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訪問過謝佩霓老師,對她優雅的氣質和淵博的學問印象非常深刻。她最近出了一本書,叫做《貓非貓》,她拍旅途中的貓,像攝影集又不像攝影集、像散文又不像散文、像文學評論又不像文學評論,像美學史又不是美術史,文體難以歸類,但唯一可以確認是優雅又博學的文字,跟謝佩霓老師一樣。
以下是之前與謝老師的訪問。
《畢卡索的女人 謝佩霓》
一紙紅色公文,電影海報大小,貼在北市府文化局走廊,「主旨:台北市政府民國一○五年二月一日府人任字令第10530063700號令,任命謝佩霓為本府文化局局長,業於一○五年二月一日接篆視事」,紅底黑字,喜氣洋洋,乍看像春聯,又像早年誰家小孩考上大學,張貼家門的紅紙頭。謝佩霓不在辦公室,她和市長柯文哲正在會晤紐西蘭來訪的議員。初來乍到,房間來不及累積私人物品書籍,看不出主人性情品味,倒是桌上一大盒便利貼,五顏六色,尺寸各異。就任第一天,她僅要求這一樣文具。她來了,問她是何以故?她坐下來,撕開黏貼卷宗公文上的各色便利貼,隨意擺弄次序,像玩弄著塔羅牌。
她解釋,處女座天性使然,看重歸納和分類,但更重要是批改公文,評論、註記,靈光一閃的想法……她需要便利貼去黏貼腦海如蜘蛛網一樣四散出去的念頭。這是真的,近兩小時訪談,她從顱顏手術談到旅行收納,又說某年造訪心儀的義大利作家安伯托·艾可未遇憾事,然後跳接對高雄市長陳菊的提攜表示感謝……
思維便條
影集《慾望城市》女主角被男友用便利貼留言分手,她的際遇也相去不遠。二○○九年,任職逢甲大學建築系的她被借調至高雄,擔任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任職近六年半,籌辦展覽年年入選《藝術家》「十大公辦好展覽」,二○一三年、二○一四年,館內出版品相繼獲德國紅點設計大獎和iF大獎視覺傳達設計獎。去年七月,她看到高雄文化局行文至逢甲大學公文副本,才知自己被解職了,「要交接只能和空氣交接。」
丟官突如其來,升職一樣讓人措手不及。今年一月三十一日,她在臉書悠哉發文說自家後院山茶花開不若去年妍麗,誰知一覺醒來,看新聞柯文哲宣布,才知自己已正式上任,「當然之前有被徵詢,也來台北談過,但沒有想到這麼快,本來以為三月才會上班……」請辭逢甲大學教職,匆匆上任。她太忙了,我們僅能午休安插訪問。要先吃便當嗎?「不了,」她打開櫃子,背對著我們補妝:「口紅顏色還夠嗎?不夠沒關係,你們拍完再修圖好了。」時間倉促,思考跳躍,但她說話口氣仍不疾不徐,完整論述。人放慢說話速度,措辭考究,看上去就顯得優雅,甚至可以說是太優雅了。
上任第九天,她陪柯文哲出席書展。一群記者將她包圍,當然不是問年假看什麼書,屏東春浪音樂節移師台北,文化局仍在審核企劃,主辦單位便迫不及待在網路賣票。記者質詢她,事件化約成對與錯,黑與白。問媒體震撼教育感受?「當然不習慣,我很詫異北部記者都喜歡從我的外表談起。」從外表談起,有兩種意義,一種是指穿著有品味,一種是指她不對襯的臉。
病房旅行
她因母親懷胎第三週胚胎分裂不全,出生被診斷小臉症合併症,左臉聽力和視力全無。漫長的顱顏重建手術從六歲到三十一歲,得挖自己骨頭、肌肉去填補。人生最早旅行就是病房旅行,台北的記憶就是馬偕醫院的記憶。早年去伊通公園參加講座,主講人見她走進來,脫口便說:「啊妳怎麼長這樣,陰陽臉欸。」她笑笑回答:「我是畢卡索女人的真實版。」
先天無法改變,只得換一套新衣服重新發明自己。文化局長初登場,媒體著墨於其穿著:駝色毛衣搭天鵝絨黑長褲,白色珍珠戒襯桃紅色口紅。她覺得彆扭,「本來要回家多拿些衣服,想想就退縮了」,可是被稱讚穿著體面,心底還是會有一絲絲的得意吧?她不否認,笑說媽媽大概會比較得意,「我天生色感很好,對衣料比較敏感,小時候難過的時候,躲到媽媽的衣櫃,偷摸媽媽陪嫁絨布,就會很開心。」
優雅舉止來自大家族閨秀教養。曾祖父謝道隆是漢醫,是日治時期三大詩社之一的櫟社詩人,父親謝文昌是建築師,作品為台北中華體育館、中泰賓館,母親是師範學院音樂老師,家中女眷把自己打點得好好的,妝髮到位,身上始終香香的。她小時候半夜會被父母叫醒,一家人拿手電筒在院子裡欣賞今年第一片落下的槭樹葉子。靜宜英文系畢業,前往比利時、南非攻讀美學碩士和博士,美是專業,也是家學,人生的殘缺都被愛填補了。她用華麗詞藻暢談對台北的願景,言談十足把握。我突然問上一句:所以妳很習慣他人的凝視?「當然不可能,被注視,便會低下頭來,我其實沒有自信。」
情感教育
幼稚園上學第一天,第一個小時就哭著回來。快中午了,母親在煎白帶魚,她衝到廚房抱著母親的腿大哭,說同學罵她怪物、祕雕。哭著哭著,發現背濕了一大片,抬頭發現母親也陪著掉淚,鍋鏟擺一邊,魚煎焦了。再轉頭,爸爸也在門邊哭。第一次看見父母哭,以為自己做錯事,從此知道有天大的委屈忍住傷心。
閨秀的情感教育是節制而自持的,「我得偷偷愛很多東西。在大家庭,喜歡上哪個東西,你也不能說你喜歡,除非都沒人要,你才能開口。」印象中,母親僅在她去比利時念書前夕,抱過她一次。童年學會自己洗澡後,父親便未曾踏進她的房間,有事要交代,敲敲房門,只站在門口講話。
閨秀的情感教育是別離要好好說再見。去年被解職,藝文界臉書發動抗議,網路也有黑函攻擊:「人爛把下屬逼到要暴動」「負面批評至多一、兩則,若再放大,為此難過,傷到是愛你的人,」她說:「藝術談的是昇華,我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好好說再見。」
痛的力量
在疾病中昇華的人,也懂得在錯遷的人事昇華。童年進出手術室,大人把杏林子的書塞在她手上,每次都說不痛了,這是最後一次了,但一次比一次還痛,「每次手術痛個四、五天,痛到在病床上醒來,咬著嘴唇忍著痛,嘴巴都是血。但痛都會結束,結束了,又像是變成一個新的人了。」
她感謝她的病,若非如此,她優渥的家境,腦筋不差,漂亮學經歷,恐怕也會讓她長成一個驕縱的人,生命不會這樣有價值。
