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再一次地,她在心裡悄悄地問自己。
眼前是一個貼著俗氣壁紙的房間,一張塑膠材質的綠色沙發佔據了一面牆,沙發上堆著零亂的行李。與沙發平行的是一張床,床頭牆上掛著一幅毫無美感的山水畫,床的對面則是一台電視,正播放著一部一直無法讓她進入劇情的電視劇。浴室在房間一角,裡面的空間十分狹小,沒有浴缸,也沒有乾濕分離的淋浴間,想洗澡只能拿橡皮水管沖洗自己,洗完之後整間浴室就全濕了,因為沒有窗,所以濕氣和熱氣久久散不出去。總之,做為臨時下榻之處,這裡毫無舒適感可言,尤其是那個充滿污漬的抽水馬桶,她根本不敢使用。但畢竟是沒有星星的廉價旅館,也無法要求太多。
可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她抱著膝坐在床的這邊,眼睛雖然盯著電視,其實是在發呆。現在是星期一下午,平常的這個時候,她正忙著把公司裡各單位交來的發票打入電腦的表格裡,然後再列印出來呈報上級核可。那是個需要耐心的工作,而她一直很有耐心。她在那間公司工作了七年,沒有請假過一天,今天她沒有出現,同事們會不會覺得很不尋常呢?
星期五晚上她打電話給她的上司,說是接下來要請幾天假,上司問她是否發生了什麼事,她吞吞吐吐地說家裡有些事得處理,然後就匆匆把電話掛了,以免上司再追問下去。當時他在一旁盯著她,一直用眼神示意她快點結束電話,也讓她無法再多說什麼。
是有些事,但不是她的事。或者說,本來不關她的事,可是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變成她的事了。
她偏過頭去,看著躺在旁邊的他。他睡著了,但顯然睡不安穩,眉頭微蹙,看來連睡著也不能真正放鬆。可能他正做著被追殺的夢吧。她看著他的臉,那是一張普通男人的臉,沒有特別好看或特別不好看,她曾經不只一次地發現,自己只有看著他的時候才記得他的長相,與他分開之後就成了一片模糊的印象,這令她暗暗不安,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女朋友吧?怎麼連男朋友的臉也記不住?更令她覺得有罪惡感的是,她發現自己也不太會想念他,有時他會神祕地失蹤,半個月也沒與她聯絡一次,她其實是無所謂,反而覺得這樣也好,不必忍受他的二手菸,空氣比較清新。
「這樣也算愛嗎?別自欺欺人了!」一個聲音尖銳地響起。
她吃了一驚,一時以為是自己在自言自語,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電視劇裡的人物在說話,一個戴草帽的女子對著另一個穿黃色洋裝的女子大聲地說:
「妳有想過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嗎?」
為什麼和他在一起?其實他本來追的是她的同事小珍,但小珍對他視若無睹,他覺得受傷又難堪,因此把她當成傾訴對象,後來還約她出去喝酒,邊喝邊說些自暴自棄的話。她覺得不忍,盡力想出許多言語來安慰他,其中包括善意的謊言,例如「這是小珍的損失」、「你很有自己的風格與魅力」等等。後來當半醉的他抱住她的時候,她也是不忍推開他,他都那麼難過了不是嗎?再拒絕他不是讓他更絕望嗎?於是兩個人就這樣迷迷糊糊、順水推舟地在一起了。
「妳好溫順,好懂得聽我的話,好女人就該這樣,我最喜歡聽話的女人了。」兩人第一次有親密關係之後,他這麼對她說。
她確實很聽話,從小她就是個服從師長的好孩子,少有個人意見,一切以別人的看法為準,大家都稱讚她乖巧,她覺得被讚美了,所以就更加乖巧,符合師長的期望。他說她溫順,她又覺得被讚美了,所以也就努力維持溫順的模樣,符合他的期望。
所以與他在一起這一年多來,她一直扮演著百依百順的角色,只要是他決定的,她都說好。吃滷肉飯好不好?好。看這部金剛戰士的電影好不好?好。妳星期天到我這裡來幫我洗衣服好不好?好。妳這筆錢先借我拿去用好不好?好。
「妳是傻了嗎?」
還是戴草帽的女子在說話,她看起來很生氣,似乎是穿黃色洋裝的女子做了什蠢笨的事。
「妳沒有自己嗎?拜託妳醒醒吧!」
她瑟縮了一下,忽然覺得有點冷。但臨時出發得太匆忙,她只草草帶了幾件換洗衣物,並沒有多帶一件可以禦寒的外衣。
