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和朱全斌約在台北敦化北路的「貓下去」碰面，他送了我一本韓良露的新書《台北說城人》，書裡集結了良露過世時前十年所寫的，關於台北的故事——這個讓我們相識、相知而且惺惺相惜的城市。全斌說書裡有篇〈台北孔雀東南飛〉，其中的一段文字提到我，良露是這樣寫的：
「第一代年輕消費世代的文化，從80年代台北東區正式開始，社會真正進入普遍充裕的年代，大學畢業生可以領跟今天差不多的薪水，從事影視、廣告、時尚自由業等，比較會賺錢的年輕人一個月賺七、八萬也不成問題。新的店、新的事物、新的消費型態天天在發生，城市夜生活成為熱潮，整個社會的賀爾蒙與性激素都十分高昂，我住的東豐街旁小巷中的『彩色盤』咖啡酒吧，每天晚上九點到半夜兩、三點，就像一齣時尚生活的定幕劇，幾乎天天晚上泡在那的我，可能在某個晚上看到劉文正，另一個晚上是張國榮，還有王偉忠、張小燕、倪重華、李宗盛、羅大佑、張艾嘉、楊德昌、侯孝賢，以及更多做音樂、廣告、服裝、電視、電影、室內設計等等的知名人物。在沒有《壹週刊》的年代，城市夜生活是如此自由，城市的熱門八卦話題只在口耳相傳之間流通，那個年代有趣的事太多，也沒多少人真正在乎閒話。」
良露提到的「彩色盤」，是當時台北最早的時尚餐廳的，店裡的空間不大，市內裝潢風格走的是當時最潮的日式極簡風格，但賣的卻是江浙菜。我記憶中的80年代，是「哈日風」在台灣剛出現的時刻，混合了外來潮流和在地文化，那個年代的風情是混搭與並置的，看似截然不同的品味路線，都可以大大方方擺在一起，形成一種矛盾而和諧的奇妙情調。而現在的台北，諸多文化之間的衝突感卻漸漸少了，外來和本土的東西在時間更迭中被內化，產生出一種特別的台北原生種氛圍——就像是「貓下去」，出生於1980年的老闆陳陸寬，於2009年開在徐州路的一家小店，店裡只有十來個座位，店址也不是什麼熱門的所在，然而老闆對於食物的過人創意，很快就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擴散開來。「貓下去」開店半年之後，就成為台北年輕人趨之若鶩的熱門餐廳，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大排長龍的排隊人潮。
在「貓下去」營業的第三個月、還沒有太多人知道的時候，我約了良露，說要帶她去吃一間很可愛、很特別的餐廳，唯一的附加條件是不要報導，因為我不希望自己的私房餐廳被觀光客佔領。當時，她在「貓下去」吃了第一口沙拉後就忽然安靜下來，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地說：「這個老闆瘋了。」
「一盤一百多塊錢的沙拉，裡面居然放了這麼多種東西。」她像是在品嚐什麼不可置信的高級料理般，由衷地讚嘆道。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細數那盤沙拉裡配料時的神情：生菜、碎核果、烤乾的蕃茄、醬汁裡各式的香料……什麼時代便會有對應那個時代的食物口味，像是「貓下去」這種新世代的原生種料理，對應的就是目前台北複雜多元的特質。
現在的台北，與三十多年前，已經截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像「貓下去」這樣的熱門餐酒館裡，出沒的是屬於現在這個時代的文青和名人，像是服裝設計師詹朴、創意人馮宇、嘻哈饒舌音樂人迪拉胖、《小日子》發行人劉冠吟、音樂專輯設計師方序中、「五月天」的瑪莎、「女孩與機器人」樂團的Riin、歌手孫燕姿和魏如萱……今非昔比，良露也先一步離開了台北，唯一堅持的是她當年的承諾——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寫過那間祕密的小餐館。
後來的「貓下去」已經遷移到敦化北路，空間更大、座位更多，但仍然經常一位難求。新的「貓下去」良露沒有來過，但當我與全斌坐在這裡聊起往事時，總是有個錯覺，覺得彷彿她就在我的面前，熱情評論著桌上的各式菜色。現在的台北，是新的台北；良露的文字記錄了我記憶中台北最美好的時代，然而我明白，在流轉的時光裡，那些美好終究不是句號，而是值得留念的一個逗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