丟了美術館長職位,卻成文化局長。柯文哲讚她有很多國外工作經驗,看中她國際化能力。策展人胡永芬說假使柯文者能交給專業,真心支持,她樂見其成:「謝佩霓具有全面的文化素養,面對文化藝術知其價值所在,知其輕重緩急,能做出準確的專業價值判斷。」
藝術的世界很大,但她卻選擇用很小的方式去談論。幫陳澄波、林壽宇、李仲生策展,她用單戀的心情去策展,「我很節制,用愛的方式卻很驚人,如果我沒把自己掏空,讓別人附身,我頂多看見自己的倒影。」她的口氣太平靜,太理性,導致我們根本不會發現她談論的其實是自己的感情觀:「我壓抑地表達我自己的情感,你感受不到我會很難過。單戀真的比較好,沒有期待,不渴望回報,只要你好就好。」傷痛都會過去的,談事業,談情感,談疾病,她用的全是同一張便利貼。
單戀策展
自嘲長得像畢卡索的女人,人生也活得像畢卡索的女人--掏空自己,一昧地成全別人。難道沒有創作慾?「我一直有創作慾,所以這更辛苦。我不否認我畫畫、導戲、寫作、拍電影都蠻厲害的。」
她說因不忍心藝術家間不能互相理解,若能當藝術家與公眾之間的觸媒,又為什麼不?觸媒加強化學變化,但結束了,她還是原來的她,「退到自己小小的房間,給我書,給我一個院子,給我巧克力,給我小動物,我就會很開心。」
畢卡索的女人退到自己的房間讀書,臉書上分享黃小琥歌詞:「過了作夢的年紀,轟轟烈烈不如寧靜。紅酒配電影,半百聽黃小琥,都是召喚寧靜致遠這般幸福的絕配。」今年五十歲了,有恐懼什麼嗎?她說以前只有一隻眼睛的視力,怕瞎,現在醫學進步,有超級隱形眼鏡,沒有什麼好害怕。
萬事萬物都有好奇心,心態年輕,不知畏懼,所以畢卡索的女人看上去總也不老。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7萬的網紅Uncle Siu,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明報專訊】繼金庸同羅貫中後,蕭叔叔最愛的小說作家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Charles Dickens,中文一般譯為狄更斯。狄更斯最出名的,是他風趣幽默的文筆。別看他的Great Expectations成本字典咁厚,字句咁長就以為好悶,蕭叔叔讀佢時,成日都笑到收唔到聲。可是本文主旨不是Dicke...
大哉問主旨 在 范疇文集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西伐利亞主權困境」下的台灣
「主權困境」纏繞台灣已久。本文主旨在於指出,主權困境固然有極其現實的一面,然而它也是一種思維框架(MindSet)的產物。而,在當前世局演變下,尤其是2020美國大選後,人類對「主權」(Sovereignty)這概念,將經歷一次徹底的檢討。這場檢討,可能歷時十年甚至數十年,但台灣得在第一時間就跟上腳步,以免到時愕然或猶豫不決。
從400年歷史寬度來看(1624-2024),台灣的處境是個「西伐利亞的主權困境」。荷蘭人登陸台灣之後的24年,也就是1648年,歐洲自身的政教生態與封建生態之間的鬥爭終於到了一段落,簽下了西伐利亞合約(Westphalian Treaty), 奠定了今日我們所熟悉的「主權國家體系」(State Sovereignty)。1648年,台灣島還是個懵懂的化外之處,事實上,不要說台灣島了,連隔鄰大陸塊上的大清帝國對初生於歐洲的「主權」概念,都還完全無所認知,處於一種帝國思想和儒生「天下」概念的交互混沌期。
大清國的主權概念,是被西方逼出來的,或說打出來的。比如說,大清國下的台灣,頂多被「朝廷」視為一塊可有可無、屬己非己的蠻荒外島,但當時的日本已經西化,對「主權」的概念清晰,因此才會提出「割讓」台灣島的概念。大清朝廷覺得這樣很划算,原來本來自己就無法掌握的一塊地方,竟然還可以被「割讓主權」來平息威脅,真是太合適了。香港割讓給英國,也可做如是觀。甚至後來各地的「租界」,其實都可以這樣來看。
滿州人本來就沒有西方「主權」的概念,漢人儒生就更不用說了,只要能平息事端,讓你用用其實沒什麼了不起。所謂的「喪權辱國」都是後來比較了解了西方「主權」概念之後的事;至於什麼「民族恥辱」,更是在思想上抄襲了西方的民族國家概念之後發明出來的恥辱感,可以視為一種原先不懂、後來懂了之後的被耍弄感的代名詞。
不管你的祖先原來就住在台灣島上,還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來到台灣島上,今天你生活在台灣島上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實。除非你決定不要這個島了,要移民到地球的其他地方去,否則你對於自身和這個島的關係,就不能不看清楚幾點歷史:
1. 今天世界上所謂的「主權體系」,不過只有400年歷史,台灣島上的人在意識上是晚到者,對「主權」的意識頂多不過100年。即使大如大清帝國,至死也對「主權」沒多少概念。後來的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主權一開始也是一知半解。中華民國一開始還搞不清楚何謂主權,否則也不會發明什麼「中華民族」來企圖黏合人心。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剛開始根本就是蘇聯共產國際的一部份,「主權」也只是說說而已。
2. 主權體系起於歐洲,1648年的西伐利亞協議後,展開了漫長的領土邊界、誰應該被誰管的鬥爭,期間經歷了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最終妥協出相互讓渡部份主權的歐盟。
3. 美國是一群被歐洲搞煩的、來自歐洲的人所建立的,原先只是殖民地,後來主權意識越來越清楚,就不惜一戰的獨立了。
川普,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他的作風,他實實在在得迫使美國人做出反省:究竟是「地球是平的」的全球化,還是老派的「西伐利亞主權體系」對美國比較好?
