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樣的戲曲風采中,遇見傳統 ~
NCO《戲采》戲曲音樂會
科技與人文在時序的推移中,總是錯落,時而交互輝映,時而一枝獨秀,在文明的進化,人們在追求創新的同時,總不時地回顧傳統,一如時尚流行,能蔚為一時的,都值得沉澱後在以不同的途徑,再次大放異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台灣的文化由外融合積累,自內化後發揚,故而生在台灣是幸福的,多數廣大地域生活的人,過往因空間地理,在幾十年潛勢中很難有文化流通的深度觸及,即便今日拜科技資訊串流所賜,得以數位傳遞,也得有誘因而去接觸,但是隨著時序已過,本地外在豐富的感官享受衝擊,資訊量膨脹,過往歷史曾經承載的經典戲曲傳統之美,已難以完整體驗如初,即使每每要做到再現復刻,都是一件難事,然而若因此放棄,只會逐漸淡化稀釋,徒餘形式。說時難,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耗時兩年,跨部門合作,由台灣音樂館與台灣國樂團攜手,委約七位作曲家以七個戲種之美,全新譜曲創作,這2020年的第一份節目企劃,已然是近年來難得的匠心之作。
戲曲早年因為語言與風格差異,相當倚靠地域性,難以流通,華人區域在種族遷徙並在台灣落地後,生根萌芽,相互衍化,形成一方枝葉,一時茂盛,花團錦簇。在世代新生後,傳承這股經典的力道有式微的現象,筆者曾於2002年宜蘭傳統藝術中心參加一連數天的戲曲大展學術研討會,恭逢盛會,舉凡這次音樂會所引入的歌仔戲、南北管、布袋戲、京劇、客家戲等皆有所涉獵,其他還有如秦腔、錫劇、婺劇、呂劇與紹劇等展演與論述兼行,十分精采。戲曲除演員唱唸作打,文武場的樂隊伴奏與之密不可分,細究來說都是強烈的渲染色彩,扣動人新的要素之一。這場《戲采》戲曲音樂會,其中兩首作品還特別將北管戲與京劇的演員唱段帶入,有別於一般欣賞折子戲(一樣是唱段與音樂伴奏),把樂隊與演唱的平衡重新調適,回歸“聽”音樂本質,算是從作曲者角度所運用的創意了。在說說本場音樂會作品之前,回顧一下近三十年來,國樂作品其實有幾次浪潮,都是將戲曲素材入樂的高峰,例如彭修文的《亂雲飛》(1974年,京劇樣板戲素材); 吳華的《虞美人組曲》(1983年,京劇)、嗩吶協奏曲《包龍圖傳奇》(1990年,豫劇)、笛子協奏曲《牡丹亭組曲》(1995年,昆曲); 劉文金的《墜胡與樂隊-中州韻》(2000年,實驗國樂團委約)、為京胡、女高音與國樂團《戲彩》(2002年,京劇) ; 趙季平的《大宅門寫意·蘆溝曉月》(2002年,京劇)、《長安社火》(1980年,秦腔)。其他國樂合奏如《京調》、《迎親人》、《黃梅情》等,以及不勝枚舉的器樂獨奏作品,戲曲元素得滲入儼然是世界民族音樂中的一份厚重。作曲家透過器樂聲腔化、主題伴奏配樂或動機嫁接等手法,讓傳統之美得以再次以不同樣貌被聽見,擴大受眾範圍。這樣的戲曲音樂衍化本質上的互相借鑒,互相吸收,在純音樂的演繹上也有了一番新意。
這次七首作品分別是周以謙的《都馬調》(歌仔戲)、旅美作曲家陳士惠的《留傘》(南管)、金曲獎「最佳作曲人奬」得主陳中申的《鍾馗嫁妹》(北管戲) 、優良唱片金鼎獎得主盧亮輝的《布袋戲韻》(布袋戲)、文建會作曲大賽首獎與金曲獎「最佳作曲人奬」得主陸橒的《貴妃 · 悒》(京劇)以及顏名秀的《來食茶》(客家戲)與瞿春泉的《少林魔杖》(豫劇),卡司陣容之堅強,在同一場節目製作中實數難得。既然要呈獻戲曲元素的美,在創作與演奏這些作品時的難度必然大大提高,原因在於如何掌握各類戲曲中的韻,尤其有些聲腔上的運用,就不只是記譜上的音符演奏了,從音色、旋律、節奏或行韻等面向,甚至”劇情”的情緒轉化都得斟酌,這相當考驗國樂團與指揮的默契,當然要指揮該類素材的作品,指揮自身修為將影響作品被帶出什麼樣貌,在不同的觀眾群體間,能達到什麼層次,關鍵也將落到指揮身上。
這次的曲目創作創意粗略分為三類:
第一類:深度運用創作,把原本的戲份劇情都用上,有著劇場式音樂作品的樣貌,如《貴妃 · 悒》、《留傘》。
第二類:典型素材取用,直接編配樂團的形式,如《都馬調》、《布袋戲韻》,而《鍾馗嫁妹》雖以宜蘭游源鏗編腔為主幹加以配器後加入劇情演員(聲樂),感受上仍較接近此類,都是很貼近日常生活裡的體驗。