她知道他有在做一些投資,運動賭注之類她並不了解的地下金錢遊戲,說好聽是投資,說穿了其實就是賭博。對於這些事,她並不多問,如果他想說自然會說,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管太多。也因為所知有限,所以她沒想到他還跟地下錢莊借錢去下注,並且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累積成一個龐大的金錢缺口。
星期五那天下班之前,他發來line的訊息,交待她準備幾天換洗的衣服,帶上提款卡與證件,與他在台北車站的東三門見,然後也不讓她多問就離線關機。她惴惴不安地帶著行李到了東三門,舉目四望卻不見他的人影,又等了半個小時之後,才見他一臉倉惶地出現,拉著她的手臂就急急往前走,他的力道太猛,她的手臂都瘀青了。
後來他們去租了一輛車,租車用的是她的身份證,付款用的也是她的信用卡,他說他現在不能使用任何可以追查到他的證件,所以她一定得陪著他幫助他,否則他就死定了。
車往東北角開去的路上,他終於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地下錢莊上門討債,而他沒錢可還,只好決定先躲再說。她聽了反倒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啊,她還以為是更糟糕的事呢。至於可能是什麼更糟糕的事她也說不上來,總之無論他惹了什麼禍,她大概都不會覺得太意外。
然後她又為了自己的心理反應暗暗心驚,怎麼自己對他的期望竟是這麼低呢?同時她也覺得恍然大悟,這才把一些先前的疑惑連結了起來。
原來過去他不定時的神秘失蹤是這麼回事,躲債時總是很難與外界聯絡。
原來半年前他要求她去學開車,也是以備不時之需,當有一天他不得不跑路時,她可以與他輪流開車,以免他自己一人開長途太勞累。這也算是深謀遠慮了。
她覺得自己走進了他的劇本,演著一個她不想演的角色,卻還是身不由己地演了下來,為什麼?
這一路上,她一直反覆在心裡悄悄問自己的就是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為什麼我會和他在一起?
為什麼我會和他一起在這裡?
因為我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在他有難的時候要給予陪伴與幫助。她這麼告訴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心甘情願。
他們在這間羅東的小旅館已經耗了三天了,由於無事可做,而且因為不想接到地下錢莊的奪命連環叩,他連手機都不敢打開,想滑手機殺時間都沒辦法,因此大部份的時候都在睡覺,好似這樣就可以逃避他不想面對的一切;而她一樣百無聊賴,只能打開電視消磨時光,卻根本無心觀賞。
「我們要在這裡待多久?」這三天來,她不只一次這麼問。
而他總是不著邊際地回答:「誰知道呢?再看看吧。」
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走。每一回她都得不到答案,只是愈來愈心寒。
不該這樣的,人生不該虛耗在這樣的狀態裡。她本來覺得自己的生活很乏味,現在卻十分懷念那些無聊的日常,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用浴室裡那些平價美妝店買來的瓶瓶罐罐保養,為陽台上那幾株盆栽澆水,在平底鍋上給自己煎一個加了胡椒鹽的荷包蛋………那些平常不以為意且微不足道的小事,現在卻讓她覺得那就是無與倫比的幸福。她甚至懷念每天必須收集的發票以及必須得填的那些工作表格,那些細碎繁瑣裡其實有著穩定的能量,讓她以自身的存在投入其中,再匯入這個社會的洪流。雖然只是一顆小螺絲釘,也有其安身立命的位置。
如果說這荒腔走板的逃亡有什麼正面意義,大概就是讓她得以用另一種角度來看待自己平常的生活吧。而且她也發現,那些讓她感到幸福的日常中,並沒有他的身影。他本來是與她同公司的業務,後來說要與朋友創業就離開了,結果並沒有任何新事業的形成,只有雪球般愈滾愈大的債務。
那麼她究竟是為什麼要拋下自己的生活,與他這樣可笑地亡命天涯呢?