地球走到這一步,這個「川普大哉問」其實是世界性的;美國得回答,歐盟得回答,日本得回答,有朝一日台灣也得回答。只要是在思維清楚下自己做出的選擇,且願意付出對價,那就是對的。
(本文原刊於2020-12-3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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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一年之中,至少,須有一回
109年3月1日 六祖壇經 持誦法會
慶祝六祖慧能祖師聖誕(農曆2/8)
梁寒衣老師主持
活動時間 活動內容
13:30-13:50 報到,入場
13:50-14:00 入場,靜心
14:00-14:30 梁老師開示
14:30-15:10 行由品第一 ~疑問品第三
p.1~p.94
15:10-15:30 中場休息20分鐘
15:30-16:20 請梁老師入壇
定慧品第四 ~機緣品第七
p.94 ~p.198
16:20-16:35 中場休息 15分鐘
16:35-17:25 頓漸品第八~付囑品第十
p.198~p.280 (三皈依/迴向)
17:25-17:50 結語,勉眾
供花,敬獻此心香
17:50 茶敘,歡迎十方佛子共來閑飲一盌茶
賦歸。
主旨:生死中的立足親切!
春已至,金菖蒲璨開於庭前。
廿六年了,自從初次"禪七"契入本心以來,六袓《壇經》即成為自体的隨身法藏,一切經藏、祖師言句,以及修行……的衝突與決疑,最终,總回歸《壇經》作為取決和歸依。它是誕生中土,與中國人的肌里、体氣、人文、生命關注至為親切親和、血脈相依的經藏!也是"南宗禪"一一所有禪者、道流的本源。
日日晨昏,頂戴世尊,便也一併頂戴着佛座前的六祖肖像——一亇永恒不捨、偕行常住的隨身教授師!
總認為,作為—名佛子,一年之中,至少,須有一回,閱讀、展誦此經典,好誏此磅偉、而質樸的心魂沖擊、掃盪内在的昩黑與愚暗。
三月一日(農曆二月初八)為六祖誕辰,謹以十分的虔誠邀請佛子們的光臨一一武漢肺炎再度警醒了"世間無常,國土危墜",也再度提揭了生死之中,立足安穩、立足定明的必要!祈願
光明徧照,疫病永除
大鑑導師
梁寒衣 敬邀
瑣務中的青蓮
──六祖壇經,自性彌陀
《六祖壇經》,又名《法寶壇經》,簡稱《壇經》
《壇經》十品,是一則「常不輕菩薩」的紀事;也是一部「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的寶典。欲「見性悟道」,瞭解中國禪宗──南宗禪、祖師禪的神髓,必從此源頭著手。中下得之,不難成為善人、賢人;中上悟之,圓修圓證,也不難證入七地、八地,乃至等覺、妙覺,同佛如來,一體無二。此經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往為本。認為「無從住本,立一切法」,體用一如,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一尊瑣務中的青蓮,塵勞中的彌陀。
瞭解六祖及其教法,須從樹幹根砥──
至剛勁、寒蹇、焦煎處看起,細參細惟,如實操履!如實行踐!
那華枝璀璨、次第鋪展、開闡的其餘九品,
毋寧更肖以環繞著首品所作的注釋與言詮。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這即是他教法的精髓。
獦獠
瘴癘之鄉的嶺南。流人埋骨的惡地。
野店終年沈沆著騾馬馱獸腥羶的糞氣。
泥濘時更顯得騷盪、辛嗆。
一個蠻貊之鄉的蠻貊風景。
寫實著人間的汗澇與艱辛──
存在是鐵錚錚的血肉,與泥汗間的真實──
淹浸的泥汗中,轉來一個同著蠻貊風景一樣獷直樸野的獦獠。
那人低著頭,馱著木柴,獸一樣,矮矮沉沉的趕路。肩上的汗巾濕涔涔地駁染著東一塊、西一塊的補丁,灰舊的葛衣汗燥燥地撲著暑氣。
這是南宗禪的初始:一個窮荒莽野、僻陋無文,大字不識一個的蠻子。一個腰懸斧柄、蹲在蕭荒墟市裡賣材的打材人。
也是禪和子耳熟能詳、形成歷史的巨大轉身的一幕:蠻子卸完柴,立於戶外,悠悠聽罷行客誦讀《金剛經》,恍然冥悟,且生起一個石破天驚、斬然決絕的信念:我要作佛!
一個大氣淋漓,百千世代,難於有人敢於果敢承擔,果敢直認,果敢直語的宣言!
