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的紀錄片《終章》第一個片段,是坂本龍一在找那架鋼琴。311 地震所引發的海嘯褪去之後,被水淹過的宮城縣農業高等學校禮堂,一架鋼琴被海水抬起之後降落在那裡,琴身周圍留下了水線最高時的勒痕。坂本龍一撫摸它,彈奏它,聽那台琴溺水之後所發出的聲響,說:「我很好奇它會發出怎樣的聲音啊⋯⋯像一具淹死的鋼琴屍體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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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琴鍵,敘事剪接,坂本龍一穿上輻射防護衣,抵達已無人跡的福島縣,在廢棄物殘骸包圍下走進空蕩的雙葉町政府。那是發生核災的福島第一核電廠所在之鎮。專業人員為他指出海嘯當時來襲的方向。那一年,坂本龍一在曾作為避難所的陸前高田第一中學演出,紀錄片中在僅不過一小時四十分鐘的片長裡,奢侈地讓他凝神彈完一整首曲子,那正是坂本龍一的名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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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演奏這首電影配樂的他 59 歲,已經是《俘虜》上映 29 年後了。如今,〈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旋律早已卸下合成器聲響的朦朧、迴音曠蕩裡欲蓋彌彰的倉皇,常常以純鋼琴佐以弦樂演繹,恰似電影外的坂本從黝黑肅穆的黑髮平頂,成了白頭頓首的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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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變也是人變。與《俘虜》同年,在電影上映後所發行的《Coda》專輯,坂本龍一將〈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面目革新,或者說,至少不是《俘虜》裡問世的樣子 —— 在 YMO(黃色魔術交響樂團)裡戴著監聽,坐在明明是樂器卻刻意擺設如機器的鍵盤堆裡動或不動手指的坂本龍一,輕狂時曾在採訪裡回答記者:「電腦能生成很快又很複雜的旋律⋯⋯同樣的旋律用手彈的話,不夠快。」1983 年,正好是 YMO 第一次中止活動的一年,《俘虜》電影原聲帶裡每一首歌音色仍是電子為重,縱然在〈Germination〉或〈The Seed and the Sower〉出現弦樂,每當鍵盤介入時總忍不住穿戴效果。顯然他自己對此心知肚明,否則,便不會出現將整張原聲帶全部都以純鋼琴演奏一遍的《Coda》了。往後,當他帶著〈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登台,也鮮少是合成聲響張揚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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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曲變,不如說曲老。這首歌和他一起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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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俘虜》之後,坂本龍一似乎就在找那架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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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版本,是一座耳朵爬不完的巴別塔,光錄音室曲目就超過百首,連宇多田光都曾經借用這首曲子的樂句寫了〈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 FYI〉,說不定還是許多人第一次聽到這個旋律的跳板。有人用吉他翻彈,有人用古箏加鼓機,親切一點還有 2004 年理查克萊德門在《L'amour De L'hiver》的改編,不知為何定調比原曲高了 1 個半音,配上沙鈴和電貝斯比原曲還聖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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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怪宇多田光想把這首曲子拿來唱,在《俘虜》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就已經有佐以演唱的版本,由解散後的英國「Japan樂隊」主唱 David Sylvian 獻聲的此曲另名為〈Forbidden Colours〉,喉音沉重、轉音又略顯濫情的歌聲算不上加分,轉為背景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編曲完全沒有收斂改動,人聲聽起來就更加委屈了。但若配合電影情節,我總想像,這歌聲就是童年陰影之後不再歌唱任何一個音符的主角的弟弟、成年後再開口所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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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wounds on your hands never seem to heal
I thought all I needed was to believe
Here am I, a lifetime away from you
The blood of Christ, or the beat of my heart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My life believes
Senseless years thunder by
Millions are willing to give their lives for you
Does nothing live 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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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Coda》之後,曲子並未被坂本放下。即便皆以鋼琴為主體,加入的配器大至整個交響樂團、小至一把大提琴。1987 年,在發行專輯《NEO GEO》的巡迴上,坂本龍一與中國古箏演奏家姜小青合作,將〈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改為以古箏擔負主旋律,為了配合古箏,這也是少數坂本龍一親自改變本曲音調的版本。