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 ◎#周夢蝶
誰是心裏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給眼矇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幾個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當你來時,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唯草色凝碧。
作者謹按:
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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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周夢蝶
本名周起述,筆名起自莊子午夢,表示對自由的無限嚮往。1921年生,河南省淅川縣人,開封師範、宛西鄉村師範肄業。熟讀古典詩詞及四書五經,因戰亂,中途輟學後加入青年軍行列,1948年隨軍來台,遺有髮妻和二子一女在家鄉。周氏1952年開始寫詩,作品主要刊載於《中央日報》、《青年戰士報》副刊。1955年退伍後,加入「藍星詩社」,當過書店店員,1959年起於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書攤,專賣詩集和文哲圖書,並出版生平第一本詩集《孤獨國》;1962年開始禮佛習禪,終日默坐繁華街頭,成為北市頗具代表性的藝文「風景」,文壇「傳奇」。1980年因胃病開刀,才結束二十年書攤生涯。近年退休在家,研習禪、佛法。周氏詩作頗富禪味、佛味、儒味,更惜墨如金,詩作僅得數百,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英譯本1978年在美出版)、《周夢蝶世紀詩選》、《約會》、《十三朵白菊花》、《風耳樓逸稿》、《有一種鳥或人》,另著有散文集《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尺牘集《風耳樓墜簡》。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新詩特別獎、笠詩社「詩創作」獎、中央日報文學成就獎、第一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文學類」獎、中國詩歌藝術學會藝術貢獻獎等,詩集《孤獨國》並於1999年獲選為「台灣文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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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提供:葉福炎
美術設計:葉福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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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賞析
恰如詩題,這是一首以佛陀坐菩提樹下七日而悟道為典故的詩。開頭便連三句提問。前兩句不難懂:「誰是心裏藏著鏡子的人呢?/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描繪了一位心懷明鏡般智慧的行者。第三句的提問卻驟然拉開了想像:「所有的眼都給眼矇住了/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眼給眼矇住了的說法很有意思。佛陀證道時講:「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顛倒妄想,不能證得。」,眾生皆有佛性,但被「顛倒妄想」給迷濛了。妄想的根源,自然是自己易被迷惑的感官。世人如此容易迷茫,而領悟之人所需的能力卻是:「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雪與火各是指什麼呢?它們性質處在兩極,於佛陀卻宛如一體兩面的轉換。這種對極而又流轉的概念可套用在各種具有「兩難」性質的事物,乃至每個讀者都能自由地以他們的想像去詮釋。我個人對此的理解,雪與火就比如塵間的俗事與修行的靈光,求道甚切的修行者欲追求後者,常選擇與前者徹底切離;但若佛陀也選擇如此,就沒有後續那些大道普傳的故事了吧?從世間的苦行裡汲取智慧,再將智慧用於世間,化為更理想的世界。最後三句描繪了詩人心中當佛陀仍在悟道時的形象。「半個面孔的人」,在菩提樹枝葉扶疏的光影下半邊臉亮半邊臉暗,又是個對極,但兩者加起來才是完整的祂。
第二段開始,驟然跳離了佛陀身處的時空,來到了此刻。「這兒已經有人坐過」,佛陀早已遠去,僅餘「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祂曾坐過的草地,在冬季依然深綠,而此刻詩人坐在菩提樹下,心思隨之敞遊,體驗了「枕著萬籟/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那時祂的心境是否也是如此?第三段繼續講到境界,引用類似「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典故,只是山水變成了「雪」跟「你」。雪與冬季相聯,或可代指這世界。討論雪與你的關係,亦即世界與自身的關係。一開始互不相干,而後漸趨互融,最後領悟的時刻,「雪還是雪,你還是你」,兩者既相似又不同,既為對極亦可流轉。當詩人思及此處,彷彿想清楚了什麼,寂靜歡喜之餘轉眼看去,佛陀早已不在那裡,只剩自己坐在那片草地,在冬季裡依然深綠。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5/09/2015090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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