「要走就走啊!誰攔著你了?腳長在你身上,不要把責任都怪在別人頭上!」
不知何時,電視劇裡的場景已經變了,這回是一個短髮女子對著鏡頭外的某個人物憤怒大吼。
在這個當下,她的胸口忽然有被重重一擊的疼痛感。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不就是她自己讓這一切發生的嗎?不就是因為她順從慣了,不會說不,才讓自己陷入目前的處境嗎?
對他來說,自己大概是個很好用的女人吧。所謂聽話的意思,也就是缺乏主見,不知為自己建立不可侵犯的邊界,才任人予取予求。
他翻了一個身,半張著眼睛看著她,懶懶地問:「現在幾點?」
她還沒有回答,他又翻過身去,嘟噥著說:「妳可不可以出去買些東西回來?我餓了,想吃排骨。」
她看著他背對著她的樣子,發現自己不僅記不得他的臉,連他的背面也如此陌生。這個男人根本不愛她,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在利用她罷了,這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她始終像眼瞎似地不願正視呢?
他在逃避地下錢莊的追討,她不也在逃避心裡早就知道的真相嗎?
真相是,她也沒愛過他。從頭到尾,她付出的並不是愛,而是不知如何拒絕的怯懦,是不適當的順從。聽話或許只是某種偷懶,懶得運用自己的力量,只要對他人言聽計從,就不必對自己負責任。
現在她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終於受夠這樣的自己了!因此她無法責怪任何人,因為是她默許這一切發生的。
她起身,把自己的幾件衣服全塞進袋子裡,在沙發旁的茶几上找到了汽車鑰匙,然後打開門往外走去。開門聲並沒有讓他多問一句,或許他又睡著了,也或許他以為她只是去買他的排骨便當。他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向來聽話的她就這樣離開了。
正是黃昏時分,晚霞將天邊染成了橙紅色。她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美的天空,她仰臉對著無盡的穹蒼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覺得有一股全新的能量在自己的內在漸漸蘊釀。
她拿出手機,在他的line裡留下一行字:
「我走了,別來找我。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除此之外,她覺得無話可說,既不是悲傷,也不是生氣,而是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就像三千公尺的游泳結束後,終於可以上岸休息的那種感覺。
他總會打開手機,總會看到她的留言,就算他沒看到,那也無所謂,這一切已經不關她的事了。
接著,她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現在開回台北,應該還來得及去還車,然後她要回家,好好泡個澡,煎一個灑了胡椒鹽的荷包蛋,用那些瓶瓶罐罐保養自己,再睡一個長長的覺。
那時去學開車是對的,這大概是和他在一起的這段日子裡,唯一的一件正面的事。
車子向前駛去,她覺得掌握方向盤的雙手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這是第一次她自己一個人開車,而她很清楚自己將要前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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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標題:聽話的女人與她的領悟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 786期 / 2019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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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之前的「聽樹君說故事」已結集成書《再愛的人也是別人》,於2019二月底出版,謝謝喜愛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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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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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Above GroundZero
