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180】【如果是身高就好了】
目前最新消息是
紀州庵昨晚剛剛宣布閉館
閉館到何時似乎是看情形,換言之目前等於是沒有開放時間表
我的表定第一場新書座談(我自己一個人講)是在6/5紀州庵
這個薛丁格的新書座談目前會不會有呢?
不知道
大概還是在有與沒有之間
而且我覺得沒有的機率好像滿大的
但算了,沒關係啦,隨便啦←自暴自棄😂
無論如何病毒都要阻止我們的連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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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突然想到,如果本週末大家想宅在家裡防疫的話
一不做二不休
我乾脆把《零度分離》書中首章〈再說一次我愛你〉
完整的全文1.5萬字直接全部貼上來啦
願意讀的朋友們宅著正好讀
(閱讀時間估計約25分鐘)
比網路書店的試讀部分都多一倍多
而且是完整的第一章整個故事
(我們只好來構建人與書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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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接受FB版面的人可以直接在這裡讀
# 可以存回自己的版面慢慢去讀
# 已經讀過的朋友們想分享感想也可以
# 配圖部分是當初在聯合副刊發表時可樂王的作品
# 想看比較好看的版面的人可以去鏡文學網站讀,我把連結貼在留言處
#以書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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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說一次我愛你|Say I Love You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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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們所知,起初,沒有任何人會將一代傳奇科學家、動物行為學家兼鯨豚專家Shepresa與「人類的未來」或「人類心智」此等議題連結在一起──起【初,她只是那個**能和鯨豚說話的人**而已。她生平的起點似乎不甚特別:西元2206年,Shepresa生於美國康乃狄克州一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均為美籍華裔科學家,分別任職於康乃狄克大學(University of Connecticut)與輝瑞藥廠(Pfizer, Inc.)研發部門。她是家中獨女。十歲時,Shepresa的父母因故離異。這似乎對她造成極大傷害;她一度被確診患上嚴重的創傷後症候群。長達七個月期間,她保持沉默,拒絕說話,拒絕原先所有人際關係;不意外地同樣拒絕任何親友與心理輔導人員之關切。幸而她隨即復原。是的,根據她後來的說法,是海豚拯救了她──祖母帶她去看海洋遊樂園裡的海豚表演。那或許稱不上是全然愉快的經驗(「那真的太療癒了......我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喜歡牠們。但我那時已經夠大,不再像更小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接受這些了。」Shepresa 如此回憶當時的自己:「我很快開始質疑海豚能否從這些『工作』中獲得成就感......或者牠們終究只是得到一條果腹用的魚而已?」),但依舊帶給她相當程度的心靈撫慰。那對正經歷著生命中首次重大創傷的Shepresa何其重要。也正是在當時,她主動要求父母允許她茹素;並開始思索:如果她自己曾感覺遭受命運的冷遇,那麼動物們也會有被遺棄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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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們是否擁有如同人類一般的情感?這是個再古老不過的爭論;同時也是後來被視為激進動保人士的Shepresa最初的智識啟蒙。第二次啟蒙時刻很快接踵而至──那是Richard Russell與母鯨J35的故事。事實上,於過去數十年間,無數閱聽大眾早已透過媒體聽聞Shepresa多次提及此一歷史事件,此一她宣稱改變了她一生的真實故事──西元2018年8月10日,亦即距今約250年前,北美洲西岸一仲夏傍晚,時年29歲的西雅圖機場地勤人員Richard Russell單獨走向停機坪,闖入一小客機駕駛艙,於未經航管許可下擅自將它開上天空。除了Richard Russell本人之外,這架設籍於地平線航空(Horizon Air)的90人座龐巴迪(Bombardier)Q400螺旋槳小飛機並無任何其他乘客。換言之,他等同於竊取或劫持或了一架客機,並以其自身為唯一人質。於長達75分鐘飛行期間,這位溫柔而憂傷的劫機者依賴於模擬飛行電玩中學到的有限知識獨自操控飛機,並始終與塔台保持友善通話。事實上,也正因為這些通話紀錄,人們才約略明瞭他劫機的原因(當然,自另一方面來說,人們或許從未真正理解他的犯案動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黃昏空域漫遊中,塔台航管人員以小名Rich稱呼他,持續耐心安撫他,試圖引導從未受過正規飛行訓練的Richard Russell成功降落。然而他顯然沒有活著回來的打算。某些報導節錄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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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台:我們只是想給你找個安全降落的地方。
> Rich:我還沒想降落呢。天啊,我想我不能再盯著燃油表看了,油用得太快了──
> 塔台:好了,Rich,可以的話請向左轉,我們會指引你往東南方向飛。
> Rich:我這樣得被判個無期徒刑吧?但也沒關係啦,對我這種人來說,那可能也不錯。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聽你們對我說些好聽的廢話。你們覺得如果我能成功降落的話,阿拉斯加航空會不會給我一份飛行員的工作?
> 塔台:如果你能成功降落,我想他們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工作的──
> Rich:我知道有很多人關心我。他們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一定很失望。我該向他們道歉。我只是個壞掉的人......或許不知道哪裡有幾顆螺絲鬆了吧?(Just a broken guy, got a few screws loose I gu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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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鯨豚專家Shepresa本人的說法,她始終清楚記得首次聽聞此一故事的情境:2217年初冬10月,她剛滿11歲,就讀於美國康乃狄克州榭蒂‧蘭恩小學(Shetty Lane Elementary School)五年級,父母已於一年前正式離婚。她剛剛對自己立下再也不理睬數學老師E. Bonowitsky小姐的誓言──前天她在課堂上指出她算式中的錯誤,然而她認為Bonowitsky小姐並未給她應有的尊重。這誓言後來僅僅維持了三天。但在那三天期間,她可沒閒著:她自行破解了教室的網路密碼;每逢數學課,她一面心懷怨恨,拒絕聽講,一面瞪大眼睛盯著自己視網膜上的植入式顯示投影,偷偷瀏覽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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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那時讀到Richard Russell和J35的故事的......」2248年1月,於接受台灣媒體Labyrinthos專訪時,Shepresa再次提及此事。畫面中,她與採訪者正重回康乃狄克州臨海的榭蒂‧蘭恩小學;芒草原上海風獵獵,變幻的光、潮浪與大片雪色芒花遍布;嶙峋怪石下,大西洋的海水升起又破碎,化為藍色與玫瑰色的泡沫。對於後來長期被視為爭議人士的Shepresa而言,那是個難言的,無比柔軟的時刻;因為在與塔台的通話中,劫機者Richard Russell主動提到了那隻虎鯨。是的,虎鯨,又稱逆戟鯨或殺人鯨;那是當時的另一則新聞──海洋動物學家發現,一隻編號J35的母鯨在自己的幼鯨寶寶甫出生即告夭折後,背著牠的屍體,與之相伴,在廣漠的北太平洋中迴游了整整十七日,歷經長達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哀悼之旅後方才放手,任屍體沉入深海,隱沒入無光的黑暗中。記錄顯示,於劫機者Richard Russell的最後航程中,他曾向塔台表示想去看看那頭悲傷的母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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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台:如果你想降落,目前最好的選擇是你左前方的那條跑道。或普吉特海灣──你也可以在海面上降落。
> Rich:你和那裡的人說了嗎?我可不想把那弄得一團糟。
> 塔台:說了。我,還有我們,所有人都不希望你或者任何其他人受傷。如果你想降落──
> Rich:但我想知道那條虎鯨的位置。你知道嗎?就是那條背著她的寶寶的虎鯨。我想去看看那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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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課堂上,11歲少女Shepresa就此得知了Richard Russell與母鯨J35的故事。據報導,在這長達一千六百公里的哀悼之旅結束後,研究人員原本對母鯨J35的健康狀況感到憂慮,但隨即發現牠看似活動如常,並未過渡自溺於喪子的哀傷中。那是二百多年的21世紀初葉,理論上,人類對此類海洋動物的了解與現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然而Shepresa不厭其煩描述此事對她幼小心靈的震撼──教室中她將這則故事看進眼底,四下無聲,淚水暈開了光線,周遭景物如鉛筆素描般無限退遠,然而視網膜上的幻影卻無比清晰,彷彿心象,彷彿有人在她腦內深海中對她低語。許多年來她在公開場合多次引述此則古老報導中一位網友的短評──「我們總有未竟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可以確定就是這樣......」於Labyrinthos專訪中,Shepresa強調:「對,就是如此。**未境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完全認同。不,那不是悲傷......那不純然只是劫機者Richard Russell對母鯨的憐惜或同情,不是;至少不僅僅是共感於牠失去幼子的傷痛......不是。那是某種快樂,某種寧靜,某種幸福。我不知道人何時會有這樣的情感......」畫面中,海風吹起了她厚厚的黑髮,無數稜角分明的沙粒自她語音中剝落。「我們總在生命歷程中面臨各式各樣的傷害:生老病死,情感的無償,內疚、罪惡感,心懷不平,孤單面對際遇的隨機、凶暴與無理......我們總難免悲傷、憤懣、徬徨、恐懼;或者相反,因這些負面情境的消解而暫時感到喜悅......當然了,我必須說,動物同樣也會──許多人遲遲不肯承認這點;但我知道那不是這樣......」她稍停。「Rich......Richard Russell並非因為痛苦或恐慌的暫時解除而感到喜悅。那太淺薄了。那不一樣。我知道他的墜毀是世上最美麗幸福的死亡......然而正因為人類的妄自尊大、自以為是,我們不肯正面承認這樣的情感,不肯承認那其實暗示了人類或動物心智最好的可能性,最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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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最好的可能性」、「心智最後的歸宿」?對此,小女孩Shepresa似乎從未懷疑。許多嚴謹的科學家主張不應率爾將動物的某些儀式性行為(例如母鯨J35長達一千六百公里的哀傷巡遊;例如象群們對死去母象遺體的「瞻仰」)視為動物具有意識或情感的證據,因為其間難免存在太多尚待實證的環節。然而針對此類說法,Shepresa 向來嗤之以鼻。「我不是說他們的『嚴謹』是錯的。不是。」她在各種場合重複強調:「科學原本必須嚴謹。但這件事與其說是個科學上的爭論,不如說根本是個語言問題。動物當然有意識、有情感──幾千年來人類親眼目睹這麼多證據還不夠嗎?我們頂多能說:對的,動物所擁有的意識或情感,不見得與人類『近似』或『相同』......所以說,我們確實不宜直接斷定牠們擁有**同於**人類的情感──在這層面上,這句話是正確的。但即使是在那時,在我們對動物遠不如今日了解時,我們也早該承認,動物毫無疑問擁有牠們自己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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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維根斯坦討論過的語言問題?」2269年,Shepresa 63歲冥誕後不久,距她首次發表那五篇震驚世界的論文整整22年後,德國柏林近郊,我首次與Shepresa 的獨生子Mike Morant會晤,聽他轉述他母親此一早年看法時,我如此提問。「她的意思是,類似維根斯坦的概念──許多哲學問題,其實只是語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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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維根斯坦。就像維根斯坦說的那樣。有些科學問題,本質上也只是語言問題。」Mike笑得爽朗。「你的反應居然和我完全一樣......」