原就帶有東方特徵的旋律用音在古箏的演繹下、以尾音延續的顫音增添如水蕩漾的自然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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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後,當坂本龍一為導演貝托魯奇製作《末代皇帝》的配樂,姜小青即為其中的古箏演奏者,在〈Picking Up Brides〉等曲中仍可辨出姜的古箏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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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台灣鋼琴家顏華容所說:「鋼琴零件多、機械感重,⋯⋯因為它是很機械的樂器,所以作曲家在譜曲時,總是盡量把它人性化。比方說讓它有唱歌般的旋律,很多的技巧都是為了軟化它的個性。」這個見解,套用在 1990 年坂本龍一的演奏也不謀而和 —— 前奏時以快速敲擊營造聲音的波粼,中段之後高一個八度的相同音程套上鍵盤音色,與低音部的古典鋼琴交疊,仿如與自我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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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回到日本,在武道館中迴盪的電吉他,以端正節奏加入的貝斯,主旋律輪流由小提琴、電吉他、合成器表現,後半段的聲響漸漸靠近電影原曲版本。值得注意的是背景中每小節固定出現的電子太鼓,也是原曲所採用的聲響。在這座於 1964 年東京奧運所建、命名旨在頌揚日本傳統武道的建築裡,劇中飾演世野井上尉的坂本龍一選擇在此詮釋近似電影版的印象,想來並非率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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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則偏愛他在 1996 年以 Ryuichi Sakamoto Trio 對此曲的詮釋:大提琴還原了原曲末段行軍般激昂的演奏,小提琴則將原本藉由合成音色所構成的迷離感用細微的擦弦重建,也在主題進入之後發揮弦樂器比鍵盤樂器在滑音、顫音上更為優異的先天表現力,取代鋼琴來表達 B 段旋律,較之純鋼琴,推進更為細膩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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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偏愛,是因為比起某些版本讓出位置給其他樂器的做法,坂本龍一在此版本中掌握住鋼琴於背景中的存在感,即便旋律正由弦樂帶領,背景中鋼琴時而脫隊低鳴、時而溫柔跟隨,不只是背景,與其他樂器取得更精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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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在找的鋼琴,究竟是什麼呢?在他的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中,他曾提到自己少年時代會邀請女孩一起前往抗爭場合,藉由在現場保護她們來取得好感;說來荒唐的起點,但坂本龍一在二十世紀末之後對社會運動積極投入的身影,在《終章》中也可見得。拿著麥克風向反核群眾喊話的他,回頭又在車後座有點沮喪地對鏡頭說:「上面的人總是聽不見這些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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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音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不只在現場演奏時面目多變,錄音室版本也總有細節。讓我最有體悟的,莫過於當點開《1996》專輯版本與 2009 年《Playing the Piano》版本一起比較時,乍聽之下鋼琴的部份並無改變,細細研究卻會發現從前奏起《Playing the Piano》版便刻意做出細微的速度變化,有意地快慢。那段廣為人知的開頭,二十五年後的坂本龍一的手裡不再是兩次等速的重複,而是人的手指才能掌握的「不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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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說著「手指速度比不上電腦」的他,此刻對音樂的理解,卻回到了人。因為身體有做不到的事,所以讓人意識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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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找的,是表達人作為一種生命的聲音。在宮城縣找到的那架鋼琴,他後來又說「是被大自然給調音過了啊」;有趣的是,65 歲時,他拍攝了 SAPPORO 黑牌生啤酒系列廣告,當妻夫木聰問他「創作音樂的責任是什麼」,他回答:「沒有責任啊,我覺得音樂沒有力量比較好,音樂有力量的話很恐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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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1998 年時,他應藥廠「三共」之邀,譜寫了廣告曲〈Energy Flow〉,表示「獻給所有感到疲憊的人們」。這首歌在當年以鋼琴曲之姿在日本賣出 150 萬張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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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確實感受到了坂本音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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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坂本龍一一起變老的歌:《俘虜》後〈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數種版本
https://bit.ly/2XLYy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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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_ 蕭詒徽
封面照片_ Joi Ito, CC BY 2.0 (Wiki)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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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YI_ 今天是坂本龍一的生日。紀錄片中演奏的他是十年前了。前兩週《俘虜》修復上映時寫了這一篇,然後我的電腦輸入法開始分不清楚版本和坂本的差別,直到現在。想起自己初次聽見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就是 1996 年的版本。我是不是對一切初次遇見太過忠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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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教授。