「我想作佛!」那名粗獠的漢子,安置了老母,即風塵濩莽,攀越叢嶺,筆直來到黃梅東禪寺。
「什麼人?來此求啥?」五祖斬釘截鐵問道。
「我想作佛!」一個草包文盲。那個漢子卻不顧粗鄙,了無漸縮地筆直回答。
「一個小小的南蠻子!說什麼作不作佛!」五祖喝道。
「南蠻子皮相雖與和尚不同,卻不見佛性有何差別?」漢子曠曠落落回答:「弟子胸中常有光照:以為不離開本然自性,即是生命福田──不知和尚如何教導?」
「去!給我上碓坊!」五祖劈頭截斷道。
有相菩提與無相菩提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神秀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惠能
恍若兩首光滑的「順口溜」般,即若完全不思其義、不遵其行,千載以下,一名七、八歲的孩童,之於這兩首「悟道偈」也能琅琅上口──太滑溜了!以致當真「滑移」出去,難能真正定格下來,深參、深惟其中的義涵,從而折射為一己修行的本參與本行。
兩首「悟道愒」卻晰明指陳了,北宗、南宗之於「生命體相」與「修行形式」的根本差異:
一個認為,聖諦有為。
一個認為,聖諦無為。
一個認為「有」,此輾轉三世,此身與心,菩提與煩惱,涅槃與輪轉,佛與魔、聖與凡、天堂與地獄、罪相與聖道、塵砂與無明……皆具體存在、具相而有,得次第磨除、次第銷落,斬除一切蕪枝雜葉、惑亂習性,始遺菩提柯幹清堅明澈。
一個認為「無」,此菩提自性本自空寂,本自清涼。只要當體安住,認得一切叢花亂影、蕪枝惑葉,本然虛幻,本然無生!當下即清清皎皎地不為其迷惑,更不與之共舞(視枝葉蕪影為實有,而隨逐著它,拚命擦拭、拚命消除,即是另一種形式的「共舞」),當下即是自性涅槃,並不別有涅槃可立。
前者「以幻銷幻」,以為牢獄具體而設,須拆去一堵堵圍牆,搬去一塊塊磚頭,始能自在無礙,徹底「出牢」。後者卻直見「空如來藏」,了知城牆、牢獄、獄卒與囚人,乃至刑具與玩具……皆如幻設,皆為虛相投影,當下不為其所惑、所迷,即本解脫,即曠盪「出牢」!更無庸時時摩想著如何「越獄」與「逃獄」。
若識「空」時,無論劇碼如何上演──只要不入戲,不躍上舞台,認假成真,跟著一起捉捉放放,摩摩捏捏,則本自安恬靜定。
前者認為,必須努力拂拭、消滅波浪,始能獲得湛湛明性。
後者卻澈見,僅要不起波浪──或於波浪起時,剎那照見,不更增添、刪減,則本自湛湛明性。並不於波浪之外,另有湛潔之流;僅要不為浪頭所惑,則是本然的湛湛之流。
菩提,是回歸,而非構築。並不是向外樹立了什麼,而是了知空性,決定無一法可得。
無得,則無縛。
一個是「有相菩提」:次第銷盡枝葉,於「空如來藏」外緣徘徊打轉,只等拔除菩提「有」根,悟入空性。
一個是「無相菩提」:頓見空性,悟覺菩提無相──連樹身都不立,況乎其餘的柯幹雜葉?有何可捉摸撫弄的?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
唯其澈見「空如來藏」自性本覺,始是五祖弘忍冥夜付託衣缽的本懷。
禪宗史上「師師密咐,心心相承」至為驚動、瑰美的一幕,怕是垂遲的五祖為純厚的六祖,一位韶德的巨匠為個蠻鄉的青年,攤開袈裟,以袈裟遮圍著那蠻子的身軀首足,為之低低弘講《金剛經》的慈顏與慈美罷。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五祖弘忍剔開了六祖於直墜「空如來藏」後,可能有的偏空隔礙,而啟開了六祖大氣淋漓,與萬法璀璨並存,應用萬法、成就萬法、圓轉萬法的「大光明藏」。
一個果敢無畏,正視萬法,尊重萬法,而於其中朗闊開展,正向修習的菩薩「智道」與「圓徑」。
以致,鏡智頓開,陡然映現萬象光明的惠能,於澈悟之際,要脫口詠嘆道:「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定靜澄明,於無染無著處,開展萬法,成就智明──這是六祖惠能教法的核心,即「自性真佛」、「真性自用」,也是他屢屢強調的「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這是他於諸乘間所定義的「最上乘」:即「萬法俱通,萬法俱備,一切不染,離諸法相,一無所得。」
由是,他的「無念」,並不是空空白白,不生一個「念頭」,而是「知見一切法,心不著,是為無念」;也是「動上有不動」的「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更是他爾後教法中「轉智成智」,以及「三身四智」的立足點。
既認「自性真佛」、「即心即佛」、「是心作佛」──六祖惠能至為雄偉剛健處,在於將金光閃閃、遙遙昇西,距離恆河沙般遙遠,而「百千萬劫難遭遇」的諸佛,再度置反於渾矇有情的體內,叫人直下承擔、識取「人人體中的那一尊佛」。
於他,「三身如來」──法身、報身、化身,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毘廬遮那佛、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乃至千百億化身;並不止於神光威赫,我們向外磕磕碰碰、膜拜祈禱的那三尊,而是一時並存,具現於每一個生命的本體中,於我們的心量、智慧,和行為中。人類的心念、思惟、見解與行為,自動折射了十法界每一類樣相與狀態,也潛隱涵攝了每一尊菩薩的特質與形容;如是,慈悲時,即是觀音;智慧,即是文殊;喜捨,即是大勢至;平直,即是真彌陀。
依此,諸佛所具顯的「四智」──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並非遙在天邊,而實存於每群生的本覺靈智中,建立於以無我、平等之心,觀察、對待、成就萬法,同時將生命意識所觸知的每一範疇、情境,皆消化、轉化為智慧的泉源。
他的「轉識成智」偈,所揭櫫的是日用中朗朗平澄,對待生命、應用萬物的法則:
大圓鏡智性清淨,平等性智心無病,
妙觀察智見非功,成所作智同圓鏡;
五八六七果因轉,但用名言無實性,
若於轉處不留情,繁興永處那伽定。
自性自度
九江驛江聲滔滔。
暗夜中,唯有舟楫橫散的長影。
葦岸孤曠,唯有濤吞江岸,嘩嘩流滅。
唯有兩條人影綢繆相對。
一個是禪門重鎮、威德巍巍的一代宗師;一個是葛衣傖陋,且講著很「侉」的土語的南蠻獦獠。
該離去了!