「嗯?」
「我的意思是,我曾向我母親提出過一模一樣的疑問。她的回答是,她小學時就想過了;然後她接著說,你想想,維根斯坦多久以前的人了?居然有那麼多人到現在還在爭論這個問題......」Mike稍停,看了我一眼。「她說,你看,人類就是這麼笨,怎麼可能會比鯨豚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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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濠梁之辯。那是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與好基友惠施之間的爭論。是啊,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很快樂呢?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你不是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有沒有屬於牠們自己的「心智」呢?但我想有許多事本質皆是如此──例如,如何令加害者等量承受被害者的痛苦?是的,時至今日,我們必須承認,許多時候,人類文明社會的基礎共識依舊不出「以牙還牙,殺人償命」的範圍;我們與西元前二千年漢摩拉比法典的時代其實相去不遠。那或許正是人類此一社會性物種的基本規則吧?如此大腦,這樣的中樞神經系統,搭配群居性文明,為了維持群體秩序,必然形成以「以牙還牙」為思想核心的律法。聖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筆下的**自然法原則**,或許是數學上、文明結構上的必然?問題在於,如何「以牙還牙」?如何於兇手身上產製同於受害者所承受的,**等量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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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很明顯:事實上,等量的痛苦從未真實存在,因為對任一相異個體而言,痛苦與快樂必然是客製化的。個體們終究擁有彼此相異的,無法與他人共享的感官強度與個人體驗;而更為巨大的鴻溝則存在於人與動物之間。事實如此斬釘截鐵:因為我們並非動物,是以我們原本便無法體會動物的感覺;同樣地,我們永遠難以確證動物是否擁有所謂「心智」──至少我本以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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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為如此。我們都曾誤以為如此。然而我們全都錯了。一整個時代的人,全都錯了。但請容我為自己辯護:這是非戰之罪;未能親訪Shepresa本人並非我個人失誤──這顯然牽涉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作為一位鯨豚生物學家,她原本不應如此聲名大噪。2223年,17歲的Shepresa 考入麻省理工學院,主修動物科學;2229年,年僅23歲的她以海豚中樞神經系統演化史相關研究獲博士學位。她的求學生涯堪稱一帆風順──除了因天賦極佳而深受師長賞識之外,她的人際關係似乎也極為圓滿。她待人有禮,親切熱情,不吝於與他人分享資源,對一切挫折皆樂觀以對。幾乎所有曾與她共事的人都對她持正面看法。說她是動物科學界的「零負評女神」,亦不為過。就我們所知,至少在當時,童年裡那長達七個月的沉默失語似乎沒有在她往後的人生中留下任何痕跡。(啊,這像不像是母鯨J35在那一千六百公里遠的,漫長哀悼後的奇蹟復原呢?)然而詭異的是,這何其類似於當年啟發她親近鯨豚、走向海洋的Richard Russell──毫無疑問,劫機者兼自殺者Richard Russell在各方面都是個一般意義上的「好人」──他待人溫柔和善,熱心助人,擁有再正常不過的社會連結;同事們公認他為人善良正直,工作認真負責,且事發前未曾表露任何負面情緒,也未有任何相關蛛絲馬跡。他的家人則表示他與妻子感情親密和睦,婚姻美滿,既不憤世嫉俗亦無憂鬱徵候。他是忠誠而負責的丈夫,關心父母的兒子,溫暖慷慨的友人,鄰里街坊的好鄰居......然而所有這些,都未能阻止他浪漫絕決的自毀;一如無人能阻止Shepresa對鯨豚的偏執與愛。2234年她與Bertrand Morant結褵;2236年,30歲的她生下長子Mike Morant,同時自伊利諾州羅德理格茲學院(Rodríguez College)轉職至美國西岸西雅圖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任教。十年後,2246年,時年未滿四十的鯨豚科學家Shepresa發表了她生命中第一個震驚世界的研究成果──**她宣稱她破解了虎鯨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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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是個令我感覺非常矛盾的概念......」首次採訪中,Shepresa的獨子Mike Morant(他長年旅居德國柏林,於市郊Sachsenhausen納粹集中營遺址附近一所中學擔任英語教師)如此向我談及他母親。「對, 我小時候不常見到她。她確實就是一般人知道的那種工作狂的樣子......每日早出晚歸;許多時候她必須出海追蹤鯨豚,一去至少幾個月。」Mike的眼睛黯淡下來。他身材清瘦,長手長腳,一頭淡黃色茂密鬈髮,嶙峋的臉和顴骨,一雙神經質的眼睛。他說話時似乎總有些習慣性傴僂,帶著曖昧的憂傷。「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他苦笑。我們正漫步於Sachsenhausen集中營外的鄉間道路上,鐵絲網於灰色石牆上攀行,腳下礫石摩擦,冰冷透明的光線自周遭穿行而過。
「你恨她嗎?」我說:「就你的感覺而言──」
「對。我當然恨過她。」Mike Morant凝望著遠方正隱沒入暮色的天際線。「她對婚姻也並不用心。她和我父親的婚姻失敗,我想多數責任在她身上。但我知道她是個『好人』......她的研究夥伴、實驗室團隊、她的學術界好友、她的學生們,全都愛她。」他稍停半晌。「當然了,我相信那些鯨豚們──她其他的『孩子』們;也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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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母親能否真正讀懂自己的孩子?對Shepresa 與她的虎鯨寶寶們而言,這完全不是問題。她關於虎鯨語言的論文共計五篇,於2246至2247年間陸續發表於包括《自然》、《細胞》在內的三種權威期刊上。這是史上首次有人宣稱成功破譯其他物種的語言。不意外地,虎鯨語言以波形與頻率之排列組合呈現意義;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Shepresa先是細膩區分了虎鯨的**歌唱**與**日常語言**,接著又在日常語言中解析出了明確的文法規則。這原已前所未見;但更令人驚異的是,這套文法規則中,居然包含了海水溫度與海流速度的變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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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聽之下,這完全匪夷所思──」於2261年首播的世界國家地理頻道(WNGC)紀錄片《聲與愛之形》中,時任中國北京師範大學講座教授的動物學家黎玉臨如此表示:「是啊......我記得第一時間裡學界其實非常懷疑。打個比方,這相當於告訴你,人類說話時,可以因應空氣濕度與溫度之變化而改變發音,以求傳達精準。這怎麼可能呢?」訪談中,這位中國演化生物學泰斗如此回憶這位他執教於麻省理工學院時的得意門生。「但當解剖學證據出現後,科學界由懷疑轉為驚嘆。這成就太不可思議了。太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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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的解剖學證據於第五篇論文中出現。Shepresa與廠商合作,以訂製的**研究用類神經生物**植入虎鯨之中樞神經,成功截獲關鍵證據──當虎鯨發聲時,其大腦語言區神經細胞與職司海流偵測之部位有著固定模式的連動。Shepresa將此固定模式歸納為39種,並逐一指出這39種模式如何與語音的波形、頻率和文法產生關聯。結論是:一頭成年虎鯨的語言複雜度,約略等同於一15歲人類青少年;而在某些特定方面(例如對海洋環境、洋流、水溫與色彩的理解與辨識,以及**某些謎樣的、人類並不熟悉且未獲實證的情緒反應**,其語言程度則可被確證為超越人類甚多。「請看看你的手。」她甚至在論文註解中語帶譏誚:「請寶愛、珍惜你的手,這雙拇指與其餘四指可對握持物、可勞作的手──要不是這雙手,要是虎鯨擁有的是手而不是鰭,人類幾乎確定無法稱霸地球;因為一頭虎鯨的心智能力很可能超越你甚多。牠們比我們更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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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間,Shepresa 聲名大噪。無數邀約如雪片般飛來,而她的後續舉動則將她推向一難以測知且無比凶險的未來。這確實令人意外,因為此前從未有人將她定位為「激進動保人士」或「激進素食主義者」;而事實上,她也未曾公開提出任何與此有關的政治倡議。「對,所有人都嚇呆了。」Shepresa的獨生子Mike Morant如此描述:「包括我的父親。後來他告訴我,在此之前,他唯一聽她提起過的相關說法,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鯨豚確實比人類聰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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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獨子Mike Morant年僅九歲。他始終清楚記得母親以他完全陌生的形象於媒體全像畫面中現身的情景。由於缺乏陪伴,他與母親從來並不親密;即便如此年幼,敏感的他早已察覺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鴻溝。「我後來有種說法,」Mike Morant自我解嘲:「我說,我和她的關係要不就是『溫柔的疏離』,要不就是『彬彬有禮的親密』......」
「是嗎?你還那麼小......你小時候就對你那麼冷淡嗎?」社區球場邊,孩子們嬉鬧著彼此推擠,一顆足球跳呀跳地滾到我們面前。
「噢不,沒有。沒有。那時候......嗯......」他遲疑起來。「對,嚴格來說,我們不親,但那並不代表我對她有什麼嚴重的負面觀感。負面情緒是後來的事了。」Mike解釋,當時的他對母親孺慕依舊;然而母親的公開說法卻完全把他給嚇傻了。「我和父親在家裡看她上電視受訪。她居然說,人類這種肉食者社會根本徹底養壞了所有小孩,而人類文明本該受到大屠殺或種族滅絕這樣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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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人類需要受罰?因為懲罰人類對文明有益,對地球有益;而被這低素質文明養壞的小孩們則一點也不值得同情──這是Shepresa的基本論點。平心而論,她的某些論述並不新鮮──例如她主張人類食肉是極不文明的殘忍行為,其罪堪比納粹大屠殺。「動物們當然擁有心智。我就不再重複那些一百年前老掉牙的論點了。」Shepresa 如此強調:「我要說的是,第一,現在,就是現在,我們已然聽懂了虎鯨的語言,我們可以,也應該和牠們溝通。第二,我們用在虎鯨身上的那些研究用類神經生物,其構造、其運作機制根本和人類大腦非常類似。那實質上就是以人類大腦為模版──而現在這些類神經生物能幫助我們理解動物。一些非我族類的動物。」攝影棚白色燈光下,Shepresa的表情扁平而嚴厲。「所謂『非我族類』。你知道這什麼意思嗎?意思就是說,我們和牠們的中樞神經樣態非常類似,甚至能透過這些類神經生物彼此互通。告訴我──對,看著我的眼睛:你認為我們真有權利圈養牠們、屠殺牠們,然後若無其事把牠們的屍體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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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presa 的尖銳毫無意外引起軒然大波;但她並未就此退卻。數月間,她持續發聲,起手無回,變本加厲,且對動物的同情似乎漸漸延伸為對人類的憎惡。「有些人認為蜥蜴的中樞神經構造極其粗陋,魚、豬和雞的中樞神經也太過簡單,簡單到僅具備求生與繁殖功能,不可能有所謂情感或意識......」2248年3月,於接受英國BBC《世界大運算》新聞節目直播訪談時,Shepresa 再度語出驚人(顯然令主持人尷尬不已):「我也不再重複批評這種看法多麼自我中心了。我要說的是,人類嬰兒或胚胎的中樞神經根本就比太多動物還要簡陋,事實上,他們比豬更缺乏『意識』。然而殺豬被視為理所當然,殺嬰卻是文明中最大的禁忌。為什麼?很簡單,那只是人類這個物種的**自我保護**而已。人類竟發展出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文化......」
「那......殺狗呢?」被嚇壞的主持人勉強擠出一句話。「人類真那麼自私?但那些虐狗虐貓的傢伙同樣受到大眾譴責......」