某 某 童年 吉他 譜 在 謝孟庭 MengtingXie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上週爸媽幫我載了身後這台電子琴來新的住處,讓我想起一些差點遺忘卻十分重要的事。
一直以來回首自己跟音樂的關係,都是從小學參加音樂性社團開始:吹口風琴的節奏樂隊和合唱團。
也曾非常遺憾沒有受過正統的音樂教育。
如果要更往前追溯...聽說姑姑小時候其實很想學琴,但無法如願。於是長大後,她在老家的二樓放了一架直立式鋼琴。
我在大班前住在那,會上二樓自己亂按鋼琴,毫無章法的敲敲打打發出聲音,然後始終不知道琴蓋這麼容易夾傷的設計是怎麼回事,總是小心翼翼的開啟跟闔上。
記得那個感覺蠻快樂的,很吵很大聲但很好玩,讓我甘願冒著夾到手的風險。
一直以為這是我童年對音樂全部的記憶了,直到最近才想起中間遺失的,最重要的片段:照片裡這台電子琴是小學時某位老師的贈與。
小學高年級參加音樂性社團的我,其實對音樂毫無基礎,連五線譜都是從頭認,就只是喜歡,也好像表現得還行。
被啟蒙之後,會在下課十分鐘衝去音樂教室彈鋼琴,音樂老師從旁指點的自學了《卡農》跟稍微簡化的《夢中的婚禮》,不過什麼技法指法都不懂,就是把歌硬幹完。
好像是知道了這件事,一位和我親近的老師把這台電子琴半借半送我,讓我在家也可以練習。
上面有很多我不知道怎麼用的按鈕,小時候總是亂按然後發出各種荒腔走板的聲音,慌慌張張只好按下開關回到初始的鋼琴設定;現在知道了,這是伴奏琴,那些是音色、是節奏、是示範曲目。
那些以前不知道是什麼樂器的音色選項,現在也認識了不少。
後來我跟那位老師通信了一段時間,但隨著年齡增長,慢慢就沒聯絡了。
只是這樣的善意,推了我很大一把。
後來學了吉他、參加高中社團、組團寫歌......找到一件應該會一輩子感興趣的事,甚至用這些技能養活自己了。
最近個人的作品進入最後的階段,被細項逼得焦頭爛額,有時會感到信心慢慢被消磨,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真有意義。
然後收到我媽的訊息,問我這台琴要不要帶去用。
然後看見它的本體。
然後聽見它的聲音。
我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的東西是什麼。
發出聲音和聽到聲音時的感覺。
這是這台琴幫我記著的事,它是我人生正式擁有的第一個樂器。
還有人的善良,
和冒失(我的部分),
善於遺忘又擅長拾回,
脆弱卻又可以全部撿起來,慢慢拼得亂七八糟也要拼回去。
在作品和大家見面前,好奇,大家對我的音樂是什麼樣的印象呢?
#人像
#nomo
#yamaha
#人像写真
#fakefilm
某 某 童年 吉他 譜 在 蕭詒徽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我們抵達光是坐進四個人就會讓彼此稍嫌親密的小房間,荒井十一盯著房裡的古玩:黑膠唱機、錄音帶、老檯燈。他說他滿喜歡復古的東西,但看到了往往也不買,只是看。「因為我不知道要放哪裡。有時候會住台北,有時候在北京,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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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因著疫情,他基本上不會在一個城市停超過一個星期。香港有他父母的房子,台灣有妻子的家,荒井十一自己近年主要待在北京,三地輪流跑。他愛看球賽,尤其喜歡足球,支持曼聯隊,世足賽時支持英格蘭隊。身邊朋友會問他:你明明是個日本人,怎麼支持英格蘭隊呢?另一些朋友則問:你明明是個香港人,怎麼支持英格蘭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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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製作人以後,荒井十一交疊的來歷成為他的資本。樂手從中港台三地來,有時是新加坡,有時更遠,對他而言不成問題:「我是最不怕文化多的,因為我自己本身比誰都多。我可以溝通英文、中文、廣東話⋯⋯,所有人聚在一起,反正我來解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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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 年,香港成立音樂事務統籌處,是如今音樂事務處的前身。每年,音樂事務處開辦近八百個中西樂器訓練班,為 6 到 23 歲的青少年提供三十多種器樂課程。其中一間這樣的訓練班,正好就在荒井十一童年時的住家樓下。他 7 歲時,家人說不如去試試看,從此他練古典打擊。17 歲那年,中國國家交響樂團的指揮來香港巡迴,看見他的表演,問他要不要到北京。荒井十一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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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到了北京,邀請他的那位指揮和樂團衝突,翻臉走人。少了引薦者,樂團留住荒井十一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拖了一段時間,他只好求助在中央音樂學院就讀的香港同學,借住宿舍。就這樣,他在異鄉舍房裡遇見主修鋼琴演奏的妻子,爾後又多了一位台灣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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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父親張俊傑是音樂廠牌「飛魚雲豹音樂工團」的主理人,是台灣第一個從事原住民古調採集、文字整理及演唱的團體。算一算,認識妻子二十多年,荒井十一跑過台灣原住民抗爭運動、製作過原住民母語音樂專輯,他的第二座金曲獎最佳製作人,也是以有著原住民身份認同的歌手阿爆的專輯《vavayan.女人》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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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曲頒獎台上,他笑著說自己的中文沒問題,像是早料到台下會訝異。來自日本的父親、來自香港的母親、來自台灣的妻子,所到之處,荒井十一都習慣被當成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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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去哪裡,我感覺都不是當地的人。但我也不會覺得不舒服。之前做莫文蔚的專輯,我們聊到『我的家就是我的行李箱』這個概念:不管去哪裡,只要我的行李箱在那,我所有最重要的東西,都會在那個行李箱。那裡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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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著,眼神又環繞了房間一圈,「也因為這樣,我沒辦法買東西。」