西元2015年10月22日。晚間9時44分。台灣台北市。敦化南路。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3日。
這台北市精華區的林蔭道已成了大型的停車場。車一輛挨著一輛,車燈和此起彼落的喇叭聲點亮了這焦躁不安的城市。水泥叢林中,都會金控公司總部三十五層高樓燈火通明,而位於一樓的都會銀行敦南分行同樣燈火通明──儘管玻璃門已全數關上,儘管自外望去,內部不見任何人影。這當然不是常態。在平時,在夜間,那高聳的金屬骨骼結構體總是指向天際更黑暗的虛空。然而此刻,如梅雨季節之白蟻,高樓底下躁動的人群愈聚愈多,四處流竄。
一輛掛著白色大耳朵天線的SNG車停在路邊。
這是現年三十四歲的吳儀倩回家的必經路途。身形瘦小的她剛下班不久,背著包包步出公司門口,走了一小段路,便遇見了這夢境般的幻景。她好奇地停下腳步,看見群眾不安地議論著。許多人在看手機,打電話,邊嚷著電話網路全都不通;許多人搖晃著玻璃門,許多人丟擲保特瓶。一位矮個子男人不知從何處抄出一支棍棒,二話不說開始砸玻璃。
警報器響起。群眾鼓譟起來。吳儀倩有些害怕,加快了腳步。人群邊緣,她看見記者正抓了個路人開始訪問。那是位滿臉鬍渣的中年壯漢,穿著簡單的T恤和拖鞋就跑來了,手臂上長長的汗毛,大片刺青,情緒顯然十分激動:「叫我回家?」壯漢叫嚷起來。「憑什麼叫我回家?我這世人所有的存款都在裡面欸!」
「你不怕死嗎?」女記者問:「大家都忙著逃,你不怕輻射污染嗎?」
「啊你咧?」壯漢反問:「你怎麼不怕死,還杵在這訪問我?我沒在怕的啦,我無某無子,爛命一條,你政府或銀行不給我們一個存款保證,我錢沒拿到我是不會走的啦。」
女記者倒退一步。「先生,可是命很重要啊。輻射污染很危險的──」
「管伊去死啦,人沒錢活著還能怎樣?叫我現在逃去台南,我去台南沒錢我也不能過活啊。」
「你對銀行這麼不信任嗎?」
「歹勢,這我專業。」壯漢愈說愈起勁。「誰不知道他們銀行本來就多少爛頭寸?這些爛頭寸平常還不都是像我這樣的人在處理?現在核四廠爆炸了,你想想看,有多少抵押品是台北房地產?這些房地產全倒了啦,本來好頭寸的都會變爛頭寸!」他比著手勢,還真有點地下錢莊或討債公司的派頭。「一個銀行裡面都是爛頭寸你以為他要怎麼撐下去?台灣金融崩盤了啦,無望了啦,你爸今日就免睏,就站在這裡等伊整暝!」
九十七分鐘後,吳儀倩回到位於土城的家(整個大台北地區都塞車,捷運班次混亂,她比平時多花了五十分鐘才到家)。這是一處荒僻的住宅區。整排五層樓的老舊公寓有半數以上已成空屋。她打開鐵門(樓梯間滿是灰塵,配電盤上的電線如受傷的血管筋脈般破綻處處),步上二樓,按下門鈴。
「趕快進來。」母親隔著鐵門喊。「你知道消息了沒有?我打你手機都打不通。」
「什麼消息?」她推開大門。「股市暴跌六百點嗎?」
「核四廠輻射外洩,總統說要遷都。」
「噢。是喔。他們承認囉?」她脫下鞋,脫下外套,將包包丟在沙發一角。「不意外。」電視上正反覆播放著在野黨主席與總統會面後共同召開記者會的畫面。簡言之,傍晚時分,台電與核安署已證實核四發生嚴重災變,輻射外洩;在野黨主席隨即強烈要求即刻進行朝野協商。會後,晚間9時30分,總統發佈緊急命令,劃定方圓二十五公里暫行避難圈,建議民眾疏散;並宣布自隔日起依緊急命令所賦予之權限,遷都台南;並持續進行朝野協商。而在野黨主席則強調,值此空前國難,在野黨將負起監督之責,並與執政當局保持密切聯繫。「國難當前,有些事情必須儘快決定,有些事情必須政治協商。」在野黨主席兼總統候選人蘇貞昌頂著他的電火球,一貫的溫和沉著:「依照目前狀況,能夠政治協商解決的,我們會儘量配合,幫忙政府規劃合宜的解決辦法──」
「所以輻射外洩到底是有多嚴重?」吳儀倩問母親:「本來不是說是廠區內事故而已嗎?」
「不知道。」母親回應:「沒有確切的消息。電視上一片混亂啊,各種說法都有。我們是不是也該走了?」
「哼。」吳儀倩冷笑。「政府更混亂。照這樣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等得到真相。」
「你都不緊張啊?」
「有什麼好緊張的?你覺得我們還需要緊張嗎?」吳儀倩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回家路上到處都塞車,根本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現在到處亂成一團,走也走不了。乾脆就明天再說。或後天再說。」
「這樣好嗎?」母親皺眉。
「媽你想太多了啦。」她對母親擠出微笑。「你忘了,我們是特例,我是超人。明天再說。我先去洗澡了。」
三十分鐘後,吳儀倩洗完澡,回到房間,將房門關上,拉開窗簾。戶外無光,夜色寂靜,隔著一條窄街,同期的五樓老公寓,同樣過半數空屋。室內燈光盞盞滅去,像棺槨中死滅的眼睛。這區域早已是個鬼城,只有無法離開的人還留在這裡;但即便是現在,留下的住戶似乎也無動於衷。或許是因為此地不屬二十五公里避難圈範圍內?
