會;到了今年六四,大部份人都在維園、在各區置換了當日主題,變成高叫「光時五缺」和獨立口號。這一代香港人對於過去歷史和情感,是轉折性傳承,就像榮格師從佛洛伊德,卻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香港人從仰望中國,變成仰望自身。證據是作為「離岸中國民族主義」核動力的六四活動,終於被「去中國化」。親中報刊《亞洲周刊》在六四之後,神速發文批判這種改變。香港人不再自我懸空,對中國當然是警號。這種改變,大概也應了 2013 年陶傑說的:
「你心繫中國,起碼都覺得大家係『同胞』。如果唔覺得係『同胞』,大家冇血緣之近,就會選擇唔去六四晚會囉。由中共眼中來看,如果今年六四燭光會由去年十五萬人,變成一萬五千人,你都咪話唔驚?咁可以證明香港獨立意識極之濃厚。兩害相權,如果我係中共,我會想多啲人去六四紀念會。」
香港人傳統上被視為政治冷感,其性亦一窩蜂加三分鐘熱度。然而反送中到今日,仍然死不斷氣,不是因為實際在爭取甚麼。我相信大部份人現在已很少在想自己在爭取甚麼,而是情感。香港有很深殖民歷史和商業背景,「情感」總是被污名為亂事無用之物。然而沒有異常的情感,就沒有異常的堅持。既然香港對大國政治沒有即時的槓桿工具,那麼堅持,至少就是國際政治的入場券。香港人的三分鐘熱度被打破了,被新的傳統所取代。因為有人意外死、有人以死相諫、有游泳健將離奇浸死、還有很多人被打被告、有人要流亡;而鎮壓的現場,是香港土地,是香港商場,是香港鐵路,是香港人自身生活環境。被打被殺的,可能是自己認識的人。這種切身感,是由香港警察賦予的。如果說這一切都是 nation building,那麼警察也是參與其中。作為故事的反面,警察扮演了外國的打手和買辦,而香港人則扮演守衛家園和個人尊嚴的鬥士,在鬥爭過程中的犧牲,會成為後人的記憶和情感資源,並通過時間、地點和人物的同性,成為一個近似信仰的體系。
本土主義和激進抗爭一開始受到民主陣營批評,其實是因為一方情感濃烈,一方太無情。前者是受到尊嚴受挫的反作用力所驅動,而後者在多年的英殖和特區經驗中,患上習得無力感,他們總是問,退聯之後,然後呢?打爛玻璃又如何?打了警察又如何?談了身份認同又如何?去向西方救援會得到回應嗎?……他們很多都是學富五車,理解世界很多事情,但都是彼邦的事情,對於自身卻是不敢想像、像一個深櫃的同性戀者,非常的壓抑,他們窮得剩下功利,可能是因為他們最激烈最青春的感情已經留了在過去,留了在北京。步入中老年之後,他們相信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然而對於大多數運動參與者來說,群眾運動就是不妥協的藝術,自己都不知道會走到哪裡,但總之要努力拉闊形勢、不斷改變戰術、不斷引入新想像;而且他們死不斷氣,因為情感從本地共同經歷源源不絕地輸出,那是核動力,用之不絕,而且裝置在本地。
7.21、8.31 之類慘劇,會留下情緒的精神核彈,然而創傷也是定義一個群體的材料,可能會糾纏這裡一生,然而也定義了我們與別不同的性質。如果說存在先於本質,那麼香港人其實也沒有本質,但後天的形成,卻是決定性。也許 7.21、8.31 之後,標誌著「新香港意識」的誕生。共同情感(特別是創傷)是苦澀的,卻也是綑綁一群人的心之繩。林夕的歌詞問:「難道愛本身可愛在於束縛」,信焉。
中國歷史學家葛兆光曾經說過:
「任何國家的學術,特別是文史之學,必然是與本國問題有關的領域才是主流,沒有哪一個國家,研究外國文學、歷史、哲學可以成為主流的,即使是研究外國的,這個『外國』也要和『本國』的問題相關,否則就是屠龍之術,是紙上談兵,是隔靴搔癢,就好像古詞裡說的,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除非是沒有建立文化主體性的殖民地區,被人家控制了經由學術研究上升為上流階層的管道,你才會『錯認他鄉是故鄉』。」
香港長期來說都是「錯認他鄉是故鄉」,然而經過實踐和受難,通過更深邃的反省,錯認他鄉、無法對自己產生感情的精神障礙,可望步向終結。這是最壞的時代,但同時也是最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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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年《白皮書》和人大決議之後,「中國恩准民主」、「又傾又砌」、「民主回歸」作為香港前途解方徹底失敗,「奪回自身」的新嘗試自然進場。從雨傘以來到反送中,都是香港人嘗試在建制已經不恩准恩賜並且缺席的情況下,試圖使社會契約不再懸空、使情感不再懸空。憲政不是一紙空文,而是長期的社會慣例和情感記憶。香港人從反殖民到反警暴,之後再出現文宣網絡、經濟網絡、秘密結社式的手足情誼、國際外交,是重新填劃自六四後一直懸空的自身:香港社會如果不考慮其他權力,會是怎樣?於是想像,於是理論,於是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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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主義和激進抗爭一開始受到民主陣營批評,其實是因為一方情感濃烈,一方太無情。前者是受到尊嚴受挫的反作用力所驅動,而後者在多年的英殖和特區經驗中,患上習得無力感,他們總是問,退聯之後,然後呢?打爛玻璃又如何?打了警察又如何?談了身份認同又如何?去向西方救援會得到回應嗎?……他們很多都是學富五車,理解世界很多事情,但都是彼邦的事情,對於自身卻是不敢想像、像一個深櫃的同性戀者,非常的壓抑,他們窮得剩下功利,可能是因為他們最激烈最青春的感情已經留了在過去,留了在北京。步入中老年之後,他們相信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然而對於大多數運動參與者來說,群眾運動就是不妥協的藝術,自己都不知道會走到哪裡,但總之要努力拉闊形勢、不斷改變戰術、不斷引入新想像;而且他們死不斷氣,因為情感從本地共同經歷源源不絕地輸出,那是核動力,用之不絕,而且裝置在本地。
7.21、8.31 之類慘劇,會留下情緒的精神核彈,然而創傷也是定義一個群體的材料,可能會糾纏這裡一生,然而也定義了我們與別不同的性質。如果說存在先於本質,那麼香港人其實也沒有本質,但後天的形成,卻是決定性。也許 7.21、8.31 之後,標誌著「新香港意識」的誕生。共同情感(特別是創傷)是苦澀的,卻也是綑綁一群人的心之繩。林夕的歌詞問:「難道愛本身可愛在於束縛」,信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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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國家的學術,特別是文史之學,必然是與本國問題有關的領域才是主流,沒有哪一個國家,研究外國文學、歷史、哲學可以成為主流的,即使是研究外國的,這個『外國』也要和『本國』的問題相關,否則就是屠龍之術,是紙上談兵,是隔靴搔癢,就好像古詞裡說的,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除非是沒有建立文化主體性的殖民地區,被人家控制了經由學術研究上升為上流階層的管道,你才會『錯認他鄉是故鄉』。」
香港長期來說都是「錯認他鄉是故鄉」,然而經過實踐和受難,通過更深邃的反省,錯認他鄉、無法對自己產生感情的精神障礙,可望步向終結。這是最壞的時代,但同時也是最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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