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府宣佈城市的高樓沉降一層並不影響安全時，低層居民並不在意。大堂沉到地底，令他們回家的路程縮短一層，既方便又快捷。
當高樓底層沉破大地，陷入海水時，低層居民們挺高興。屋裹傢俱與人俱浮了起來，老人家關節不再作痛；小孩子不再背不動書包；不少人在飄浮的沙發底下撈出長年累月的零錢、逸失多年的小首飾、不斷自動消失的原子筆，發了一筆小財。最重要的是，政府為了補償他們，為每位居民發派一套潛水套裝，價值數千元，他們覺得撿到大便宜了，額手稱興自己當初買了低層。
當高樓半腰以下均沉入海水時，低層居民鬆了口氣：他們一下子成了城市中最自由的人，蓋因水警警力不足，政府對他們在海底僭建的行為睜隻眼閉張眼， 結構緊密的樓房一進了水便如同記憶金屬般自我舖展開來，讓居民獲得鄰居的空間，鄰居遷入新建的房間，鄰居的鄰居又移向新建房間自外牆新建的房間。
直到整座城市的所有樓宇均沉入海中時，低層居民終於覺得不對勁了。他們召開記者會，聲嘶力竭地吐出許多個泡泡：「我們要求樓層該重新劃分！」
在以前的年代，樓層剛開始沉降時，市民把地下改名為負一層，二十五樓改稱為二十四樓。這個習慣一直沿用至今，便難免顯得可笑：哪有一棟樓只有地下至負二十五層的道理！他們要求樓層由計算方式倒反過來，低層改為高層，樓層才能同地上揚。
政府官員只用一句話便堵住他們的嘴：「你們會從今天開始在天花板上走路嗎？」
說到底，這個訴求這對幾代前以高價購入高層樓的業主不公平。更何況，樓價並不是改個計算方式便能影響的。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地面人的生活都比海底人好。數個世代以來，海底人在深海肆意僭建，先是建造住宅，住宅間慢慢興起商業，貨攤演變成街道市場，商業繁榮加上監管不足，便讓海底淪為藏污納垢之處。居民們偷偷種植海藻、走私毒品、化淡海水，一艘艘洗頭潛艇走私人或貨，惡劣的治安令富人卻步。
大部份人沉入海底後，地面一下空曠起來，政府便慢慢拆除小徑，擴建馬路，環境開揚；往返國際的火車也能及時地送來陸地上的補給品，豬肉、大米、小麥，都是老一輩人吃慣的食物。長輩們老愛說，海底的淨化水沒有營養，只有地面上才有延年益壽的鉛水。
富人的樂園卻沒有維持太久：全球暖化越趨嚴重，他們先是以掌握在濕草地上打高爾夫球的技術為風尚，後來轉而打水球，最終只能任由海水漫延過頭頂。事到如今，當年低層居民的訴求終於在無政府介入下達成了：低層成了高層，樓價大漲。畢竟，當人們能選擇在海洋深處看魚兒四處游戈時，誰會選擇在海平面觀賞膠樽漂浮、腥紅膠袋隨波浪擺動呢？低層居民很滿意，唯有一件事讓他們又氣又不明白：海底是三不管地帶時，那些僭建物霸佔的全是無主孤地，怎麼地價一升，那些五十年前訂下的地契就突然一張一張蹦出來了呢？
火車的往返時間越來越長，從每天一來回慢慢演變成一年一度。各國的人民開始湧來城市，海平線上的陸土面績越來越小，其他地方的樓價越來越高，他們住不起，只能來這裹。唯有這個城市容納無數人，因為海洋是無限的。但新來的人只能住低層，他們不像出生在海底的原居民般那麼適應海洋，也不熟知靠海洋謀生的手段，只能淪為高層居民的苦力，社會的貧民。
學者翻查泡得發皺的歷史文件，這才理解當年政府是抱著多麼大的決心讓高樓沉降，建造密室擺放使大厦下陷的機關，動用軍隊封鎖消息，只為了讓隆隆的火車行駛聲掩去機關運作的咯搭聲。地產大亨的孫子在大學的講堂上讀到這課，這才恍然大悟老祖宗當年在海底勾地的苦心。
火車在長年海水浸染中失去光輝，絞鏈生銹，但已經無人懂得修理火車。傳說中的火車最後一次回到城市時，沒有帶來任何補給品，只帶來一條消息：火車離開海平面後只到了一個目的地，傳說中的世界至高峰，住在上面的部族血紅素含量奇高，也只是在高山上苟廷殘喘。可惜這群人堅拒乘搭火車，移居大海，所以火車沒把他們帶回來。車長見到他們、踏上歸途，也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在不在世。
人們大多把這條花邊新聞視為謠言，輕蔑地噴腮：這都這麼年代了，還信世上會有火車！只有行政長官知道這件事是真的。她無比驚異地發現，地球上只剩下最後兩枝智人部族，一個掌山，一個掌海，互不平涉，河水不犯井水；從現在開始，海裹的人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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