五祖弘忍凝視著這唯有半夕法緣的法子:千萬額顱中,唯他一人識得,我與諸佛本為一江之水!本為一脈之流!此水,與彼水;此軀,與彼軀,更無有別。
他固愛惜神秀淵明的博朗;但,法,不可以以人情交割!
「奇哉!一切眾生皆具有如來功德福相!」在如明星一般猝然的啟悟中,菩提樹下悟覺的世尊詠嘆道。歷代諸祖皆見此而悟,見此而直下承擔:摩訶迦葉如此,阿難如此……達摩、慧可、僧璨、道信,乃至於自己,以及眼下法脈,皆如此。
僅止是認證了此「一江之水」的奧祕。將來者,亦如是。
「我來渡你!」五祖縱身上船,把起船櫓,於暗冥中擺渡。長燈將滅,這是他與倏短的法子的最後一程。
「和尚請坐!合是弟子來搖櫓。」一雙繭厚的掌即伸過來握住船櫓,用很侉的土腔說道:「迷時,由師而渡;悟了,即須自度──依自性本覺而渡!」
「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天人師、佛」──宗門下以「明心見性」、「見性成佛」為本。而所謂「頓悟」、「見性」,即是行者於電光石火之際,剎那經驗到「如來藏空性本然」,而與「諸佛法性、諸佛本心」合為一體。由於頓契空性,因而鑿破三千,打破累劫以來,藏識中視此輾轉三世、宇宙萬相為實體、實有,而牢執不捨的根本無明。
當然,「見性頓悟」可能僅是頓時切入如來藏,瞥見那道強烈的「生佛一體」的光束。我們累劫的習性與頑拗的執念依然洶湧而強勢!且採取了主控而主導的地位!行者照樣可能流轉於種種情境、狀態中,淹沒於自身的「眾生心」與「凡夫心」中。
由是,同樣以「頓悟」為前提,南宗禪亦衍生了「頓悟頓修」和「頓悟漸修」兩派──行者們依據自身不同的根器、資質、經驗,乃至於先前累積的禪定深度,而有各別的指授與言詮。
於六祖,生死迅速中,「見性」是一切修行的首務。必須決志死心向善知識覓道問路,及至識自本心,識自真性為止。一旦豁然開解,則須以此「空性」、「本覺」為師,向內恆恆提斯,恆恆照破……這是惠能的「自性自度」,也是他所謂的「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
以悟覺的「自性本覺」作為一己修行的真實落腳處、皈依處,才是真修行、真道場,這是為什麼六祖要行者念念現見、返歸自身的「一體三寶」、「唯心淨土」,唯其當真識此不疑!信此不疑!行者才可能死心塌地,據此向內開展人人本具的「一體三身佛」,圓成性相中的「四智菩提」,而非永永向不可撈摸處,求索西天!
如是,於禪堂上,惠能所「變現」的西方淨土,並非諸部大乘經卷中的,佛以足趾按地,海印發光,而七寶佛土、莊嚴樓閣、寶樹寶花一時映現的神妙境界;也非《維摩詰經》中的維摩詰居士般,能將妙喜國土的不思議境界,如轉陶家輪盤一般,托於掌中,示現大眾。禪堂紋風不動,土石林木依然故我,諸般神通與玄異皆未發生!須彌、鐵圍、地獄、惡鬼、神龍、魚鱉、天人、菩薩、佛……諸般形像皆只在我們剎那的心象變現中,依心而存,依念而作。老老實實,唯此而已。
本來無生,本來涅槃
「見性」既然攸關重大,是一切修行的起點、終點和關鍵點。因此,《壇經》十品,從悟道至圓寂,六祖惠能反反覆覆所欲指陳、揭示的,也僅是「密在汝邊」的自性真佛罷了,是「菩提本無樹」的更上一著──
這是為什麼青原行思禪師回答「聖諦亦不為,何階級之有?」六祖深深契印,令行思為首座,首領禪門──唯其一刀兩斷,直入空如來藏,見本無生。佛尚不立,何況魔耶?
聖諦本非有為之法。
而南嶽懷讓的「修證即不無,染污即不得」,使得六祖摩頂讚歎:「只此不染污,諸佛所護念!」唯其了知「本來涅槃」,若果不起波浪、不被染污,即本如來藏湛湛清皎。
故六祖要說「汝既如是,吾亦如是。」因其真實照了與諸佛一體的「一江之水」的奧祕。
至於永嘉玄覺的「體即無生,了本無速」,直劈諸佛胸臆,更不見半分商量。三千大千世界,一切幻華、幻輪,於其一掌間,霹靂銷為微塵;但見無生,剎那即了;即此「了」字亦不立!
二者皆於一口、一偈之間,驚雷閃電,道盡了教門下「頓悟頓修」的玄旨。
「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既是宗門施設的本懷,因之行者皆應將《壇經》的第七、第八〈機緣品〉與〈頓漸品〉牢置胸間,作為本參,而細參深研。兩品皆是六祖接引禪人所作的「觀機逗教」與「直指人心」,也是禪者「見佛真髓」所透破的本參。六祖衣缽底蘊,盡集於此。
識眾生!不為眾生轉,即見佛
既然「體即無生,了本無速」──本自無生,本來涅槃、本無可了、可證之處,那麼還有什麼「頓悟頓修」、「頓悟漸修」可講究的?