一臉讚嘆,既是讚賞,也是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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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精準為基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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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拿了金曲獎、受訪,荒井十一還是不太確定自己的音樂生涯為什麼從打擊樂開始。「去學音樂的時候我才 7 歲,老師問你想學什麼,你哪知道想學什麼?老師就看一下你手掌長怎麼樣、嘴巴也大概看了一下,然後說喔,那你學打擊樂吧。」看施主骨骼精奇,乃萬中無一的練鼓奇才⋯⋯那位老師一句話,荒井十一走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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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親一如「香港的父母親」,不只送他學音樂。小時候的荒井什麼都碰,連功夫也學過,那時練什麼拳法現在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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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什麼都喜歡,但學樂器之後會進樂團和大家一起練,有一個群體。你會覺得大家一起的感覺很好,音樂就繼續學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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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描述中,可知他兒時家境不差。少年時代,他個人房間裡有台 Hi-Fi CD Player,那時香港還有許多小型唱片行,他就讀的學校附近就開了幾家,荒井十一三不五時去逛,「看到封面喜歡的都會買」。交響樂團裡打鼓的他,第一張專輯是劉德華,喜歡聽李克勤,也聽當年流行的鄺美雲、周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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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有個菲律賓來的傭人,我透過他認識了非常多英文歌。」他說,「有時候白天,他就在家裡放 Oasis,我就想說,欸這個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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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裡不會每首都是自己的愛歌,荒井十一也像那個年代的其他人,自己買卡帶,節錄不同CD 曲目弄成自己的 mixtape。這是他當時最著迷的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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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京,荒井十一和同學組自己的樂團,就翻唱 Oasis、Luna Sea。樂團玩著玩著,團員會問他要不要尬別團。今天和 ABC 練、隔天和 4567 練,全盛時期,荒井十一曾經同時參與三十幾個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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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世界音樂的團,然後有一個重金屬的團,還有一個民俗樂的⋯⋯就是有馬頭琴的那種⋯⋯然後到爵士的、玩 Fusion 的。那個時候大家都在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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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血緣與國籍給他的生命經驗,從古典到當代也沒讓荒井十一感到疏離,只覺得好玩。他說,古典樂得照譜來,該演奏的時候才能演奏,演奏的時間可能也不長,這是古典的趣味所在:如何精準地給出那一下;到了樂團,沒了制式的樂譜,有趣之處變成如何將創意放進作品中,創造自己的手法。這時,古典樂裡練就的基本技術,成了恣意自由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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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地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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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年,荒井十一製作《百年排灣 風華再現》專輯,拿下第 11 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製作人與最佳錄音,樂手之上坐穩了製作人身份。2014 年開始,他接下陳楚生「一見如故」巡迴演唱會音樂總監、再到隔年的林一峰演唱會、莫文蔚演唱會。2013 年,他創立「十一音樂」,又兼起音樂廠牌主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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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對象越多,面對聽眾越廣,讓他花費更多時間思考的反而不是音樂,而是人。「我不會去考慮台灣藝人的音樂應該聽起來如何、北京歌手的音樂應該聽起來如何;這麼多年,我比較常遇到的問題是,噢原來台灣不太了解北京是怎麼收費的⋯⋯很多不一樣的系統和習慣。但我自己全部都沒有,因為我哪裡都不是。製作時,我只能夠創造一個屬於我自己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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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自己的習慣」,其實是溝通。他說,過去到中國製作單曲,對方習慣只標明作詞、作曲人,歌詞本一打開,沒有其他製作名單。