吳儀倩沉思半晌,打開抽屜往下翻,找出一份剪報。
泛黃的剪報被她夾在透明文件夾裡。她看著剪報上自己清瘦的背影(她當然不願意露臉),想起許久之前她告訴記者的那些事:小學三年級,她之前就讀的幼稚園被檢測出是輻射建築,鐵窗框是不肖廠商違規使用核電廠外流廢料做的。官商勾結。當時的原能會派人找到他們(輻射鐵窗框已存在五年以上),送給他們每年一次的健檢額度。小時不懂事,長大才知道,當年的幼稚園同學有五分之一已因血癌去世。至於自己,則是自小學開始便不知為何很少排汗,只要天氣一熱,她不出汗,常悶到頭昏眼花。醫生們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她想起環保團體的「核輻人」圖案;第一次在網路上看到那圖案時她直接在電腦螢幕前失聲笑出──是啊,我就是貨真價實的核輻人啊。我跟輻射超有緣的啊。高中時他們搬了一次家,搬到現在這個社區,到大學畢業幾年後,這裡被檢測出是輻射社區──有七戶輻射屋輻射超標。她家倒是不在其中,但出入都會經過就是了(就是沒中頭獎但中了二獎的意思,她想)。這回原能會更乾脆,理都不想理了,只說他們測定的輻射量並未超過每年五毫西弗的容許劑量,「等個十年,還會半衰幾次」。她心裡想,是啊,我們也已經住了十二年了哪。那十二年前又是什麼樣的劑量?
於是吳儀倩自暴自棄地看著社區裡的中壯年長輩,每年一個兩個地拿號碼牌罹癌過世。社區人家一戶接著一戶離去。反正她家裡窮,反正她家單親,反正她們也搬不走,反正她自己都比那些長輩們更「資深」。她從小就是核輻人了不是嗎?她從前年健檢時開始發現自己血液異常──血小板持續偏低,原因不明。她不敢談戀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小孩,反正她怪病在身通行無阻,只要說出實情那些追求者們多半會知難而退。她覺得自己還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蹟。核輻人該有輻射抗體吧?核四輻射外洩?拜託,那麼遠,誰把那些輻射放在眼裡啊?
吳儀倩打開房門。客廳陷落在立燈將明未明的微光中。她從櫥櫃裡摸出一碗泡麵,拿到廚房,打開瓦斯爐煮了起來。
她多打了一顆蛋,加了一把青江菜,而後熱騰騰一碗端回到客廳裡。她按開電視,看見媒體上鬧哄哄的全是核災相關新聞──這當然,台北市醫院人滿為患,已經多到跟基隆地區差不多的程度(部份地區醫療系統確定失靈,因為醫院自身便在二十五公里避難區內,醫護人員都逃難去了);大批避難人潮離開台北地區向南遷移,所有汽車都被塞在路上動彈不得,高鐵和台鐵停駛,聰明些的騎機車和腳踏車一路南逃。沿途旅店全數客滿,由於物資不足,治安失序,台北、宜蘭、桃園、苗栗等地都發生了隨機搶劫案件。大賣場拉下鐵門,加油站和便利商店到處打群架。
所以逃什麼呢?趕著去被搶劫嗎?她心想,差點一個人笑出聲來。天啊這泡麵還真好吃,世界上有比這泡麵更好吃的東西嗎?