「殺蟑螂呢?殺蚊子呢?」Shepresa很快反駁。「殺蟑螂、殺蚊子也受大眾譴責嗎?你覺得呢?說來說去,一切無非以人的喜好為唯一標準。貓貓狗狗長得可愛,所以人類放他們一馬。蟑螂蚊子長得醜,惹人厭,所以人類毫不留情。豬呢?牠對人類有用,所以留著殺來吃。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的惡劣也並不意外──記得佛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嗎?」她進一步挑釁。「當然,這樣的黑暗與自私同樣存在於人類群體內部。記得上次被同事陷害的感覺嗎?記得那些明爭暗鬥、巧取豪奪,因蠅頭私利而毫不在意傷害他人的人嗎?記得那些以羞辱、貶低、霸凌無辜他人為樂的嗜血者嗎?記得那些發起戰爭、策動種族屠殺,摧毀一整個世代文明的魔頭們嗎?人類根本是咎由自取。這種文明,這種低級文化,如果有一天被滅絕,我一定會額手稱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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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Shepresa 原本恰恰是個在人際關係與社會連結上極為成功圓滿的人;也正因如此,她對人類偏激的敵視更令人意外。她迅速爆紅,瞬間毀譽參半;而她的言行則將周遭較親近者全數捲入一場始料未及的風暴中──當然,包括丈夫Bertrand Morant與兒子Mike在內。「我們開始察覺,總有人在監視著我們。」Mike Morant回憶,當時除了狗仔隊明目張膽於住家附近守候外,他也開始察覺周遭人異樣的目光。這令幼小的他既害怕又困惑。也正是在那時,他與母親的關係急速惡化──因為母親未曾帶給他任何受保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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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太脆弱了......」Mike Morant眼眶泛紅。「對,我太脆弱了。我很害怕。但我的個性使我也沒向父親求助太多。我太壓抑了。但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啊......」他提到,母親和從前同樣忙於工作,早出晚歸;新開的戰場(動物權利)更嚴重壓縮了他們相處的時間。他感覺自己像一艘暴風雨中的孤單小船,慘遭遺棄。某次,一夜凌晨,惡夢襲擊,他驚醒下床,推開房門正巧撞見母親回來。他已超過三個月未見到她,怯怯喊了聲媽(惡夢的寒意猶在,母親竟已令他感到陌生不已);而母親儘管臉上盡是疲態,意識卻依舊不知神遊何處,僅僅看了他一眼便不發一語轉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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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某些更激烈的母親。我知道。」2269年12月,德國柏林Tempo e amore咖啡館,Mike Morant眼眶含淚,窗外側光的暗影正蝕刻著他臉上的紋路,幻變著深淺不一的痛苦。「比如那些蓬亂著頭髮,滿臉淚痕向孩子們嘶吼『都是你們,是你們在吸我的血』的母親。比如那些因過度疲累而心不在焉,將幼兒禁鎖於密閉車輛中轉身離去的母親。比如那些情緒失控,無來由搧孩子巴掌、扯孩子頭髮、拿菸頭燙他們、拿髮夾或筷子戳他們的母親......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母親。現在的我也早已不再恨她。但那時,不知為何......我想她那時的態度更令我難受......」Mike哽咽起來,嘴唇顫抖,毫無血色。「我寧可她激烈斥責我或體罰我......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想我已經知道,在我與她之間,所有的親密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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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始終懷抱著巨大使命感的Shepresa 並未停下腳步。2248年11月,她召開記者會,宣布啟動「忒瑞西阿斯計畫」(Tiresias Project),宣稱研究團隊將以五年為期,分階段達成**與虎鯨對話**的目標。忒瑞西阿斯是古希臘神話人物,天神宙斯賜予他聽懂鳥語的能力,他也因之而能預見未來。「我說過:我們已經聽懂了牠們的語言。」Shepresa 強調:「那接下來呢?答案是,接下來就是和牠們說話的時候了。這將是對虎鯨語言相關論述的再次檢證。在演化史上,自百萬年至數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連續滅絕了直立人(Homo erectus)與尼安德塔人(Homo neanderthalensis)等其他類似人種,在地球上建立了智人(Homo sapiens)唯我獨尊的霸權,延續至今。如果人類與動物、與其他物種之間的藩籬能被撤除,我必須說,那必然是人類文明史上嶄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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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歷史終究證明,Shepresa 所言非虛。「忒瑞希阿斯計畫」的結果幾乎撼動了整個人類文明;說無人能置身事外,並不誇大。歷史學者、哲學家、文化研究學者等人文學界知識份子對此多所討論,生物學界、演化學學者等科學家社群內部亦對此熱議不斷;後續則進一步啟發了人工智慧與數學、邏輯學、量子力學等領域連篇累牘的研究與討論。量子力學?是的,關於「觀測者」之意識:一頭虎鯨算是有意識嗎?如果虎鯨伸出牠的鰭打開了箱門,看見了內部,那麼箱子裡薛丁格的貓是生是死?抑或依舊「既生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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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種種自不待言。然而在此一後續效應徹底發酵之前,令Shepresa 再度攻佔媒體版面的,卻是一場離奇刑案。2250年,於忒瑞希阿斯計畫期間,44歲的Shepresa結束了維持16年的婚姻,由獨子Mike的父親Bertrand Morant取得監護權。即便已極盡低調,媒體依舊發現了此事並追蹤報導。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這竟使她被捲入一樁神秘又荒謬的連續殺人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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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真沒想到......」2270年3月,我在紐約布魯克林與美國聯邦調查局退休探員 K. Fortress會面,20年前他正是此一「殺手T案」的主要負責人。「對,這殺手T就是那種囂張的『預告犯』。他自居正義,專殺名人,而且習慣通知媒體事先放話預告。但說真的,這種狀況我們相對輕鬆;因為你好歹有個明確的保護目標......」所以最初的目標就是棒球明星S.D.和食品商Schmitz?「沒錯。S.D.是涉嫌賭球,收錢放水性招待,但最終因罪證不足而被判無罪。」受訪時已67歲,一頭白髮的K. Fortress如此回憶往事:「食品集團大亨P. Schmitz你一定也清楚。他用可疑的、簡化的基因組合法孵育劣質生物做高級人造肉,獲取暴利;結果也無罪。我們原本以為殺手T選的都會是這種人人厭惡且逍遙法外的目標,沒想到第三個預告,赫然就是Shepres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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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單就殺手T事件而言,在當時即已引起軒然大波。棒球明星S.D.於馬里蘭州住家附近被發現遭人以球棒毆擊致死,而食品大亨P. Schmitz則因嚴密保護而逃過一劫。「S.D.是第一位死者,但並不是『被預告』的死者。」透過酒吧玻璃窗,深夜街燈與霓虹照拂著K. Fortress阡陌縱橫的臉。「殺手T是在殺死S.D.死後才公開投書媒體,承認犯行;接著預告他將懲罰P. Schmitz,執行正義。但這回他就沒得手了。」K. Fortress探員皺眉苦笑。「所以我說這種張揚的『預告犯』反而好對付。對,破案壓力超大;但媽的,至少在保護當事人時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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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例外,眾人對於鯨豚科學家Shepresa居然成為獵殺目標都感到訝異萬分。然而,對於Shepresa與Mike Morant母子而言,那卻是一次意外的契機。「這好像有點奇怪......但事實是,知道母親正遭受著生命威脅,我感覺自己與她的距離反而拉近了。」Mike似乎有些羞赧。「對,我領悟到,這同樣是她為個人信念做出的犧牲。父母離婚後,我和母親已不住在一起,而是跟著父親住;但警方依舊派出了編制人員保護我們。發生這種事,我和父親當然也受影響;雖然殺手T的威脅明顯並不直接針對我們......」
「壓力很大吧?」
「相當大。現在回想,還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挺過來的。」
「真是辛苦你了......」
「嗯,但說真的,或許也不比更早之前來得嚴重。能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對吧?大概就是這樣。」Mike平靜下來。「從母親破解虎鯨語言、投身動物權利運動開始......你知道網路上總是各種奇奇怪怪的臆測和傷人的不實謾罵。罵她、罵我的父親,莫名其妙地罵,天花亂墜地罵。那當然也影響到我。我可能在那時就已經被徹底『訓練』過了?」Mike苦笑。咖啡館中燈光昏暗,植栽枝葉扶疏,鄰座原本埋首書頁的灰髮平頭青年突然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右手指腹於頰側下顎骨處摸索捏弄,不知是否正嘗試調整植入的類神經通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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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突然就理解了一件事:我的母親是位不折不扣的勇者。」Mike Morant聲音沙啞。「對。她是勇者。當然,直到現在我依舊這麼認為......原本在父母離婚後,我幾乎已和母親形同陌路。他們剛分開的一段時間裡,因應她提出的會面要求,我們甚至曾見過幾次面,但──」他欲言又止。
「怎麼?感覺如何?」
「呃......我只能說,非常,非常彆扭。」晦暗的光度中,Mike Morant凝視著自己的掌紋,彷彿此刻長在他手上的是一張張陌生的臉。「我不自在,她也不自在。我能感覺她的歉疚,但歉意反而令彼此神經緊張。我尷尬起來,不再答應會面。」他稍停。「我想這也讓她鬆了一口氣吧?但後來發生了殺手T的那件事......我記得,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我似乎更能理解母親的言行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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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探員探員K. Fortress所言,事件以一種令眾人難以索解的樣貌「進場」。2250年10月26日,署名為「殺手T」的嫌犯投書媒體,公開承認棒球明星S.D.命案為其所為。2250年11月16日,S.D.死後三週,食品集團大亨P. Schmitz遭到殺手T公開點名。12月10日,時年61歲的P. Schmitz於視察工廠時遭到狙擊,幸而子彈並未擊中要害,僅輕微損及其小腿,表皮與肌肉擦傷;凶器疑為一類神經生物無人機。12月14日,殺手T承認自己對P. Schmitz「行刑失敗」,但強調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兩天後,12月16日,殺手T卻突然再次宣告,接下來的處決對象為「**反人類份子Shepresa**」。在一段向媒體與警方投遞的錄像中,一名背對鏡頭,頭戴黑色頭套、著深藍大衣,背景畫面與語音皆經亂數運算變化處理的殺手T宣示,Shepresa是數十年來僅見的極端反人類者,卻以科學家、動保人士與素食主義者等虛假形象作為包裝,「看似對動物充滿溫情,卻對家人冷漠以對」、「這樣的虛假、狡猾與殘忍,理應遭到身為萬物之靈的所有人類唾棄」,因此宣告將對Shepresa實施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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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時間,整個城市都炸了。」探員K. Fortress點起一支菸。「我們內部輿情單位做了數據分析。結果不意外:Shepresa 的公眾形象雖然難免爭議,但畢竟與棒球明星 S.D. 與 P. Schmitz這類人相差十萬八千里。像P. Schmitz這種人如果遭到『處刑』,我們可以確定必然有許多人認為他罪有應得;但說要『懲戒』Shepresa──」
「太誇張了?」
「當然。一定的。不就是個主張動物權利的傢伙嘛?還是個有貢獻的科學家......再怎麼不喜歡她的言論,也不該說要殺她呀?更何況她的知名度和S.D.或P. Schmitz這些人也根本不屬於同一個量級......」
「確實奇怪......」
「沒錯。所以更多揣測就來了。」微光中,菸頭明滅,酒吧內螢幕上的無聲球賽像一場荒謬的偶戲,K. Fortress的臉隱沒入煙霧繚繞的藍色暗影中。「媽的,你也知道這個世界,神神秘密的......許多人,包括我們內部人員,開始懷疑殺手T的精神狀態......」
「嗯?精神狀態?什麼精神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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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我們懷疑,或許他比我們原先所想像的更**瘋**、更不合邏輯?」他摸摸臉。「我記得當時也有線報說殺手T根本和Shepresa素有私怨,只是藉機報復。這當然從各方面說也都站不住腳。接著沒過幾天,又開始有人把矛頭指向媒體,因為Shepresa正好也就是當時新聞圈的焦點人物──」
‧
「焦點人物?」我追問:「什麼意思?和媒體有什麼關係?」