千萬別會錯意!《楞嚴經》中說道:「理則頓悟,乘悟併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見道,如所述,僅是剎那瞥見如來藏空盪盪、豁落落的本來面目罷了。僅止於瞬息認證了體內的「真佛」,確認了你、我,以及所有生命中都清清楚楚、一模一樣的存在著「這個」,而不僅於經典、文字的抽象理論與描述。
見性,僅於頓時摩見「佛在眾生中」,佛光騰躍,曠磊磊地,粉碎一切虛空、微塵,也粉碎我們之於世間實體的執念。但是,稍後那被粉碎的虛空微塵又照樣直挺挺的站了起來,生命累劫之於器世間的頑拗執念、見解與習性依舊以它既有的思惟模式採取強勢的運作,冀圖穩固其根砥。我們的「凡夫心」與「眾生心」照常淹沒一切──意思是,人之所以為人,且習以為「常」的「常情」,照樣運行流轉:種種的虛幻、恐懼、憤怒、懷疑、期待、失望、悲傷、掙扎、瞋恨、怨懟、愛欲、焦慮、傲慢、敵對……依然故我,如同上了發條的轆轤般,日日、時時,研磨箇不停。
由是,六祖要說:「欲求見佛,但識眾生。只為眾生迷佛,非是佛迷眾生。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自性平等,眾生是佛。自性邪險,佛是眾生。汝等若心險曲,即佛在眾生中,一念平直,即眾生成佛。」
禪門中,現今仍常以「一念返照」、「一念清淨心」來惕勵行者──自然,這一念「清淨心」並不是我們所以為的「淨、垢」相對的那個「淨」,而是「當體空寂之心」──了知如幻,而當下安心;之於種種情緒,種種毀譽、挫傷、悔逆、嫉恨……都不增添,也不浸淫,更不任之襲捲,由之把玩、拋弄。當下即認出它們是「眾生」!是由「外眾生」而被相對喚起、相應的「內眾生」,因而澄明安靜、不由之迷亂,與之共舞。
但是,通常人們很難「識得眾生」──當諸「心」起動,種種「情緒」、「情感」起動,我們很難將之「識辨」、「認取」為「眾生」。尋常,人們尚未看出,便已淹沒在它們的激流、漩渦中了──我們立即如進入於捕鼠夾中,淹埋於情緒、情境裡,在快樂、痛苦、失敗、憤怒、焦慮、欲念……中不息的打轉,尋找種種理由、藉口和解釋,想著那人如何如何……我該怎樣怎樣……該擁抱歡呼?或保護自我?還是打擊魔鬼?……
於是,不僅難以念念「認得」、「識別」眾生,也難以時時、日日「擇辨」……往往,我們僅是執取那些「眾生」為「自我」,為我的「心」,而在其中轉側磨碾、跌宕起伏……及至過了數個月、數年、數十年……乃至臨死,亦不曾識得「眾生」。
既則一生皆在這千千萬萬億億個眾生所圍堵的厚牆外徘徊、迷走;自然無法穿越人牆識取這個曖曖幽獨的真佛。
見性,即是於這叢叢層層厚堵的「眾生之牆」中劈開一道裂隙,認證性中湛然涼寂的真佛。一念返照,即是一念認證,一念見佛。念念返照,即念念回歸,念念見佛。修行,即是以此為核心,將認取眾生的心,轉為認取本覺的心。由是,六祖道:「佛,覺也。」、「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
頓悟頓修
自一念覺開始,而後十念覺、百念覺、千念覺、萬念覺……乃至念念覺!──念念回歸本覺空明,度心中所有癡愚、嫉妒、愁慘、諂曲、我慢、毒害的眾生,即是起「真性真佛而度眾生」。及至本覺燭照力量更更穩定沉厚,從薄弱的一道光束,進而如展開的扇面般圓明鑑照,恆恆穿透虛昧眾生,而安住本覺,與自體佛性合而為一。
而每一念的返照,必然是「頓」的──是從迷惑的煩惱、眾生叢中,剎那起覺、頓見真佛,而回歸空寂。這樣安住著,稍後──數念、百念……之後,眾生之潮又洶湧而上,行者又先須「識眾生」,查察自身已然又陷入「人牆」……再度頓見眾生,返歸本覺。
因之,念念見,即念念頓。每一次的起覺,皆是「頓悟頓修」,頓見而返歸!念念之間,更不容間隙與次第。
那所謂的「漸」,無非是時光延展,如來藏安住、保任,穩定、鞏固的狀況──從一日數見,進而念念相繫,刻刻即見!眾生虛化,如來藏體現圓明,放光動地。不再只是眾生圍伺下,一個微明的小點;稍忽,即淹滅於擠沓的「人」海中。
千年所積的薪材,雖有火炬炯然明炤,怕也要燒上數月、數年之久罷。由是,歷來祖師,於宗門下頓悟玄旨,卻罕見立即施設門庭,舉棒吆喝的,多半仍經驗數年或數十年的索隱,安住、保任,及至如來藏湛然圓明,始才應機接世。大梅禪師遁隱山茨,一遁即四十寒暑。即六祖自身,亦遁於獵人隊中,熏修磨礪達十五年之久。而在那難苦悠漫「辛苦受盡,命似懸絲」的十五春秋,五祖早已圓寂,他的周圍缺乏任何師友,所明澈曉了的,也僅是「自性自度」,以空性作為一己的善知識。恆於人性的蓁莽無明、屠割烹爨中,內照本覺,見自真佛,而度一切內外魍魎眾生。
塵勞中的彌陀
沉重的大石墜在腰上,摩擦著骨盤兩側。陋小的南蠻子,矮矮沉沉,沉穩而有力地踏著碓板。
木杵扣著砧石,一下一下,發出沉滂的迴音……
──禪和子們須深深深深地永遠銘記住這幅渾沉、美麗、平凡而厚樸的圖景,且如彼一般,將之視為一己修行的基柱。自矮矮負著薪材的行道初始,乃至腰石舂米、夜傳衣缽,這幅厚樸的圖像將永恆持續著,成為《壇經》以及六祖惠能的教法開展的根砥。
它是大樹至為虬勁堅厚的根莖,行者須從這裡覺察其菩提心木的本因本由,化為一己實際的軌則。
九江驛遠遠滅去。在懷集、四會的苦岡野嶺、莽莽叢茨間,始承衣缽的禪宗六祖默隱著,以一個荒蠻野夫的姿態。他毛茨翦翦,面貌平凡,了無神秀丰神雋秀、氣格恢宏,令人一望儼然的王霸之器。同時,目不識丁,缺乏任何專業與才技,渺無人世的光環與符號。
他甚且連射弋也不能。除卻原始的勞務與雜役、苦力與苦役,他一無所有。
且甚至連僧侶都不是!
