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支歌
龍應台
我是住日本房子長大的。榻榻米地板是讓你盤腿而坐的,但是剛剛倉皇渡海而來的中國人怎麼會盤腿坐呢?榻榻米上就會有一張藤椅,七歲的我看那張藤椅,怎麼看就是一張破爛的藤椅——體重下沉的地方藤條斷裂,破了一個洞,但是父親坐在那裡,非常怡然自得。
他穿著白色的短袖棉布汗衫。七歲的我所看見的汗衫,怎麼看都像一條破抹布,就是因為不斷地搓洗而薄到幾乎要破的薄衫,腋下還有一點肥皂怎麼洗也洗不掉的汗跡。
七歲,1959年,是他因為戰爭而離鄉背井到一個海島上重新求存的第十年,十年中,藤椅斷了破了,汗衫稀了薄了,原以為馬上就會回家的希望逐漸變成絕對回不了家的一種心酸的覺悟。他坐在那個舖著榻榻米的房間裡,背對著光,光從他後面一格一格的木頭窗子照進來,把他的輪廓變成一個黑色的剪影。
窗台上有一個留聲機,黑膠唱片在轉,他在打拍子,跟著唱。他大概已經唱了十年,而我一定已經聽了七年,所以知道他在唱什麼——就是有不少動物,鳥啊、龍啊、老虎啊: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想當年沙灘會一場血戰,只殺得眾兒郎滾下馬鞍;思老母思得我把肝腸痛斷...(https://youtu.be/kIIeQkuI8dk)
然後中間有好大一段不知道在唱什麼,但是我知道咚咚鏘鏘過一會兒要唱到「母親!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父親就會從口袋裡掏出那疊成整齊方塊的手帕──那個時代的男人隨身都有那麼一方手帕,低頭擦眼淚⋯⋯
我從小就知道,京劇雖然稱為「劇」,卻主要不是拿來看的;懂戲的人「聽戲」,不是「看戲」。印象裡,在那數十年思鄉的絕望時光裡,父親從來沒機會「看」過戲。《四郎探母》是音樂,是歌曲,而且,對於從大陸撤退到台灣的失根的兩百萬人而言,它是讓你疼痛到骨髓、每聽必哭的「流行歌曲」。
身為「戰爭難民」的第二代,《四郎探母》的「自思自嘆」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支流行歌曲。
一聽就崩潰
任何一支可以讓你一聽就崩潰的歌曲,一定是危險的。一心一意要反攻大陸的國民政府,怎麼可能容許他的軍人崩潰呢?所以有禁唱、禁演清單,會「瓦解軍心」的《四郎探母》理所當然要禁。而編戲、唱戲的人,為了讓戲存活,也有對應的辦法,於是《新四郎探母》就幽默地上場了。編劇加了九十一個字,就變成一個可以演出的戲,被當年的作家蔣勳在台下看見,蔣勳在《新四郎探母》公演時趕過去看:
我趕去看,看到探母見娘一段,照樣痛哭,照樣磕頭,照樣千拜萬拜,但是,拜完之後,忽然看到楊四郎面孔冷漠,從袖中拿出一卷什麼東西遞給母親,然後告訴母親:「這是敵營的地圖,母親可率領大軍,一舉殲滅遼邦。」
「叛徒」楊延輝突然變成了「間諜」楊延輝,「想家」固然會崩潰軍心,但是只要你「身在北國,心在南朝」,哭一哭也還好啦。
《四郎探母》這支「流行歌曲」在五○年代的大陸同樣被禁。楊延輝戰敗,沒有自殺謝國成為英烈,竟然投降而且被敵人招贅,當然就是漢奸、叛徒,這歌曲怎麼能唱?台灣使出了「九十一字訣」,大陸卻乾脆重寫劇本。吳祖光的《三關宴》,就是依據上黨梆子《三關排宴》改編而成。戰敗的遼國國君蕭太后率眾到三關求和,佘太君當場要求遼國駙馬,也就是自己的兒子楊延輝,當作「戰俘」送回宋朝。已經與駙馬生了一個孩子的遼國公主當場拔劍自刎。楊延輝被母親押著回國後,佘太君大義凜然地斥責他「不忠不孝」,楊延輝最終跳下城樓自殺。可是八○年代,如此剛烈正確的《三關宴》不知為什麼又不能公演了。
在台灣戒嚴時期,禁忌是很多的。《春閨夢》要禁,因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充滿反戰思想」;《大劈棺》要禁,因為它「淫蕩、殘忍、有害善良風俗」。有一齣戲叫《讓徐州》,在徐蚌會戰(淮海戰役)以後就不能唱了,原因很清楚。《昭君出塞》禁唱,為了其中的唱詞:
文官濟濟俱無用,武將森森也枉然,偏教俺紅粉去和番,臣僚呵,於心怎安?於心怎安?
於是劇團就將唱詞改了:
文官濟濟全大用,武將森森列兩班,只為俺紅粉甘願去和番,臣僚送,於心怎安?於心怎安?