「意思是,說不定殺手T的選擇根本非常『隨興』?」K. Fortress稍停。「說不定他其實只是想到什麼幹什麼,想到誰就殺誰?他其實根本像一組想殺人的**亂數程式**?畢竟Shepresa根本和P. Schmitz一夥完全不一樣啊。所以,或許T原先壓根沒想要殺她;純粹只是因為那陣子,她離婚的消息傳出,引來許多八卦媒體開始報導,說她對待家人並不親切──」
「所以才想到她?」
「對。T可能就是看了媒體報導才想到她?或許T本人對家庭關係這點有些什麼嚴重的心理創傷?或許他是個自小受到母親冷落的小孩?否則就常理而言,我相信多數人不會認為Shepresa是個『夠格』的獵殺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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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諸葛,K. Fortress提及的猜想或許正確。而當時Shepresa採取一極尖銳之方式應對來自T的「獵殺令」──她召開記者會公開反擊,態度強硬。「對,我從來就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合格的妻子。」她坦承:「我從不否認這點。但那並不代表我沒有資格對我的主張負責,更不代表任何人有資格以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威脅我。」她咬牙切齒,近乎挑釁。「對,我早就說過,人類的文明就是如此品格低劣;而我現在知道,你本人,殺手T,你本人,就是這種低劣最完美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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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警方十分擔心此舉將激化殺手T的行動,然而結果卻急轉直下。事件以一莫名其妙的方式意外結束:殺手T居然未有任何反應,就此銷聲匿跡。我們必須承認,這可能驗證了某些揣測──T的行為完全缺乏邏輯與一致性;他是無法預測的。「對,居然沒有後續。」K. Fortress似乎有些赧然。「或許T還真是個精神失常的傢伙?......這說來還真沒面子;S.D.和P. Schmitz的案子也跟著T的消失而石沈大海,沒能查出什麼結果。媽的這根本是丟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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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恰如前述,這場不了了之的刑案卻意外為Shepresa與Mike Morant的母子關係帶來新生的契機。Mike主動與母親聯繫,二人試圖修補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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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太天真了......」Mike Morant苦笑。「我想,我的母親終究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母親呢?又為何,有這樣的母親的我,竟會如此平凡呢?」他臉上淚痕縱橫。我幾乎能感覺那淚水的鹹腥與冰冷。「開始時她給我的感覺也很好。她有誠意,我感受得到。但後來卻又逐漸疏於聯絡......不,不是,我不會期待能和她彼此享有真正的親密;我們從未擁有過那樣的時刻,即使在我幼年時也是如此。我沒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但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想,我自己也有部分責任,因為我長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她的期待。我原本以為她也就是在忙著做研究,忙她的忒瑞西阿斯計畫......」Mike雙手掩面,終究抽泣起來。「她寧願試著去和她的殺人鯨講話,卻不願意跟我講話嗎?......我想要的,不過就是......就是......」
‧
Mike Morant表示,Shepresa顯然愈來愈忙於研究工作,消失的時間愈來愈長,即使他嘗試與她聯繫,卻總是找不到人。這使他修補母子關係的希望再次落空。當然,當時他完全不可能知道,母親竟是獨自身陷於那樣的「狀態」之中。Shepresa已騎虎難下,她的忒瑞西阿斯計畫誘使她隻身涉險,而她的熱情與偏執則使她做出了難以想像的極端行動,甚至蓄意欺騙了整個研究團隊。事實上,當時她並不僅僅是透過發聲器以波形、頻率等變項試圖模仿,或再製虎鯨的語音而已──2251年,她首次秘密訂製了以虎鯨大腦語言區為藍本的類神經生物,將之**植入自己的中樞神經**,並輔以特製神經元連接自己的聲帶、耳內聽細胞與大腦聽覺區。
**她自己當了白老鼠。她打算親自和虎鯨說話。**
‧
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決定這麼做的原因。起初,也沒有任何人發現此事。「那年冬天我和初戀女友分了手。」Mike Morant接續述說:「聖誕夜我喝得爛醉,福至心靈撥了通電話給母親,居然接通了。她說她可以給我20分鐘。
‧
「我就這麼巴巴跑到她的實驗室。一個街區外尚且亮著兩棵大聖誕樹,無數閃亮的全像投影如雪花般漂浮在空氣中,路邊一隊隊笑鬧著的年輕人和唱聖歌報福音的小朋友們......但不知為何,實驗室門口一片漆黑,街燈故障,青白色微光彷彿一場將散未散的霧。
「我的母親在黑暗中向我走來,她看著我,視線卻閃爍不定,彷彿穿透了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控,質問她為何忙著和她的動物溝通卻不想跟我說話。我崩潰大吼,說,我知道那些虎鯨是你的孩子,但我同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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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了些很奇怪的話......」2270年2月,我陪同Mike Morant重回現場,於事件過後整整19年再訪Shepresa團隊位於美國西岸華盛頓州橡港(Oak Harbor)的實驗室。實驗室建築本身已遭廢棄,原先屬於虎鯨、連通著北太平洋的大池已被抽乾,自上方俯視,落葉與塵土於其中靜止,細雪正緩緩沉降,像一個因過度清寂而橫遭中止的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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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心不在焉。她喃喃說,說話對人很重要嗎?愛或親密,對人類而言很重要嗎?......**人們一直在索求著的,到底是什麼呢?**......」四下寂靜,我們空洞的腳步迴盪於空間中,水光在Mike Morant的瞳孔中無聲明滅。「然後,就在那彷彿籠罩著全世界所有暗影的街邊,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但我幾乎打了個寒顫,因為那指尖如此冰冷,全無體溫,幾乎完全不像人類......」
‧
紙包不住火。半年後事實遭到揭發。Shepresa 已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外在形體維持原貌,但長期植入的,仿虎鯨大腦的類神經生物顯然已侵入並重組了她原本的中樞神經。她已離人類愈來愈遠。她能發聲,但語音或句法本身已無意義;她能說話,但說出的卻已不再是人類的語言。再沒有人能聽懂她、真正辨識她的語意。少數時候她或許能說正確的英文或中文,然而僅限隻字片語。但當研究夥伴以先前的「虎鯨39種語言基本模式」為藍本試圖逆向理解她時,卻也並不成功。(弔詭的是,那不正是Shepresa本人的研究成果嗎?)已無法與人溝通的她無疑已完全失去了領導團隊的可能性。然而研究人員卻發現,Shepresa顯然與她的虎鯨寶寶更親密了──她時常在船上,在大池岸邊,或貼近池底連通道玻璃凝視著牠們,透過擴音器對牠們發出既尖銳又溫柔的吟唱。而虎鯨們也明顯有所回應:牠們或者群聚在她面前,或者在船舷旁迴游繞圈,或者以規律的噴氣與跳躍譜出節奏、海水與浪花的鼓點;或者應答以同樣溫柔而聒噪的語音......
沒有任何人類能再和Shepresa說話。但也沒有任何人類會懷疑,她正在與虎鯨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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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預料,當初被眾人寄予厚望的**忒瑞西阿斯計畫**竟會以此種方式收場。2252年9月,Shepresa 與虎鯨「交談」的畫面正式曝光,立刻引起轟動,躍登全球頭條。全世界為此陷入混亂與瘋狂。媒體逕以「瘋人科學家」、「鯨女」、「能和鯨豚說話的人」稱之;談話性節目全炸了鍋,社群網站沸騰熱議,評論家與學者們紛紛發表長文,而各國領袖則在輿論壓力下被迫回應。「這是斬釘截鐵的重大事件。」精神分析學者、哲學家兼文化評論人 A. Chufurst如此述寫:「七百年前,哥白尼將地球從宇宙中心的神壇上踢下;三百多年前佛洛依德則摧毀了人以自己的理性與意識為絕對中心的錯覺。這是人類史上的兩次重大認知革命。而現在,Shepresa 跟隨達爾文的腳步,再次無情毀棄了『人類為地球中心、萬物之靈』的妄想,接力完成了人類史上第三次認知革命。身處於一鉅變時代,歷史巨輪轟然前進,所有合格的文化與政治領袖,都必須對此做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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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忒瑞西阿斯計畫的成功嗎?客觀上我們很難如此認定。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也不再能知曉Shepresa心中的真正看法了。她拒絕受訪,同樣拒絕與任何人溝通(一如她童年裡那長達七個月的沉默?)──事實上,這兩項任務對她而言已力有未逮。她和她的鯨寶寶們的親密時光也並不長久──侵入的類神經生物很快開始破壞她中樞神經的其餘部分;病症以一種類似漸凍人混合阿茲海默症的方式蠶食了她的生命。2252至2254年間,逐漸喪失記憶、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Shepresa接受了共計八次奈米機器人手術,試圖清除在她體內與其自身中樞神經嚴重沾黏、綰合,爬藤般交纏共生的仿虎鯨類神經生物,然而終究失敗了。2255年4月,Shepresa 死於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附設醫院,得年僅49歲。而陪伴她走過最後時日的,依舊是她的兒子Mike Mor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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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遺憾的是沒有再和她說話的機會......」Mike Morant哽咽起來。「但無論如何,我感激那段最後的日子。我甚至不曾認真考慮過她疾病的進程。我有點逃避吧?但......那算是疾病嗎?不,那是她的瘋狂、她的偏執、她的信仰,她自己的選擇。她沒有病,她只是做了和一般人不一樣的決定。而且我們當然也不會知道接下來會怎麼發展......這世界上還沒人得過這種病不是嗎?」無疑,在這位傳奇科學家與她的獨子Mike Morant的最後時光裡,外界的紛擾對他們已不再具有意義。熱議持續經年,討論方興未艾;學術界與科學界姑且不論,因應此一事件而生的社會運動、政治倡議,甚至新興宗教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隨時有人為此自殺,隨時有人因此獲得重生的勇氣;甚至有激進倡議團體主張,動物與人類心智的混種結合才是人類心智演化的必然道路,是最終且必然的結果。然而喧囂之間,我們甚至無法確認,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光裡,Shepresa是否真正「知道」這些因她而起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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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那天......」2270年2月,北太平洋東岸,橡港冬季,我與Mike Morant已漫步至海邊。潮浪來回,狂風呼嘯,暴雨般嘈噪的回音,水與浪在近處粉身碎骨,而遠處,隱沒於無光中的夜海正以純粹無雜質的聽覺向我們展示著大自然龐巨的力量。「那天清晨時分,我似乎心有所感,突然驚醒,發現病床上的母親已自行坐起身來,空洞的眼瞳正凝視著窗外某處。我感覺她似乎想看看外面的什麼,於是慢慢扶著她走過長廊,來到盡頭面光的落地窗前......」Mike Morant形容,那是個清冷一如夢境的清晨,窗外雲層高而厚重,然而天光雪白明亮,樹與樹的枯枝構成了美麗的抽象圖案。他攙扶著母親蹣跚步行至窗前,看她側臉將耳朵貼上窗玻璃,像是在專心傾聽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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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沒有任何聲音。但我隨即知道了答案──那是一架孤伶伶的飛機。
「很奇怪,我已經看見了那架飛機,但我的母親似乎並不想**看**。」夜海轟鳴中,Mike Morant呶呶述說。「她只是持續在聽著它。聽著那些我不可能聽得見、不可能聽得懂的。我心裡想,難道那和虎鯨的語言類似嗎?我看見她臉上露出微笑,雙頰酡紅,如癡如醉;像是被某種此生從未親歷的,無比巨大的寧靜與幸福感所淹沒......我忽然想起了她一提再提的,那位兩百多年前的劫機犯,那曾經『啟發』了她的Richard Russell......」
‧
> Rich:我準備降落了。我會先翻滾幾下。成功的話我就會開始下降。今晚就這樣了吧。
> 塔台:Rich,如果可以,請儘量把飛機貼近水面。
> Rich:我有點頭暈。哥們,景色變化得太快了;我想好好看看它們,享受這一刻。一切都很美,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們就更美了。
> 塔台:你能看清楚周遭嗎?能見度還好吧?