一個埋首於社會底層,身分與定位的「下下人」。一個人人可得而吆喝,而踐踏、輕侮、嘲弄,與訕笑的粗潦僕役,一如昔時於東禪寺的廊廡一般。此刻,仍是的!他低低矮矮地蹲在破灶邊,身上撲著灰黑的炭屑。繭厚的指爪時時掰著獸網,試圖釋放困陷其中,慌恐掙扎的活物。
自然,不免會有一頓口沫橫飛的幹爹、罵娘之語。
我們不難想像,身為一名低微的雜役,跟隨、照管一隊獵人,那日常生活中,無盡充斥的龐雜、困頓、繁瑣與勞倦……
「惠能,來!」、「惠能,去!」、「惠能,這樣……」、「惠能,那樣……」如是的吆喝,白日、冥夜總是發自不同的方向,與人面。
這即是六祖禪的背景:一朵瑣務中的青蓮。
現實上,他根本無能和達摩,乃至於歷代祖師一般地寂隱窟穴,闃默長坐、凝心攝意、冥入本覺……那麼,如何能於傳統的「禪坐」之外,恆見本覺?於種種繁冗、勞務、行動與言音中,皆能定靜平寧,恆住空寂、恆持清明,將是修行重要的課題。
深磨、深礪;深演、深練……
然後了知,問題不在於起、坐,也不在於知、見;而在於,是否能於紛擾的萬象、浮亂的境界,於動靜觀瞻之際,恆念空寂、恆見本覺,而安住不動……不隨之起念染著,也不與之紛亂共舞……
問題不在於皮骨的「坐」,而在於是否能恆恆「安住於內在的不動道場」──於「識眾生」的剎那,即刻返回、即刻安住。
即見自性空寂,本來無一物。
染者,與受染者,皆如幻作,皆無實相。由是,於相,而離相,而無染著,亦不執取。此才是「真坐」。
因之,有別於昔往的「四禪八定」,六祖惠能之於「禪坐」的定義是:「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而「禪定」是「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
由是,導引出以「無念為宗,無相為禮,無住為本」的南禪法門,而此法門是三而為一的,建立於內炤自性,內炤本覺為主──立足於不動道場,而氣象闊瀾,廣袤學習萬法、應用萬法……於中,轉一切識為一切智。
三年、五年、十年,或更久更長?……寒暑不易,瀆毀不易,苦志、苦節,而不易!……於時光的荼苦磨礪中,屠割殺戮的獵人們始在這個樸陋的役者身上,發掘出他潛默皎璨的人格與操品,宛如自叢掩的亂垛,挖掘出一尊洞窟古佛一般。那是他在獵人隊中的「隨宜說法」──但是,終其茨隱的十五個年頭,乃至法性寺的論議、剃度,他始終未曾出示衣缽,也僅止於一名麤頭亂服,淹漬於塵勞中的白衣居士。他的布衣葛服,即是法服。糞掃雜役,即是道場。折挫夷毀,即是檀城。他所唯一能認證的,僅是內在的佛、法、僧。依此,自性自度。
唯其於僧團中,他仍歷煎了「眾生心」的迫周與迫辱。因此,他很瞭解,所謂「出世間」並非一定指涉叢林僧團,而指「出離自我內在的眾生心」。真正的佛法僧,存在於「對空性的正見」。
「物忌獨賢,人惡出己,辛苦受盡,命似懸絲」──飽經人間的辛哀滄桑、侮慢恥垢,訕笑凌夷……由是,六祖惠能的教法並不建立於向高空,尋索一個更高蹈、虛玄、浩渺而莊嚴的境界,而是篤實回歸地面,回歸本體,回歸生命的基礎對待。於中,智慧洞明,柔忍涵容,遠離一切愛憎取捨……
「要識得自己內在的眾生!洞澈他們!不要為之所欺誑──」那樸實至極的話語是這樣諄諄告誡的:「嫉妒心、疑毀心、憍慢心、懷害心、人我心、競諍心、譟忿心……種種偏執、見取,即是我們胸中的眾生。」
常不輕
識眾生,即識佛
識得波浪、安住不動,即本湛明之流。
但莫污染,即本來佛。
芒花拂白。這是第八個秋日,我黏貼著脫落的卷帙──自從參閱《壇經》,八個秋日,它始終是自身的隨身法藏,與我一併泊止於每一次的羈旅與遠行中。藤黃的扉頁,竟如一枚枯葉般,萎萎捲起,娑娑墜落,且泛白磨光了。天涯行役,所祓仗的,最終,竟只是這一卷老黃的扉冊──它使我如眺北極一般,恆常於驛動的萬相、人面中,瞭望見磐穩心目,至為湛寂、深定的力量。
八個秋日,空山無人,即以之作為親炙的教授師。所參的,也僅足「轉識成智」偈罷了。
芒花老去,皤然回首,才頓覺:《壇經》全旨,於第一章〈行由品〉的前半,於法性寺剃度之前,或許即已說畢、書完了罷──這是一則「常不輕菩薩」的本紀:那人以低俯塵世的姿態,於垢濁人世、荒莽塵勞中,瀝明一己的佛性,且以「無輕」的眼光,皎皎明澈,斬釘截鐵地,指陳出每一個生命內潛的真佛。要人撥開棘叢窟穴,認得他!信得他!返歸他!
