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美國反戰詩人EE Cummings的詩，我才體會華文新詩那種無故斷行是甚麼回事，也衍生一個問題：方塊象形字與拉丁語系標音字內部存在兩套不同的詩律，重疊處之內才可翻譯出來，以致把中文詩翻成英文或倒過來的時候，詩意就難免流失了。
且看看卡明斯這首《My Sweet old etcetera》：
my sweet old etcetera
aunt lucy during the recent
war could and what
is more did tell you just
what everybody was fighting
for,
my sister
isabel created hundreds
(and
hundreds) of socks not to
mention shirts fleaproof earwarmers
etcetera wristers etcetera, my
mother hoped that
i would die etcetera
bravely of course my father used
to become hoarse talking about how it was
a privilege and if only he
could meanwhile my
self etcetera lay quietly
in the deep mud et
cetera
(dreaming,
et
cetera, of
Your smile
eyes knees and of your Etcetera)
Etcetera即是etc.，或可翻作「等等」，你作文想不到and之後還有甚麼也會寫etc吧。不過講到詩意，譯「之類」更為貼切，因為它涵蓋了陳腔濫調，粵語中「都係嗰啲」的意思，但這仍未能涵蓋它的所有意味。你有沒有留意，唯獨最尾那個Etcetera是大草呢？這代表強調、重要，中文則缺乏這種簡易的變形，頂多用到粗體表達。那麼isabel用小草又可怎譯呢？
這首詩講述一個年輕士兵的臨終回憶，他躺在泥濘裡，憶起家人對戰爭的百般解讀，最後在彌留裡想起情人的眼眸，她的膝頭，還有她的Etcetera。詩意的厲害之處貴乎指向了不明之處，讓人通達不可名狀之物，所以當你要我解釋最後一個Etcetera是甚麼意思時，那就會解死了詩意。
「即係嗰啲囉。」
斷行與續行是詩學中一個重要範疇，「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我相信大家都聽過，知道標點可令意思大異其趣，但詩意的珍貴之處，不在於你是否懂得加標點，而是貴乎玩味，發現到兩個甚至以上的意思皆可，發揮出語言的豐度。好似「what everybody was fighting for」和「my sister isabel created hundreds of socks」之間就顯隱了一個「for sister」，像音樂裡面一個小小的連接動機那樣。
詩意自身就是Etcetera，everything else，容許讀者自由代入和置換（時下的人還有沒有這種能力是另一回事），那半透光的曖昧讓人沐浴於語意的開放，那暢快感無非是一種喚發。「my mother hoped that i would die etcetera」，這個etcetera是個副詞，戰爭形容士兵死亡的用詞有一大堆：壯烈地、莊嚴地、有價值地、光榮地……然後全都是etcetera，都係嗰啲，是詩人對意義的否定。「mother hoped that」特別地斷句，母親希望這樣，這個「that」指向的絕不只是死亡這件事，而是整個安排、命運、終局、妄想……
…et…cetera…of…Your smile…
詩跟着要唸出來，你才會跟着他斷氣，進入他的語境之中。有很多新詩，都是能看不好唸，隨意斷個句故弄玄虛就自以為深邃，讓人敬而遠之。
時下的人，大多藉流行曲的歌詞才唸得到詩，詩其實未離我們而去，去把它發揚光大，大概還需要多一點啟蒙。
詩意卻愛蒙。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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