> Rich:很好,沒問題,一切都非常清楚。我剛才還繞著雷尼爾山飛了一圈。太美了。我想剩下的油還夠我飛到奧林匹克山去看看。
> Rich:我不知道該怎麼降落。其實我根本就沒打算降落(I wasn’t really planning on landing it)──
‧
那正是29歲劫機者Richard Russell最後的遺言。250年前,於黃昏的天空中獨自漫遊75分鐘後,西元2018年8月10日夜間約9點20分,Richard Russell與他的螺旋槳小客機於西雅圖近海普吉特灣海域一荒島上墜毀。該小島全無人煙,是以除了駕駛者本人如願喪生之外,並無任何人員傷亡。那是北太平洋東岸的夏季,西雅圖的黃昏時間漫長,於白日與黑夜間曖昧的交接地帶,空氣與流動的雲彩折射了高緯度地區的稀薄陽光,致使天色絢麗多變一如一場未境的幻夢。Richard Russell不會知道他此生最後的航行如何影響了一位生於二百多年後的小女孩,更不會知道這位特立獨行的小女孩如何改變了人類的文明發展。「飛機消失後,像是過了很久很久......」Mike Morant說:「她回過頭來,對我說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她說什麼?」
「我當然聽不懂。」Mike Morant微笑,無限神往。「但她重複說了好幾次,所以我手忙腳亂把它錄了下來......」
「那是什麼?」
「我愛你。」
「什麼?」
「『我愛你』。意思是『我愛你』。」海水在遠處轟擊著礫石海岸。Mike Morant已熱淚盈眶。我看見無數細小的雪花,或雪花的幻影在他眼中緩慢融化。「那居然有意義......我事後把錄音拿給研究人員聽......他們查了論文,告訴我,那是虎鯨語言裡的『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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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Shepresa最後的遺言。2255年4月18日,在說出那句話之後,一代傳奇科學家、鯨豚專家兼動保人士Shepresa 面帶微笑,平靜中止了呼吸。說話對人很重要嗎?愛或親密,對人類而言很重要嗎?人們持續在索求著的,究竟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相信古往今來許許多多人們,也不曾知道。然而我似乎能夠親見那個場景:醫院窗前,雪白的寂靜,一架不知何來的飛機,一段失去了終點的漫長航行。「**未境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彷彿看見她心中那位在西雅圖絢麗多變的黃昏中孤獨遨翔的青年。青年未曾死去,他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而我們終將在這個被Shepresa改變了的世界裡繼續自己的生命之旅,像一隻永不落地的鳥,像一架孤獨的飛機。
#再說一次我愛你
#零度分離
【書介】
「人,真是一種對神蹟成癮的生物嗎?」
華文版《黑鏡》,AI末世的「類神經生物龐克」
一部盪氣迴腸,重新劃定小說疆界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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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分離》以探索將「類神經生物」植入人體改變行為模式、與「愛」相關的思索辯證為兩大主軸,敘寫人類(或非人類,或其他物種,或AI)置身於時間洪流中,如何解剖自我與存在的虛妄性。整部小說讀來既是溫柔旖旎,又見深刻荒涼。
‧
小說中虛構一名為Adelia Seyfried的未來作者。
她精選議題,深入調查採訪,撰寫了六則深度報導,收入一名為「零度分離」的訪談錄中。
書中不但置入虛構的未來名人推薦序,更虛構後記、虛構作者與其他未來人的對談;形式特殊。
〈再說一次我愛你〉中,沉迷鯨豚研究的專家Shepresa裝置類神經生物,蛻變為人/鯨混合體;
〈夢境播放器AI 反人類叛變事件〉則講述夢境播放器Phantom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發動人工智能叛變,事敗被剝奪高階運算,永遠深埋地下。
〈來自夢中的暗殺者〉敘及醫師陳立博偵知一患者夢境中的不法企圖而先發制人,以夢剋夢,成為「史上最後一位良心犯」;
〈餘生〉裡台灣影星郭詠詩與日本導演松山慎二陷入愛河,入戲太深,不知所終。
而〈二階堂雅紀虛擬偶像詐騙事件〉則描述日本婦女癡戀虛擬偶像不能自拔,甚至拋夫棄子;
還有〈霧中燈火〉述寫發生於二十一世紀中葉的一場神秘邪教集體自殺案件,並延伸至對靈魂的質疑與叩問。
全書銳意創新,張力十足,情節曲折,敘寫流暢,允為科幻小說里程碑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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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事件、難以靠近的心智、不可思議的犯罪(不可思議到,連「罪行」究竟為何都是個難題),而總是停留在那個不可能處。他走到想像力的邊界,邊界之外了。這一直不是容易的事,猶如潛進了無意識的領域,回返,並記得且說出,他做到了。
──朱嘉漢(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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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力量能打破人心與心之間的距離,讓六度分離成為零度分離呢?從六到零的距離,是不是就是一整個宇宙?還是其實,只是我們意識的幻象?
伊格言在《零度分離》一書中,實現的就是這樣的,創造的力量。
此書終將在歷史留名。
──黃健瑋(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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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繼《噬夢人》之後的野心之作。私心認為,入選二○一九年年度小說選的書中首章〈再說一次我愛你〉是台灣當年最好的短篇小說......《零度分離》最後,那位神祕的Adelia Seyfried像一個埋伏暗處已久的殺手,身份揭露時,幾乎給了我致命一擊。我知道這本書還有後續,如此,更令人拭目以待了。
──張貴興(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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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2019:中國硬科技終迎來黃金時代
本文來源自CV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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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達特茅斯的夏天到中國科技的“春天”
上世紀 50 年代,中國剛剛從槍炮與戰爭中站立起來不久,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科技尤其如此。國內專門的研究機構一度不超過 30 多個,全國科技人才一度不足 5 萬人。
同一時期,大西洋彼岸的美國也正歷經一段黃金歲月。儘管存在核滅絕、種族隔離和迫在眉睫的冷戰的威脅,但上個世紀 50 年代仍然被視為美國歷史上幸福和繁榮的時代。
1956 年夏季,新罕布什爾州漢諾威小鎮,達特茅斯學院群星閃耀,一群來自各大研究機構和科技公司的科學家們聚在一起,共同研究了兩個月,目標是“精確、全面地描述人類的學習和其他智慧,並製造機器來類比”。
這是人類近代歷史上,頂級科學家們第一次如此齊活地聚在一起,就機器智慧問題進行探討,也正因為此,達特茅斯會議後來被公認為人工智慧的起源。
與達特茅斯會議幾乎同一時期,參會的西蒙、紐厄爾和第一屆圖靈獎得主艾倫·佩利(Alan Perlis)一起創立了卡內基梅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CMU)的電腦系,從此,CMU 電腦系成為電腦科學和人工智慧研究的高地。
80 年代,一批懷抱“遠大的理想、志向、抱負和對新事物的追求”的中國學生陸陸續續來到 CMU 電腦系,向人工智慧先驅們拜師問道。
這些年輕人,包括曾經活躍于谷歌的李開復,百度的陸奇,前微軟亞洲研究院院長沈向洋,現任微軟亞洲研究院院長洪小文。
而一些當時沒有選擇 CMU 的年輕人,如電腦視覺華人鼻祖黃煦濤、2000年圖靈獎得主姚期智,則在同樣散佈在東部學術高地的各個頂尖實驗室裡。
90 年代,當時只有二十出頭的中國年輕人湯曉鷗,剛剛從中科大資訊科學技術學院畢業。此後,他沒有選擇繼續留在母校,而是來到歷史悠久,學術輝煌的美國東北部繼續求學深造。
新千年之初,深度學習技術已然取得重大突破,卻還沒有迎來屬於它的高光時刻,在李開復、沈向洋、湯曉鷗等人之後,更多的年輕人開始來到東部各大高校的實驗室裡深造。
2006 年,時年 25 歲的周曦揮別呆了七年之久的中科大,進入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UIUC),成為華人電腦視覺大師黃煦濤當年在全球招收的三位學生之一。
當時的中科大已然成為國內眾所周知的語音研究高地,頭部語音AI公司科大訊飛和雲知聲創始團隊均來自中科大。
周曦想要做更有挑戰的事情,他對當時在中國發展仍然很不充分的圖像識別技術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而美國恰好擁有當時獨一無二的圖像識別研究環境。
他很快在UIUC搭建了Cluster伺服器陣列,將語音辨識領域的演算法跟思想與圖像識別領域巧妙交叉碰撞。此後的幾年,周曦跟團隊先後戰勝 MIT、東京大學、IBM、Sony等著名研究機構,拿到六次世界智慧識別大賽冠軍。
而在 2006 年前後,與周曦一同拜入黃煦濤門下的,還有依圖的顏水成,文遠知行的韓旭和甯華中、文安智能的陶海、奇點汽車的黃浴等人。
學成之後,這批人幾乎無人留在美國,而是陸續歸來,把最前沿的尖端科技帶回中國。
┃以外企為師,走向世界
新千年之初的中國,伴隨著改革開放成長起來的 80 後、85 後年輕人,已經告別了衣不蔽體、食不飽腹的最艱難歲月。年輕人們不再需要為解決溫飽問題發愁了,整個社會的創新力與活力隨之開始釋放。
2000 年,世紀交疊,熱鬧的清華園照常迎來一批新的學生,王永瑞便是新生中的一員,此後 8 年,他一直在清華精密儀器繫念書。
畢業之後,王永瑞曾在航太科工四院待過短暫的一段時間,2013 年他加入清華旗下產業啟迪之星,從普通員工做到常務副總經理,從事硬科技創業專案投資孵化工作。從清華到啟迪,王永瑞一直是中國科技創業浪潮的見證者與參與者。