合作最初,荒井十一便要求將製作團隊寫上,「也許因為你要求,結果就有了共識,所以要很習慣提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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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練團室是沒有練團費用的,不會按小時給多少錢,所以一場演唱會前練一個月,每天一首歌練八小時,練到好;但在台灣和香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光練團室費用就超出預算。台灣和香港的樂手會依照這場演唱會的規模,假設收了三十個小時的練團費用,那這三十個小時一定會幫你做完所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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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距如此,有沒有摩擦?「肯定有啊,因為你破壞別人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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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自己人的默契」,只好藉由表達來釐清。音樂製作上,荒井十一也以這樣的態度面對。「我會去了解找我合作的歌手應該要被放大的特質是什麼、沒嘗試過的是什麼。我已經很習慣每次做專輯之前需要一到兩個月的認識、無數次的見面,和歌手聊天,把他喜歡的東西溝通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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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還不夠。「每個人一定有自己喜歡聽的方向嘛,但有時候你喜歡聽某某某,某某某在你身上卻是不成立的,這和你的能力、才華、天份都有關係。我身為製作人其中一件工作,就是要去衡量你喜歡的跟你能做的要怎麼結合,做出一個你自己喜歡,但又適合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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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惟有耐心。有時就算一兩個月,也沒有聊出真正的想法。製作歌手許鈞的專輯時,一開始兩人興趣相投,發現彼此喜歡的音樂相近,決定往一個方向前進。但在製作過程中,荒井十一發現許鈞在音樂中加入更多個人想法,而荒井十一則希望朝最初他們決定的方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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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直接按照我的模式去做,這個問題到專輯完成後問題一定會很大,因為歌手心中會認為這個過程是不對的。習慣上,我就是一定要把這些結都打開。如果這些結不打開的話,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一定會有誤差、不可能是一張很好的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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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完全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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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的製作生涯,累積二十多張專輯製作經驗,除了《vavayan.女人》,荒井十一也藉莫文蔚的《不見不散》拿下金曲最佳製作人。他製作的歌曲中,常採用非爵士鼓組的節奏樂器,這與他曾參與世界音樂樂團的經歷聯繫在一起。在荒井十一眼中,器樂的編排並不是唯一解:並不存在對某一首歌「絕對適合」的編曲,合適的編曲是依照某個場合希望呈現的氛圍而隨時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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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荒井十一在《歌手》節目中負責袁婭維的表演。賽程中,袁被淘汰,團隊需要搶進突圍戰才能繼續比賽。「突圍戰的曲目,團隊想要表達被淘汰確實很悲傷、因為在你的遊戲規則中我輸了;但縱使悲傷,我們也知道不管這個遊戲規則是什麼、我們認為我們在做的事是對的,我們沒有要做出討好你們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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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袁婭維選唱了〈盛夏光年〉。原曲的搖滾元素,在開頭幾乎抹消,荒井十一在歌曲 intro 先以撩撥的吉他與複沓的鋼琴帶進低迷氛圍,進入主歌時再以融合現代音色與非洲風情的 Afrobeat 為基底,發展了完全相異於原曲、極具異國味道的詮釋,「先決定要表達的點是什麼,然後再去選擇用什麼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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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製作,也一樣要回到歌手自身的特質。製作阿爆的專輯時,荒井十一感受到她身為主持人的幽默,加上阿爆對母語的使命感以及過往「阿爆 & Brandy」組合所做的 R&B 曲風,組合起來才完成了《vavayan.女人》傾向 up-tempo 的風格。「如果不是阿爆,那張專輯就不會長那樣。『原住民的音樂是什麼』不是我會先考量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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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製作母語歌曲時,除了將某個相對少數的語言放進主流曲風或旋律中之外,更進一步還能做什麼?這是製作人會面臨的提問。純粹語言的移植很容易落入一種文化的去背,但過於強調該語言所相應的文化音樂元素,似乎又顯得將那些元素標籤化。身為經手過台灣原住民音樂的製作人,這是荒井十一提出的答案:「當歌手本人和音樂的關係合理了,我們再來考慮所謂母語音樂要負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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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掉群集的印象,回到個體。這或許也是荒井十一自身的經歷使然。某年他以樂手身份參與齊秦演唱會,遇上中國反日潮,演唱會上介紹樂手時唸到他的名字「荒井壯一郎」,台下觀眾一陣冷清。演出之後,齊秦對荒井十一說:我下次還是不要唸你的全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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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百年排灣 風華再現》那一年,他上陶晶瑩一檔節目受訪。