第三類:在第二種的基礎上,強調該元素印記並加入相關的色彩或節奏,《少林魔杖》與《來食茶》屬這類作法,並加入節奏或演奏安排的特色,讓作品更加豐富。
分享幾首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首先是陳士惠以南管戲「陳三五娘」(出自四本荔鏡記)之「益春留傘」作為素材,在原先既有的劇本架構下,以音樂意象氛圍呈現三幕連續故事,先是快慢交錯渲染氛圍,帶有焦慮與緊張感,而後緩慢深情的慢板,表達了陳三以為得不到五娘青睞,滿是遺憾失落欲離開的心緒,第三段則是丫鬟益春得知陳三要離開後追出挽留,所謂留傘,就是陳三收拾行囊拿起雨傘將離開,益春抓著雨傘挽留陳三,音樂呈現一種快速緊密音符的流動,與兩人間抓扭雨傘的情景,作曲家濃縮音樂語彙,試圖呈現劇場第三人稱觀賞者當下看戲的情緒轉換,很有意思。這首《留傘》據作曲家表示,算是她第二次為國樂團創作,第一次寫的是古箏協奏曲《廣陵散的迴響》。作曲家在聲音設計與音色鋪陳手法很有意思,配器也相對洗鍊與精彩,聲響很乾淨,但有賴指揮調配才能相得益彰。近年國樂作品在配樂式(電玩、電影)作品的主流下,難得有些有巧思的作品,其實這樣的作曲手法早在1960年代就有,而樂團演奏技術增進,作曲家及便是西樂背景下,也似乎在創作該曲時對國樂器配器聲音下過一番功夫,相當難得,值得多加打磨,深掘作品潛力。演出時三段指揮都停了下來,當晚的觀眾也沒因此鼓掌,真的是長期養成的好習慣,但第2、3段是應該不間斷連奏,比較能串連情緒。音樂會作品本應海納百川,多樣搭配,這首《留傘》觸動了不同的感官體驗。
同樣與《留傘》都比較有劇場分鏡感,不完全單單的音樂作品,有著訴說故事的形態,陸橒的《貴妃 · 悒》取材自經典折子戲《貴妃醉酒》,在梅蘭芳大師的藝術加工融合青衣與花旦特點,所獨創的花衫行當(花衫戲),兼具演、唱、身形、步法等,選擇這近趨完美的經典去創作,是相當膽識,容易淪為破壞傳統經典的兩面不討好。所幸,作曲家從第一人稱的劇場心境切入,一樣濃縮完整的戲份,將絕美的楊貴妃頭戴鳳冠身著鳳衣,雍容端莊且華麗地直接搬上舞台(這在音樂會場合並不常見)。她手執花扇輕盈飄逸,在扇舞的托、轉、開、闔中邊唱邊舞,並擷取京劇身段精采之處(嗅花時的「臥魚」、銜杯時的「鷂子翻身」與「下腰」等高難度動作),令人驚艷。但這次作曲以「悒」入題,試圖表現貴妃內心擔憂受寵卻即將失寵的不安,從起唱(四平調)海島冰輪初轉…開始,過門接轉柳搖金,以京胡獨奏反覆,除了文場(月琴、京胡、京二胡、板鼓、小鑼)與貴妃演唱的主軸,樂團採取音樂旋律設計的方式,以散板形式遊走在主軸間呈現這股揣揣不安的情緒,猶如看劇場演出時的背景配樂,當下聆聽覺得這真是險招,因為散板的處理會影響主軸聽覺體驗,過程中不時的有打擊樂器或以琵琶段落表現來強化當下的色彩,拿捏得宜。唯後半散板與京胡演奏間(此間貴妃演出身段),彼此相當謹慎,少了點劇場情緒的點綴與渲染,可以想像一個是高音頻率很快的「做工配樂」襯著清淡優雅的樂團音色旋律,不是工整的合奏型態,使得過程節奏稍有搖晃,京胡有刻意壓制音量,以致拉弓換音略有模糊,以大表演廳場地狀況來說,單單京胡就有穿透抗衡樂團的力道,或許下次可以考慮在文場(有武場亦然)以透明擋板牆區隔,使聲音往上走,緩衝高頻直接干擾,讓高頻上揚的立體感得到間接融合於這樣的作品,這樣在兩者(樂團、文場)間,只要指揮抓緊與鬆手的分際掌握確實,總體效果應該會更好。創意的融合不易,縱觀這首作品想呈現貴妃聽到唐玄宗爽約後內心鬱結空虛、寂寞狀態,之後借酒澆愁後,從微醺、酣醉到渙散都需有眼神與身形的神韻加持,讓觀賞的體驗在視覺與聽覺平衡間起了微妙的變化。轉折交疊揣揣不安的心情,如同「悒」這個字已昭然若示,觀者,已經入戲,這是一次成功的創作,值得多加打磨,作品將會更加璀璨。