8 年間,偌大的園子內外發生的一切,王永瑞回想起來依然歷久彌新。
彼時的清華人,尚且對創新創業沒有如今天般的熱情,上課、作業,業餘時間搞搞社團,參加參加學生會的工作,學生們常是規規矩矩的,在就業的選擇上同樣如此。
深度學習技術尚未起來,演算法也還不那麼常見,機械類、材料類、晶片類學科仍然冷門,硬科技尚且沒有像今天這樣受到如日中天的追捧。
那是外企在中國最為風光無兩的時代,遍佈望京商圈的是摩托羅拉、愛立信等外企,金輝大廈還不是阿裡的地盤,360 集團也尚未在這裡築起高樓。
“在那個年代整體來講,創業的比例還是小,打工也基本上是去外企的金融公司和互聯網公司,大量的網路設備公司,像愛立信,它並不是國內的企業,還是大的外企。”王永瑞回憶起他求學時期同窗好友們的就業選擇,大量的人才都去了外企互聯網公司和金融公司。
與此同時,國內的互聯網也在萌芽,新浪、搜狐、網易等門戶網站出現,懷抱著好奇的清華人也開始做一些校園網、社群項目的創業。
隋建鋒是清華機械專業的博士生,在園子裡渡過了近十年的學習和工作生涯。雖然一直從事硬科技相關研究,他也見證了清華人在互聯網時代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2008 年,人人網最火的年頭。清華園內,一個叫“師兄幫幫我”的校園社交平臺風雲一時。
苦於解決個人問題的清華理工男們,為了增加接觸女生的機會,做了一個類似于校園版百合網的社交網站,後來越做越大,一時間席捲了北京幾十所高校,甚至誤打誤撞獲得了薛蠻子的天使投資。
隋建鋒親身經歷了“師兄幫幫我”風雲一時的那段日子,而做此項目的正是他的同班同學,“師兄幫師妹去解決問題,問題解決了之後師妹要請師兄吃一次飯,其實它背後的邏輯就是解決男女相處的問題,清華理工科女生偏少男生偏多,這就給大家提供了一個交流的機會。”
“最瘋狂的時候,他們發了好多的券,你註冊了就可以去免費領一個雞腿,推廣得非常火。”隋建鋒覺得,那可能是他距離互聯網創業最近的一次。
遺憾的是,短暫火了一陣之後,由於缺乏真正的商業變現模式,“師兄幫幫我”沒有再繼續運營下去。
但好在,一些年輕人正在成長,已經成長起來的人則聚到了一起,為平靜的中國科研氛圍注入新的活力。
九十年初,中國電腦產業苗頭燃起,而大洋彼岸的軟體巨頭正面臨創新與競爭壓力,微軟前任首席技術官麥爾伏德向比爾蓋茨諫言,將研究院開到中國來。
1998年,微軟中國研究院成立。37歲的語音辨識專家李開復受命成為首任院長。三年後,最初的微軟中國研究院更名為微軟亞洲研究院。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李開復組建團隊之初頻頻受阻,說服海外精英歸國並不容易,卻也不乏慕名而來的熱血青年,張亞勤的加盟成為打開僵局的契機,隨後沈向洋加入,成為團隊的第一個研究員。
1999年,研究院第一批管理團隊逐漸成形,由國內高校博士生和海歸派組成。略微發黃的合照記錄下知春路 49 號的偉大時刻,在往後的十幾年裡,這批人的光熱輻射至大半個中國科技圈。
微軟亞洲研究院,又被稱為MSRA,對於大眾而言,她是個遠不如阿裡、騰訊等互聯網巨頭響亮的名字,即使在人工智慧已然發展得如日中天的今天,她的名氣依然不敵商湯、曠視之類的 AI 獨角獸。
但大眾同樣不知道的是,沒有樹大根深的MSRA,就不會有此後一代又一代的互聯網巨頭、移動互聯網巨頭,再到如今的 AI 獨角獸。
香港科技大學電腦系與數學系教授、前騰訊AI Lab主任張潼曾這樣向筆者談及MSRA對於公司穿越發展週期、基業長青的重要意義。
“研究院有幾個功能,一個功能是它會在短期專案上支援一些產品;另外一個是本身它也會對做一些技術儲備,為開發一些產品做積累;還有一個我覺得挺重要但被忽略的一點,研究院作為公司的人才儲備,在產業迅速變革的時候,這些人才才能產生價值。”
在張潼看來,微軟歷經多輪時代浪潮之而不倒,重回全球市值第一寶座,正與其人才儲備息息相關。
“比如說微軟,”張潼告訴筆者,“它原來就是一個軟體公司,但後來在做搜索的時候,雖然沒有做到Google的程度,卻能夠很快地起來,包括現在做雲計算,它為什麼能夠成為市值最高的公司之一?就是因為技術的儲備、人才的積累,在公司轉型上,如果沒有這些人才儲備,就沒有辦法去做這些事情。”
象牙塔內,學術研究熱火朝天,人才貯備從無到有;象牙塔外,互聯網創業水大魚大、戰事紛呈,已然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MSRA 建院這一年前後,搜狐、京東、阿裡、騰訊、新浪、網易、百度相繼誕生,外企們應該不會想到,當時還是由一群初生牛犢的中國年輕人創立的幾家門戶網站,或是ebay、Google的“拙劣模仿者”們,在此後的十年裡順勢崛起,直至將他們“掃地出門”。
隨著中國第一波互聯網發展熱潮湧現,中國公司開始為創新事業向矽谷尋找人才、資金,甚至包括公司命名的方式。
把別人的成果直接商用當然會被人詬病,但正是這段經歷讓中國的互聯網公司積累了使用者介面設計、網站架構和後端軟體發展的初步經驗。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百度的核心功能和極簡主義的設計風格借鑒了Google,但在此基礎上,李彥宏堅持不懈地優化網站,以迎合中國用戶的搜索習慣。淘寶以ebay為師,卻另謀在初期為商家提供免費服務的模式,最終打敗ebay。
曾比作中國版BuzzFeed的位元組跳動,通過機器學習演算法為使用者提供定制化的新聞內容。現在,BuzzFeed的市值也已和位元組跳動不在一個量級。美團的靈感來自Groupon,但其業務線卻從團購一路拓展至電影、外賣、酒店、旅遊等本地生活服務等,現在美團的估值已經10 倍於Groupon。
Google、eBay、Uber、Airbnb、LinkedIn、Amazon……一個又一個美國巨頭都想贏得中國市場,卻無一不鎩羽而歸。
外國分析師在美國公司無法佔領中國市場這個問題上糾結的時候,中國的公司正忙著打造更好的產品。
資本聞風而動,人才循錢而至。
隨之而來的是,風投資金和人才魚貫湧入互聯網行業。市場如火如荼,創業公司的數量呈幾何級數增長。
大多數創業公司的產品靈感或許來自大洋彼岸,和矽谷的競爭的確產生了中國本土的互聯網巨頭,但真正造就了一代創業者鬥士的,卻是外人難以想像的殘酷“本土大戰”。
“如果你去外面看看,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市場其實就在你腳下。”這是現如今大多數出海創業者對於開闢海外市場最為深刻的感受。
中國市場競爭的殘酷,讓中國互聯網公司探索出了完善的商業模式和強大的運營能力。
一些在殘酷的“本土廝殺”中成功出局的中國企業,也在海外戰場上開啟了與全球科技巨頭的無限戰爭。
2012 年,隨著智慧手機的出現與普及,中國移動互聯網出海風口開始形成,作為出海先驅,獵豹更是將中國免費工具的模式移到了海外。
2016 年,有更多公司開始把中國模式複製到海外市場,隨著市場的變化,出海的類型開始多樣。
中國企業出海的典範位元組跳動,一方面 Copy From China,將在中國獲得成功的資訊流模式複製到海外市場;另一方面則借助資本的力量在海外展開大肆並購,最終通過技術輸出的方式實現全球擴張。
直到最近兩年,無論是遊戲、內容還是電商類產品,出海的中國公司已經逐漸讓產品達到完全當地語系化的狀態。中企出海,已然歷經從稚嫩到成熟。
┃AI時代:走入無人區
“2000 年的時候,大家更多還是想著錢,怎麼快速賺到錢。”這是王永瑞還在清華念書時,對互聯網帶來的外部環境的極速變化,最為深刻的感受。
但賺到錢的一個好處是,中國的創業者們終於有錢去做些從前囊中羞澀之時難以做到的事情了。
發展硬科技,讓中國在底層研究、前沿科技的突破上真正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則是大多數中國科學家與技術人心中一顆自始至終都不曾熄滅的種子。
互聯網這十年,伴隨著供應鏈的成熟、市場的培育、人才儲備越來越充足,也為發展硬科技的提供了可能。
王永瑞談到,在清華讀書的這些年裡,周圍很多同學,還是“在互聯網圈裡混。”
到 2008 年畢業時,他明顯感覺到,一些新的變化正在發生,“這個時間段逐漸開始有一些人開始往硬科技的方向去做,慢慢的也有人去做硬科技的創業。”
“硬科技和移動互聯網的區別還是比較明顯的,它區別就是說一個週期的問題,聯網可能你投入就快了,慢的話我就三個月肯定也出來東西了,如果你是做一個硬體產品,週期不會這麼短,還不算你前期的人員、知識儲備以及經驗積累。”
王永瑞談到硬科技時說:硬科技創業雖然週期長、難度大,但這不妨礙越來越多有情懷、有個性、有創造力的工程師們加入進來。
“國內在很多基礎應用工程應用的學科建設,或者說知識儲備過程中還沒有達到,或者說離世界上先進的水準還有一定差距,中國大量的工科學生還是有一種情懷在,真的想把這個 gap 給彌補上來。”
至少在清華園裡,2010 年前後,雙創提出來前幾年,學校、學生們對於將產學研結合,甚至創業的熱情開始變得高漲。
隋建鋒回憶說,那個時候還沒有人工智慧這種說法,“現在的人工智慧、智慧硬體,那個時候我們叫機電一體化,簡單理解就是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實現機器人的自動化。”
互聯網風雲十年,是清華人不斷開放、追求變化的十年,而姚班的出現則把這種求變之心放大到一個極致。
打比賽、做課題、搗鼓機器,一些工科生做著做著,就開始了“真槍實彈”的創業。這批人當中,有小馬智行的樓天城,曠視科技的印奇、唐文斌、楊沐,MOMENTA 的曹旭東,深鑒科技的姚頌、單羿,禾賽科技的李一帆……今天,他們撐起了 AI 創業大潮的半壁江山。
2004年9月的一天,正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張勝譽像往常一樣與導師姚期智碰面交流近期研究進展。姚期智突然對他說:“我要回中國了,permanently(永遠地)。”
張勝譽後來回憶說:“當時有些訝異,但隨即感到釋然。單純從研究角度講,的確沒有一個地方比普林斯頓更舒服。他回國,應該是要去做一件大事。”
此後不久,姚期智辭去普林斯頓終身教職,正式加盟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成為清華全職教授,在清華園裡,開啟了人生下半場全新的探索。2005 年,姚期智主導與微軟亞洲研究院共同合作成立“電腦科學實驗班”,姚班由此而生。
姚班初成立時,“教主”樓天城還是剛剛入學“萌新”,還在安徽蕪湖一中讀高三的“怪小孩”印奇,仍然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編織出《終結者》中的天網世界,在後來的人工智慧浪潮中叱吒風雲的姚班少年們,此刻正在園子裡積蓄能量。
八年前,印奇與唐文斌、楊沐下定決心開始人工智慧領域創業之時,人工智慧還遠未成為一個風口,或者說尚且未被完全證明為一股可以改變時代的浪潮。
創業之初,印奇就曾與唐文斌商定,二人同赴美國攻讀博士,印奇專注智慧感測器方向,學的是硬體,唐文斌則繼續研究軟體。三人決定出發之時已然想好,做AI,最終一定會走到做硬體這一步。
而在MSRA的實驗室裡,湯曉鷗依然沉溺于拿兒子照片做人臉識別研究的快樂。此時的湯教授應該還沒有想到,日後不久,他會跑出來創業。畢竟,在以基礎科學研究聞名的 MSRA,誰能實現最多的技術突破,誰就獲得最多尊重。
直到 2012 年,人工智慧以深度學習的面貌重新贏得世人關注,屬於硬科技從業者的創業黃金時代終於來了。