父親坐在破藤椅裡聽《四郎探母》泫然涕下的光景,七歲的我懵懂不知,幾十年之後才明白,原來那每一個流轉的音符、每一句唱詞,對他,都是最真實的國仇家恨,都是最切身的流離失所;那一個「自思自嘆」的孤獨光景,更是一整代人的定格剪影。
《四郎探母》這一組「流行歌曲」可以流行上千年,是因為幾乎每一代都經歷戰爭和流離,而《四郎探母》的「政治不正確」卻正是它藝術成就的核心因素——凡是有戰爭,就會有壓迫性的忠君愛國大規範,四郎探母卻哀傷地唱愛情、親情,談寂寞和思鄉,在最殘酷的時代裡撫慰人心最柔軟的部份。
年輕的一代人很少聽傳統戲曲了,我認為那是年輕一代巨大的文化損失。在西方,「傳統戲曲」是活在當下的。希臘的悲劇譬如「伊底帕斯王」、義大利的歌劇譬如 「奧菲斯與尤莉迪絲」(Orpheus and Eurydice),瓦格納的音樂劇譬如「尼伯龍根的指環」 (Der Ring des Nibelungen),被全世界當作高級藝術、人類遺產,請問哪一個不是歐洲的「傳統戲曲」呢?為什麼歐洲人的傳統戲曲我們就認為是現代的,而我們自己的傳統戲曲卻被看作是屬於式微藝術、屬於過去的呢?....(香港大學10/07演講整理)
全文: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78710
《永遠的微笑》:https://youtu.be/Y0q8agXWu5o
....也曾經在羅大佑家裡,晚餐後,看他抱起吉他,說,「來,我們來唱《永遠的微笑》!」知道了陳歌辛的悲涼命運,我閉著眼細聽羅大佑唱的每一個我熟悉的字,突然發現,《永遠的微笑》哪裡只是一支天真的情歌!....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2萬的網紅英雄說書,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經過古寧頭一戰,我相信有所謂幸運女神的存在了。 兩處勘誤: 1. 登陸搶灘的金門北岸長約五公里,深度是約五、六十公尺,五、六百公尺我浮誇了! 2. 經金門鄉民分享,壟口海灘原名應是「嚨口」,以訛傳訛,許多戰略地圖上也誤植為壟口了。 加入頻道會員|https://bit.ly/...
徐蚌會戰地圖 在 東京貓式生活 Tokyo life with cats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你還記得國歌怎麼唱嗎?
要說《灣生回家》之前,我想先說說關於我自己的一些體驗。
在當兵前,我曾有過一份很特別的打工經驗,那是跟著一位紀錄片導演採訪一位打過徐蚌會戰的老杯杯。
那個老杯杯,住在外觀亮麗的中正紀念堂的後頭,那是即將要被「都更」的、外貌看起來有些殘破的紹興社區裡。他告訴我們,他是19歲那年跟母親一塊趕集時被軍隊抓伕,他母親跟在軍隊後頭走了很久很久,最後,他請求軍隊讓他跟他母親說幾句話。他說,「媽媽,我沒有辦法逃的,就讓我去吧」,語畢,他的母親才非常傷心地離去。
他沒想到,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母親、也是他跟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他說出「我父母是在文革時被餓死的」時的表情、反應,讓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
這讓我想到《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頭的那句「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地放下,但遺憾的是,我們卻來不及好好道別」,我想這就是「戰爭」帶給這些根本無關國家政治的人們,最殘忍的體悟。
那是我們這些沒有遭遇過這殘忍體悟的人們,不論電影演的再逼真、小說寫的再可怕,都絕對絕對沒辦法想像的痛苦。
當你看《灣生回家》,那些念念不忘老花蓮美好事物的灣生們,拿著一張應該是自己憑著模糊記憶畫出來的地圖、上面寫著當初那些玩伴們的名字。等到他來之後,他必須要親手一筆筆地畫掉這些都過了幾十年也來不及道別的玩伴的名字,他想的是「啊我來的太慢了」、「要是我早點來就好了」,這很殘忍。
那個被迫到日本生活、從溫暖的樂園返回了酷寒的地獄,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回來這邊、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來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回到台灣的老婆婆,當她在日本看見那酷似台灣廟宇的屋頂後,一心想起的卻是那個跟她的血緣毫無關係的台灣島,這很殘忍。
這時你會知道,當灣生們哼起只有在兒時聽過卻一直記到現在的歌曲「雨夜花」,還有現在很多台灣人可能也不太會唱的「國歌」,那股念故鄉之情,比什麼都還要濃厚,也最令人動容。
《灣生回家》的價值在於,那些因為戰爭而失去了「根」的人,他們永遠不會忘了自己的家鄉,而我們也不應該忘了這些歷史。
在那殘酷的戰爭過後,最終能教會我們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們不應該再重覆經歷相同的事情。那是份看著與你相隔遙遠的故鄉,只能在夢中牽著家人、玩伴們的手,說出「回家」兩字卻無人能理解的,不應該被遺忘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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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阿睿
剪輯: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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