「自性中有真佛!莫錯過!你們皆將成佛!……」那苦口婆心的姿態,竟像極了遼古經卷中常不輕菩薩的授記。
自然,如常不輕菩薩一般,偏執、慢侮者,刀杖、瓦石以加之。人們寧可相信佛在西天,非人類可為。
──終其一生,除卻南北宗的諍論,其餘諸宗的問難、詰辯、毀眥,從未曾修歇過。以致,六祖邃深慈憫,恆常惕勵行者:「佛法無諍。學道之人,一切善念惡念,應當盡除,以自性為歸。」
一尊瑣務中的青蓮,塵勞中的彌陀。瞭解六祖及其教法,須從樹幹根砥──至剛勁、寒蹇、焦煎處看起,細參細惟,如實操履!如實行踐!那華枝璀璨、次第鋪展、開闡的其餘九品,毋寧更肖似環繞著首品所作的注釋與言詮。
是即此一尊佛!他的教法在他的手繭與裂足中。是成就萬象,荷擔勞瑣,而空寂安澄!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這即是他教法的精髓。
舊來不動
素面榛顏,打柴窮漢。從來不是金軀供養。
搖手把櫓,擊槳中流,僅為了於晦黯叢矇的眾生心室中,湛明一偈:
法界圓融無二相,
舊來不動名為佛。
*原刊於梁寒衣著【優曇之花】一書
大哉問主旨 在 Uncle Siu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明報專訊】繼金庸同羅貫中後,蕭叔叔最愛的小說作家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Charles Dickens,中文一般譯為狄更斯。狄更斯最出名的,是他風趣幽默的文筆。別看他的Great Expectations成本字典咁厚,字句咁長就以為好悶,蕭叔叔讀佢時,成日都笑到收唔到聲。可是本文主旨不是Dickens的英式幽默,今天找來的一段文字,背了會有三大功效(哎,蕭叔叔愈來愈像個cheap cheap salesman):
一、學懂何謂工整的英文。
二、吸收英文的文氣、節奏。
三、學會巧妙運用動詞。
試問又怎能不背?看文章前,當然要了解背景。文章取自Dickens名作Great Expectations,故事講主角窮小孩Pip無意中救了逃犯Magwitch,後來又唔知點解有人畀筆錢佢去倫敦學做紳士。下面一段,是chapter 1裏小Pip碰見逃犯的情景。這段文字,一定要大聲朗讀,否則無意思。要聽蕭叔叔不太完美的聲演,當然要看短片(english.mingpao.com/siu.htm)。
A fearful man, all in coarse grey, with a great iron on his leg. A man with no hat, and with broken shoes, and with an old rag tied round his head. A man who had been soaked in water, and smothered in mud, and lamed by stones, and cut by flints, and stung by nettles, and torn by briars; who limped, and shivered, and glared, and growled; and whose teeth chattered in his head as he seized me by the chin.
如果你覺得深字多,唔緊要,唔使怕,因為每個字都要查。蕭叔叔學英文,分精讀(是用盡所有精力去讀,唔係補習社精讀班的精讀)同hea讀。Hea讀唔使點查字典,get個大意即可。精讀嘛,當然要每個字都查,否則浪費了大好文字,對不住好作家。
蕭叔叔最想大家看的是這句:
A man who'd been
soaked in water,
and smothered in mud,
and lamed by stones,
and cut by flints,
and stung by nettles,
and torn by briars;
此所謂工整。每個item都是一個被動動詞加preposition加名詞,而且每個item都是兩個重音,讀起來節奏鏗鏘,頗像詩詞。中文當然也有類似修辭手法,好像三國演義中曹軍謀臣孔融同荀彧在曹操面前,辯論袁紹是否可怕的敵人,荀彧說:「紹兵多而不整。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智,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無用:此數人者,勢不相容,必生內變,顏良、文醜,匹夫之勇,一戰可擒。其餘碌碌等輩,縱有百萬,何足道哉!」其中一系列排比句:
田豐剛而犯上,
許攸貪而不智,
審配專而無謀,
逢紀果而無用。
兩字的人名,然後一個單字形容詞,配上「而」,再來一個意思相對的形容詞。效果同樣是工整非常,讀起來甚有氣勢。
你可能會說:下下咁寫,會唔會好作狀?這是蕭叔叔給所有writing學生的warning:學任何東西,都要留意場合是否適合,context是否需要某些寫法。排比句,當然不能句句用,否則聽起來像sing song,一點本來intended的效用都沒有。要多想whether the background and circumstances of your writing warrant the use of the pounding rhythm and perfect symmetry of the parallel structure.
也講講句子後半部:who limped, and shivered, and glared and growled,都是簡短的一至兩個音節的動詞。留意整段文字的動詞,都很能draw pictures:soaked、smothered、lamed、cut、stung、torn、limped、shivered、glared、growled,全部都非常生動,同學不妨學習這種寫法,善用多變的動詞,文章會生色不少。
作者簡介
蕭愷一,aka蕭叔叔。夢想做男神、現實是大叔的英文教學狂熱分子,law grad,哲學碩士dropout,語言學愛好者,以speak English like an educated native為教與學的終極目標。(facebook.com/siuhoiyat)
文︰蕭愷一
■教學短片
english.mingpao.com/siu.htm Http://www.facebook.com/siuhoiyat
大哉問主旨 在 [疑問] 何謂"大哉問"? - 看板Wrong_spell - 批踢踢實業坊 的推薦與評價
「大哉問」
我覺得這個詞很好用耶
像是麵包與愛情哪個比較重要,就可以回答:「大哉問!」
可是我仔細一想,「大哉問」這個詞倒底是什麼意思?
我也是似懂非懂
請問有版友知道要如何定義「大哉問」這個名詞嗎?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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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9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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