夜色深濃,輻射社區寂靜如一灰燼之荒原。吳儀倩看著電視螢幕上這座吵嚷不斷的鬼島(鬼島像一副耳機線,你什麼事都沒做它自己就會亂成一團),首次感受到某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幸福。
──節錄自伊格言最新長篇核災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麥田出版
地下錢莊討債該如何處理 在 家人欠地下錢莊好多錢,我該怎麼辦..... (第4頁) - Mobile01 的推薦與評價
我並不贊成許多回文大大的觀點, 認為地下錢莊就是無敵鐵金剛, 事情還沒碰上就得"挫累等", 一開始就這樣想只會更讓他們(包括樓主的母親) 為所欲為, 直到樓主被榨乾為止. ... <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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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經過:我哥前幾個月跟地下錢莊借錢
而且是跟不同的地下錢莊每個借一點借一點,約十幾個...
光地下的債務就約30萬上下
因為他之前也有借過一次,我爸幫他還清
結果他還是又去借了,所以這次家人決定不幫他還錢
之後他就跑路了,都沒回來了,現在我們也找不到他的人
但倒楣的是,現在那些錢莊的人都找上我們
一天到晚按門鈴要找我哥,我們跟他說他不住這了
他們卻叫我們去把人找出來....我們是要去哪找?
而且還一直跟我們說,我們現在好好跟你說
到時候請公司出面就不是這樣子了.....擺明失威脅我們
但是錢不是我們借的啊,我們沒有必要幫他承擔一切責任吧
而且他們在簽的時候我們也不在場啊!怎麼知道是不是串通好的
另外我爸有向那些債主說明,錢是誰借的就找誰
都不關他的事,他也沒有錢幫他還
那些債主都會一直強調你是他爸
我爸就說我是他爸又怎樣,掛名的又沒有用
小孩成年就該對自已做的事情負責
要是威脅我們,我們就報警了
現在一天幾乎都有三、四個人上門來按鈴
一直按不停的那種,如果我沒去聽
就會直接上樓來敲門,我也不敢開
就躲在房子裡面.....
有時候都只有我一個人在,蠻恐怖的.....
另外在昨天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
因為之前都不顯示號碼,發現我都不接
所以昨天打了幾通未顯示的之後,就打了一通顯示的號碼
我就請我爸接,他指名說要找我,我爸說你打錯了
他接著說出我哥的名字,問我們認不認識?
我爸說不認識,之後電話就掛了
奇怪的事情來了....那些人是從哪得知我的電話的呢?
是可以去哪查出來嗎?
另外我們有去請教律師
他是說把我哥的戶藉遷走
債務人找上門就說他不住在這就好了
請他們自已去找人
如果他要我們還錢或是威脅我們
就可以告他詐欺或是恐嚇
因為錢不是我們欠的,叫我們不用怕他們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我們還是會怕啊....
問題:1、我們要怎麼撇清跟我哥的關係,因為他現在也沒住這了,戶藉也搬了
如何讓那些錢莊不在找上門騷擾我們的生活
2、報警有用嗎?警察會受理嗎?他目前是還沒對我家人做什麼事,但是只怕萬一....
3、是否有方法讓我們不用幫我哥揹那些債務,必竟借錢的不是我們啊....
4、另外,我是一個女生,如果那些債主找上門,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我應該怎麼去應付?(我是比較怕他們會對我怎樣....)
先感謝各位幫 小弟/小妹 解惑或提出建議,如內容尚有不足,盼請提出需補充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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