採訪過程中,陶晶瑩對他說:對嘛你日本人,難怪你做事情那麼仔細。荒井十一回答:有嗎?我不知道有沒有。「我那個時候感受到,大家會認為我做事情的風格一定和我的出身有關,但是,因為香港就不是一個被認為很仔細的地方⋯⋯香港的特點是所有事情都要很快,砰砰砰砰砰砰弄好⋯⋯那你說我有這樣嗎?我也有。可是,我是不是完全是那樣?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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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這樣說,他也羨慕能夠有一種認同。朋友們問他為何支持英格蘭隊的那個問題,他不確定怎麼回答,「我看日本隊我也很喜歡,我看中國隊我也很喜歡。我比較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表現。我很羨慕別人會知道『喔我一定要支持那個隊伍』,因為我支持誰,都⋯⋯都不是很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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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大笑,「幸運的是,在台灣,擁有一些日本的背景,大家對你的印象還是偏好的。我覺得我有受惠於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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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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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參與音樂節目的製作,籌備時間短,強度也高,荒井十一時常遇到臨時更改編曲的要求。採訪中,他打開手機相簿,給我們看一張笑話截圖:某新聞文中引用「黑夜總會過去,光明才是永恆」,線上發佈卻總被退回,編輯很憤怒,問窗口「哪個詞犯規了?黑夜還是光明,還是永恆?」窗口回:犯規的是「夜總會」。「最近遇到的事,大概就和這個笑話差不多。」荒井十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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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似乎和他最初跨足製作的動機相違背了。「當樂手,相對是沒有任何負擔地在表演。但我想要控制那個 flow。以前演奏別人的演唱會,我會有很多我的意見,但我的角色不允許我去主控這件事,所以我想辦法讓自己主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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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有許多優秀音樂人,不乏台灣之外的歌手,華語樂界人人都希望能藉由金曲獎被關注。荒井十一聽過不少案例,非台灣音樂人報名金曲時被台灣的公司耽誤很多時間、甚至收取不合理的費用。藉著岳父飛魚雲豹團隊基礎,荒井十一開始為音樂人朋友做發行,結果從第一年開始,幾乎每一年荒井團隊經手的發行都入圍金曲獎。荒井開始擔任製作、設立廠牌的契機,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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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擊樂手擔任製作人,過往難以想像。工作時,荒井十一會遇到的困難,是當和聲樂器的表現需要改變,他沒有辦法立刻解決。為此,他在團隊中會放入負責旋律樂器的成員來應對。但除此之外,擔任製作的打擊樂手和其他樂手並無太大差異。他甚至覺得,因為自己是個打擊樂手,對旋律風格沒有固定傾向,莫文蔚、阿爆、蘇運瑩,一張張專輯在他手中生成不同曲風,又是另一種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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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金曲三十,Apple Music 團隊邀請荒井十一開出製作人的必聽歌單。除了自己製作的〈不散,不見〉,歌單中常石磊製作的林憶蓮〈無言歌〉、〈枯榮〉,陳粒的〈芳草地〉,A-LIN的〈未單身〉⋯⋯,中慢版、磅礡、隱微的救贖感,放掉氣力的歌唱表現。有趣的是,雖然他歌單中的歌曲有特定傾向,打擊樂的比例卻一概沒有想像中大、節奏樂器亦少炫技,常常只輕輕在背景中運行。雖是打擊樂手,打擊樂卻鮮少是他青睞的音樂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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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為什麼,他說這很有意思。「我到北京之後,參加這麼多不一樣音樂類型的樂團、在每個樂團中摸索打擊樂手可以做的事,過程中,我越來越體會一個重點就是,打擊樂在它該有的時候出現很好聽,但當它在不該有的時候出現,就會非常不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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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你會希望自己盡可能出現在每一首歌裡、盡量加這個、加那個,讓自己很忙,讓自己有更多的參與。但當你越深入了解某一種音樂形式之後,你會懂得把握什麼時候沒有、比你把握什麼時候去添加來得更難。身為一個樂手,常常會想『欸,我在舞台上,怎麼可以沒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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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在台上明白,安靜也是一種精準。「其實,懂得什麼時候忍住,比懂得什麼時候出現來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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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爆、莫文蔚專輯後現身,專訪荒井十一:
歌手本人比音樂類型更重要
https://bit.ly/2B8JM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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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王晨熙 hellohenryboy
社群協力_ 曾勻之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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