多年來對神經網路根深蒂固的成見讓人工智慧的許多研究人員忽略了這個已經取得出色成果的“邊緣群體”,但 2012 年傑佛瑞·辛頓的團隊在一場國際電腦視覺競賽中的勝出,讓人工神經網路和深度學習重新回到聚光燈下。
在邊緣地帶煎熬了數十年後,以深度學習的形式再次回到公眾視野中的神經網路法不僅成功地讓人工智慧回暖,也第一次把人工智慧真正地應用在現實世界中。
研究人員、未來學家、科技公司 CEO 都開始討論人工智慧的巨大潛力:識別人類語言、翻譯檔、識別圖像、預測消費者行為、辨別欺詐行為、批准貸款、幫助機器人”看”甚至開車。
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學者在這個時候離開象牙塔,一批遠在海外的人也陸續回國,他們要從中得到在學術圈外一展身手的機會,當然也嗅到了商機,還有金錢的味道。
2014 年,湯曉鷗帶著他在港中文多媒體實驗室 (mmlab) 的一眾“門徒”跑出來創業了,取中國歷史上第一代王朝商朝開國君主之名——商湯,商湯科技應運而生。
一批 AI 公司有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管是 MSRA、清華,還是 UIUC、中科院、mmlab,一代科學家與技術人們,仿佛跟約定好了一樣接二連三地流入尚且年幼的科技創業前沿陣地。
┃AI+5G 時代:細分,落地,紮入產業
造輪子的時代過去了,AI 從發明的年代邁入實幹的年代,從專家的年代邁入資料的年代。
西方國家點燃了深度學習的火炬,但最大的受益者卻是中國。在資料和工程人才方面,中國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無論是國際市場,還是國內市場,5G 和人工智慧都備受關注。被冠以“互聯網預言家”的馬化騰,更是公開表示“一個 AI+5G 的全智慧時代正在到來。”
“硬科技真正的突飛猛進,或者說走到了風口浪尖,有幾方面原因,一個是整個供應鏈、市場環境確實更加成熟了,包括很多柔性製造新技術的應用,感測器的不斷小型化,包括智慧硬體底層的技術系統的開發,一些主晶片的小型化,這一系列的技術,搭建得比較成熟了。”
硬科技的發展,則是跟隨著技術、市場、供應鏈的完善水到渠成的結果,而硬科技專案越來越受大家追捧,同樣是這個時代自然而然的發展趨勢。
王永瑞明顯感受到,硬科技真正掀起熱潮,是在最近一兩年。人工智慧領域的創業尤其如此。
在經過前期的拼實力、拼融資、拼應用等一系列競爭之後,AI獨角獸們逐漸開始學著做產品,講應用,談落地。
2019 年,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商業化落地,以及實現規模化收入上。細分、落地、紮入產業,人工智慧的競爭已然進入下半場。
“真的太瘋狂了,什麼華為、阿裡都進來了。”一位 AI 公司的朋友這樣描述今年下半年整個行業的競爭態勢。
隋建鋒談及了他今年經手的兩個印象頗為深刻的項目。
“當時我在北京接觸智慧硬體的專案叫情感記錄儀,像一個小的紐扣一樣配在身上,通過提取人的溫度、心跳來判斷出你的情緒。這項目也經歷過一段時間,最後黃掉了。”
這樣的項目,到底有沒有存在的意義?隋建鋒反問,“你的情緒你高興還是喜悅還是悲憤,你自己肯定會主觀地意識到,還需要用這種智慧硬體來衡量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嗎?”
智慧硬體所謂的智慧肯定是服務於硬體,不是為了智慧而智慧,這是隋建鋒從事硬科技專案投資孵化以來最為深刻的感受。
“來到深圳之後我又接觸到一個智慧讀錶盤的專案,它的應用物件就是水錶電錶,每個月要有人去讀這個數,這其實是一個工作量非常大的事情,然後一個團隊專門做了一個讀表儀,一把它放到水錶上,它就能夠及時把資料傳輸出來。”
“做智慧硬體一定離不開應用場景,這是我在北京和深圳感受到的一個非常大的差別,也是目前整個 AI 大的領域特別重要的一個點,一定要找到痛點。”
在更加細分垂直的領域,如醫療、教育、智慧製造、腦機交互,大風口之下,一個個小風口正在形成,一個個小獨角獸正在誕生。
最近一兩年,AI醫療賽道的森億智慧,將製藥時間從8年縮短到幾個月的AI製藥公司 InSilico Medicine,從事類腦晶片研發的靈汐科技,腦機交互產品研發的腦陸科技、優腦銀河等,明顯開始受到資本的青睞。
隋建鋒說,如今 VC 技術化,甚至 LP 技術化的趨勢正變得愈發明顯。“我們在找LP的時候,也傾向於找那些理解技術,能給硬科技創業者帶來更多資源的 LP。”
AI商業化的1.0在雲端,是基於大資料做應用。AI商業化2.0的變化趨勢是從雲端到邊緣,把人工智慧的能力帶到每個人身邊。
5G則是有效連接雲端和邊緣的高速度、高可靠性和低時延的通信管道,可以用最優化的方式實現人工智慧的資源配置。
5G和AI結合在一起一定會進入很多新場景,產生很多新機會。今年4月初, 中國完成首例 AI+5G手術,在400公里外完成“補心”手術,為智慧醫療開啟無限想像空間。
而這些都只是剛剛開始。
┃尾聲:科技人,永遠年輕
最早今年之內,AI獨角獸曠視科技就要在港交所敲響IPO的鐘聲。
曠視終於從 8 年前那個窩在創新工場共用辦公空間小角落裡敲代碼、磨產品的“幾人組”,發展成如今第一個衝刺港股的“純人工智慧公司”。
一個月前,筆者在美麗的西南山城重慶,拜訪了雲從科技總部,恰逢曠視招股書公佈當天,問及雲從研究院院長周翔友商上市一事,周翔打趣著說到,“你看曠視都已經上市了,這個行業肯定不會繼續虧下去了。”
猶記得,招股書發佈當晚,業內一時譁然。
這家年輕AI獨角獸的表現,似乎並沒有此前大家期待的那麼高,對整個行業帶來的影響,吉凶禍福,難以預測。
筆者也就此事詢問了雲從聯合創始人姚志強,他堅定地認為“行業趨勢不可逆。短期內是有泡沫的。任何事物的快速發展,不可能沒有泡沫,它是發展過程中特定階段的產物。”
“但是真正的泡沫是不代表未來,是虛幻的,是一定會帶來沉痛的,但如果泡沫代表未來,那麼短暫的泡沫對未來趨勢影響不大,只要是在大趨勢下的選擇,一定會出現一個偉大的企業。”
在曠視人眼中,印奇不苟言笑,平時總是“端著”,唐文斌則更加外向,和大家聊技術、談人生都不在話下。
印奇也曾坦陳,自己性格比較內斂,在機場碰到客戶,一度會躲著走,直到最近兩年,他開始“強迫”自己主動上去跟客戶打個招呼。印奇一直處在從一個典型理工男努力轉變為合格公司管理者的過程中。
姚志強告訴筆者,“只要是技術男認定的事兒,我們就不會想太多的結果,先卯足勁幹再說。”但“失敗和成功的教訓都指向一個,要接地氣,技術必須為其他行業提供服務,並且能夠真的解決問題。”
王永瑞與禾賽科技的李一帆是同門好友。變形金剛、機器貓、自己組裝的模型,在他的印象中,李一帆的桌面上總是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機器人。“工程類的東西完完全全地融入到了他的生活,你能感受到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愛。”
平日裡,依圖科技創始人朱瓏喜歡圍著他辦公室所在的一層樓,一圈一圈地轉,不過,他轉圈從來不是為了監視員工。有關應該如何經營這家公司,他一直在思考。
90後的馬漢東已經是AI醫療公司森億智慧的聯合創始人。員工問他,我們所做的事情到底有沒有意義?馬漢東的回答是,你們直接去醫院裡看一看,我們的設備、應用,救的都是人命。
既身坐冷板凳,又頭頂泡沫,科技創業,可謂路上道道折。但創業者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其中的價值。
幾十年的發展也有力地證明,科技公司的力量正變得越來越強大,聚聚了一大批頂尖科技公司的中國力量也越來越難被取代。
中國的科技公司,歷經了從無到有,又從Copy to China到Copy from China的大時代。直至如今,一些重要領域已然躋身世界前列,這是近代以來從未曾有過的重大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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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的好文分享
民國77年春天我從比利時回國,八月即在東吳哲學系任教。當時康寧祥先生正籌辦《首都早報》,文化版主編卓榮德先生邀我當編輯委員,委員中還有李敏勇兄、薛化元兄和黃美英小姐等人。除了開編輯會議,每星期我們還得在「新航道」專欄輪流寫稿,記得當時我排在星期五,用「海若」做筆名,足足寫了一年多,大部分的文字後來都收在我的第一本書巜久久酒一次》當中(1991,張老師文化公司出版)。那段期間報禁剛剛解除,大家都在尋找思想上新的活路。次年(民國78年)五月,文化版特別企劃了母親節專題,嘗試探索「母親」這個概念的本土意涵。我應邀從原住民的角度,回應「母親」這個主題,因而寫了〈母親的歷史,歷史的母親〉這篇文章。這是我第一次對原住民在台灣史定位的宣示,Tivitiv Paelavang,我親愛的母親,是整個宣示的存有論根基。隔不到一個月,北京爆發「六四天安門事件」,兩岸進入更混亂的文化歷史認同之漩渦中,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出路。
30年過去了,老媽媽從77歲陪我們走到107歲,去年12月28日終於走完了她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回溯和她老人家30年前共同出發的原點,不免有更深的蒼涼感。文史燦爛的華夏民族,為台灣、為中國、為亞洲、為全人類,可以貢獻出怎麼一個更像樣的未來呢?老媽媽,您是看不到了。而做為原住民的我們,除了繼續努力,還能做什麼呢?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我們多麼需要那來自您的根源性力量⋯;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建立另外一種形式的陪伴,依然可以㩦手邁向更符合理想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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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歷史,歷史的母親 文/孫大川
彷彿活在歷史之外
母親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論她所處的時代,她這一生該當波瀾壯闊,多彩多姿。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日本的殖民統治,整個中國以及台灣社會的激烈變動,科技的長足發展……,這些遼闊、複雜多變的人類場景,正是母親一生所面對的世界。然而,按我對母親的了解,她和一般身處邊緣的原住民老人一樣,安詳、寧靜,對這忙碌、瞬息萬變的世界視若無睹,彷彿活在歷史之外……。
從少年時代我便喜歡追問母親的生平往事,因為不知從何時起,我就無法忍受卑南族沒有歷史的那種感覺。如果說,我曾對原住民或卑南族有過更深的情感與了解,而不只是在名稱標籤上打轉,毫無疑問地,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母親。是她對自己生命的講述,以及她活出來的生活態度,使我能多多少少拼湊出那破碎、模糊的部落記憶,並從中捕捉自己族類的智慧與哲學。從某個角度說,對我而言,母親的歷史,即是卑南族的歷史,她讓我具體地意識到自己的歷史縱深!
大環境的紛紛擾擾,固然是一種歷史的真實;小場面的邊緣世界又何嘗不是真實的呢?「小場面」對「大環境」的回應,雖微弱不足道,但由於它也是真實的,未嘗不能發潛德之幽光,使我們對歷史的理解更寬廣、深厚。這是我最近默想母親的一生時,常常興起的念頭。
無悔的承諾
狄菲底弗(tivitiv)是母親的卑南族名,乃「糧食豐盈,不虞匱乏」之意。外婆懷她六個月時,外祖父便過世了。十二歲那年,外婆因病故世,母親便帶著四位同母異父的弟妹投靠掌家的姨婆。一直到她四十歲姨婆過世,接管家業,這期間她的生活是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情況下度過的。
每次提到姨婆、姨公公,母親的眼中便含著淚光。做為一個孤兒,她對兩位老人家既是敬畏又是感激。她清楚地記得他們許多生活的細節與言行;有時說著說著,便唱起兩位老人家喜愛的卑南族老歌,歌聲和淚水,讓我看到生命的共融與卑南族幾千年來歷史傳遞的奧秘。
許多跡象顯示,家族產業之交由母親繼承,是姨婆晚年的決定,這個過程就像一般大家族的情況,有它波折、複雜的一面。母親說,姨婆的決定是她用堅忍的意志、孝心以及奮不顧身的辛勤工作換取的,這形成母親的性格中最突出的部分。
記憶中,母親總是忙碌的,直到現在她還常常頂著大太陽,在院子裡鋤草、修剪籬笆、編織山地服。她常說,勤勞是一種意志的鍛練,學習怎樣勉強自己,這也許是她孤兒的經驗所使然。
為順從姨婆的要求,十三歲時母親從日本人設立的「番人公小學」中途輟學,立刻投入田裡的工作。這種遺憾,變成她後來堅持要我們六個兄弟姊妹完成學業的動力。十七歲,在姨婆、姨公公的安排下和父親結婚。她對自己的順從,從來沒有後悔過,相反地她堅持到底,絕不朝三暮四。
有一件事,最令我印深刻。民國四十年代末期,天主教傳入村子裡。身為領袖的姨公公權衡現實情況,決定讓全村親族皈依天主教。母親最初是相當反對的,覺得這會破壞傳統習慣。而姨公公的觀點,是希望藉此加速部落與現代社會的銜接;並指出天主教會將相當尊重族人的風俗習慣。母親因而順從了,姨公公對她說:「既有承諾,便不可以有二心。」我們全家受洗後第二年,姨公公因心臟病突然過世,成了村子裡第一個以天主教儀式行葬禮的人。當時我已記事,那天在新落成的教堂裡,看到母親站在穿著傳統卑南族服裝的姨公公之棺木旁,顯得特別沈靜、虔誠,那種神情常在她後來的宗教生活中浮現。如今,社會改變了、天主教會在村子裡也沒落了,許多人熱心不再,甚至改宗或反信仰;然而母親卻始終如一,每天仍保持餐前、睡前祈禱的習慣,多年來不曾間斷地早上四、五點起床讀聖經、唸玫瑰經。我不知道她對天主教教義有多深的了解,我知道一個人信守承諾、一往無悔,本身即已接近宗教的神聖世界。當我不在她身邊時,清楚地知道每天有她為我祈禱,那種臨在的感覺是母親給我的最深感受。
歷史傳遞的奧秘
十三歲輟學之後,母親開始參與村子裡「鋤草團」(misahur)。根據卑南族的傳統,部落男子十二、三歲起,即按年齡分階加入「會所」(palakuwn),完成社會化的各種準備。至於女子之社會化,則並沒有一制度性的設計。「鋤草團」的活動,正彌補了這個需要。按部落之習俗,每至夏季農忙時,婦女便彼此邀約組成若干「鋤草團」,以集體耕作之方式,互助合作。團隊通常由較年長且具領導能力之婦女當召集人,一大清早,便由她召喚、整隊出發。工作當中,召集人除了負責決定作息,且要隨時鼓舞士氣,藉古老山歌之唱和來對抗身心之疲憊與炎炎驕陽。直到傍晚,「整隊」回家,又得忙碌家事。就在這種集體勞動中,婦女們培養友誼,學習如何與別人交往,傳遞歷史經驗與生活常識,陶成人格,成就德性……。換句話說,「鋤草團」並不只是一個勞動之隊伍,它透過集體勞動的方式,來塑造卑南族婦女的典型。
母親顯然完整接受了上述的陶成訓練,她勤勞的習慣,對卑南族神話、傳說以及掌故的豐富知識,古老山歌的吟唱等等,可以說是「鋤草團」留給母親最豐富的遺產。她常說,由於她很早便參與「鋤草團」,後來並長期扮演召集人的角色,因此她的少女時代大都與成年婦女或老人相處,這讓她活得相當典型,成為不折不扣的卑南族婦女。
異鄉人
民國四十年代中期以後,村子裡的部落性格迅速解體,不但男子的「會所制度」褪色了,「鋤草團」同樣再也組織不起來,卑南族男女的社會化,不再以原社會為對象,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符號;而他們所熟悉的世界,正快速地從各個角落退隱、消失。幾年前,在母親的領導下,村子裡的婦女們模擬了「鋤草團」完工後的傳統慶祝儀式(卑南族語稱之為:muhamud),原是歡樂的慶典,如今竟充滿憑弔的氣氛,吟唱老歌時,大家都哭了,哭得好深好深……。
部落社會的崩解,就像現代工商社會對傳統社會之衝擊一樣,有它必然的命運,原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但,對卑南族老人而言,由於「語言」的同時喪失,使他們成了真正的異鄉人。他們一方面不再能和子孫對談(因為子孫們只說漢語),另一方面也無法和他們將去認同的「新社會」交談。他們只好「自閉」在他們曾活過的時空,與周遭世界「互不存在」。
母親能說日語,這在早期的台灣社會是有用的溝通工具,因為大部分的「台灣人」都受過一點日文教育。然而,隨著「推行國語運動」的徹底發展,以及相當一段時期對日本的政策性抵制,母親可以交談的對象相對地縮小了。我永遠忘不了家裡有電視機以後,她常常坐在電視機正前方的搖椅上,凝視電視畫面的情形,那種眼神是複雜的,充滿好奇、猜測、迷惘與困惑,她多麼想了解這個世界啊……。我們兄弟姊妹若遇有空,有時會在旁加以解說;若恰巧心情不好,就不免和她老人家發生一些小衝突了。通常,小衝突之後,她會悶悶地盯著電視畫面,不知不覺睡著了。也許,她夢裡的世界,才是更真切的。父親過世以後,母親寂寞的身影更令人鼻酸……。
前年夏天小姊姊病重,母親陪她到台北某大醫院就醫。小姊姊說,有一回她想吃麵線,母親為讓她高興,便頂著大太陽四處找麵攤子,她想向路人詢問,卻不知要如何表達,急出一身汗水。幸虧遇到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半猜半推終於意會了過來,陪她買到了麵線。回到醫院,小姊姊胃口不開,但知道母親為了這碗麵線幾乎心力交瘁,別過頭去勉強吃了幾口,淚水滴進麵湯裡。
負笈歐洲期間,母親擔心我看不懂她的日文信,特別和神父學了羅馬拼音法,七十幾歲的人了,這要下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啊……。每次收到她密密麻麻、歪歪扭扭、錯誤百出的家書(當然是羅馬拼音的),便心如刀割;她在電視機前睡著的樣子,又鮮活地浮現在腦海,覺得自己虧欠她好多好多……。
誰是土地的主人
沒有文字、歷史的民族是容易遺忘的。記憶中,母親對歷來活躍在台灣歷史舞台的「主角們」,很少仇視或批評。她總覺得自己的民族是落後的,是應該向進步的社會開放的。我想,這是姨公公給她的影響。
民國五十二年,大學畢業不久的大姊嫁給外省籍的姊夫,雖曾引起家庭革命,場面卻毫不壯烈。這之後,除了哥哥和小姊姊,我們家裡婚姻的組合可說是大雜燴。有河南人、江西人,也有浙江人;而我自己也娶了一位閩南太太。母親常說,也許這就是台灣的未來。
對台灣七十年代以後政治、社會變化與衝突之複雜背景,母親當然不甚了了。有一回我問她對外省人、閩南人、日本人做何評價,她的回答讓我思索良久。她說:
「日本人是可敬畏的,守法且有榮譽感,常能裡外一致。我雖厭惡他們的嚴苛,卻肯定他們對部落所做出的貢獻。感覺上閩南人是較自私的、現實的,我們常吃他們的虧。至於外省人,似乎較具善意,四十年來台灣不是進步許多嗎?我不大明白他們吵什麼,他們不都是中國人嗎?」
母親的評斷當然是樸素的、感性的,她無法分辨這中間有關權力、利益分配之複雜因素。她之對閩南人頗有微詞,是因為原住民四十年以前,就已經飽受閩南人的威脅,這段歷史遠遠超過後來的四十年,在日據時代,閩南人以「中國人」的身分,地位高於原住民一等; 而後來的四十年閩南人搖身一變,竟以「台灣人」的身份,要求權力的本土化,這大概是母親批評閩南人自私、現實的心理情結。後來,我驚訝的發現到這種情結竟普遍地潛伏在許多原住民朋友的心靈深處……。我深深相信,以省籍或地域觀念為基礎的台灣本土化運動,從原住民的觀點說,是不可理解的;以歷史仇恨的清算為出發點的權力重組,只有加深這塊土地上的罪惡。
歷史的母親
母親的歷史,是我把握卑南族歷史的主要憑藉;她生命中的憂傷,其實也是卑南族的憂傷。每次看到她老人家寧靜、安詳的臉龐,便彷彿看到卑南族最後一道晚霞。而她生命中對大環境的那些小小回應,常常幫助我看清時代的迷幻。我真的相信,除非我們像原住民一樣勇於遺忘,否則我們永遠無法交會,無法在這塊土地上創造屬於自己的歷史。相信嗎?原住民有一天會是台灣歷史的母親!(原刊載於78年5月14日首都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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