最後的是瞿春泉充滿河南豫劇風格的《少林魔杖》,一開始即以鏗鏘有力的節奏模進,以擊樂輪鼓,加上人聲呼喊頓錯,直接將觀眾帶入練武僧人嵩山少林情境。明亮飛揚的小軍鼓恣意暢遊拉動長線條的旋律展現一股豐沛的精氣神,過程中借用了豫劇「包龍圖」其中一段素材(常出現在豫劇中,但暫時想不起曲牌名了),之後慢板在特色樂器墜胡的加入下,伴以「連廂」模仿竹板快書的伴奏樂器「七塊板」節奏,自此輕柔的歌謠「茉莉花」旋律隱隱綻放,輕快自在而活靈活現,令人心暢神怡,富有正面積極的力量。其中豫劇伴奏音樂風格的弦樂大滑奏,或模仿唱腔人聲,或模仿墜胡演奏手法,使得作品古意中充滿新韻,濃郁的渲染力應該有機會大受歡迎。其他曲目各自具有特色,真的繁不及備載,有機會再來筆記一下。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的臺灣音樂館與臺灣國樂團此次秉持人文為本,力求雅俗共賞的理念,活化文化資產與傳統素材,借用多樣貌的形式同時推廣了傳統戲曲與國樂,讓有幸與會的聽眾十分滿足,期待這樣的製作未來能多多益善。
註:本文指的「傳統」概一種時間上相對的論述。而七首分類僅試圖以創意角度分類。
#戲曲 #京劇 #梅蘭芳 #貴妃醉酒 #豫劇 #南管 #北管 #採茶戲 #布袋戲 #歌仔戲
臺灣音樂館 臺灣國樂團 NCO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7萬的網紅真電玩宅速配,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智樂堂旗下卡牌手機遊戲《霹靂群雄戰》,繼上回推出「正邪交鋒」後,現在再推出第三波關卡「意識之界」,將有全新陣容的傳說英雄出現!另外還開放「技能傳承」系統,化不可能為可能,顛覆想像極限!即日起至3月12日,「意識之界」門戶大開,玩家可挑戰識界之主-玄貘。除此之外,還有機會挑戰玄宗四奇之冠-赭杉軍。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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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玄宗四奇陣 在 每日一冷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你知道嗎?【犬派站出來:神明界的汪星人愛好者】
#本日冷知識1517
轉眼間戊戌年就要過完了。想知道在狗年的最後該去哪裡辭謝狗神嗎?那你就要看每日一冷最後一篇狗年特輯!
年初我們為各位介紹了台灣各地的狗狗神,受到毛爸毛媽讀者們的好評;為了回饋各位,每日一冷特在年尾為大家帶來神明界的毛爸聯盟!
#嗷嗷
#狗去ㄍㄡˊ來
*本篇同步刊登於貓空壹勵壇
感謝該壇無私提供附圖。
🐶🐷🐶🐷🐶🐷
一、二郎神楊戩
在仙界戰力排名數一數二的「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有無數斬妖伏魔的豐功偉業。《西遊記》中主角孫悟空大鬧天宮、橫掃陰間、制霸水國,就連天兵統帥哪吒三太子也不是其對手;但當玉帝從灌口調來「聽調不聽宣」的二郎神,孫悟空縱然使盡七十二變也佔不了上風。能夠力壓主角,這位長居地界的二郎神可說是佔盡風采、甚至間接削了天庭眾神的威風。
#中壇元帥表示
二郎神能夠這麼欻,除了手上的「三尖兩刃戟」和額頭上的「天眼」,還有一個法寶就是身邊的「哮天犬」。號稱「齊天大聖」的孫悟空就在大戰中遭哮天犬咬了小腿肚,還被扯住摔了一跤。高手交戰,那容出錯?也難怪孫悟空接著被二郎神一路追趕,甚至要變成小土地廟來躲藏。
而在《封神演義》中,哮天犬不但曾協同二郎神輕取敵方大將周信(後來的東方行瘟使者),甚至連趙公明(後來的五路財神之首)都被牠咬得袍甲破碎、騎虎而逃。
#犬派打贏貓派啊
除了天官武財神之外,連三霄聖母中的碧霄娘娘、雷部的辛天君、水府的余仙官都被哮天犬咬過,在本書中的仙聖妖魔可說是不可小覷的角色!能夠駕馭如此仙犬的二郎神,要說是仙界第一毛爸應該不為過。
二、田都元帥
大家可能都聽過田都元帥是戲曲守護神,但你知道嗎?祂同時也是仙界動物愛好者之一喔!
傳說田都元帥是唐朝樂官雷海青,他原本是田間棄兒,受螃蟹吐沫相救後受人帶回撫養,長大後的雷海青工於音律、善於演奏,又常和田間的雞、犬搭檔變戲法,深受好評。後來雷海青受詔於玄宗,入宮擔任樂官,並在太后生病時為其奏樂解悶,又讓兩位動物朋友一起隨樂起舞;太后見了開懷大笑,遂封之為「金雞」、「玉犬」(或云「銀犬」)。
好景不常,安史之亂發生後,唐玄宗遠遁西蜀,雷海青卻走避不及而被叛軍擒獲。安祿山在洛陽大擺宴席時,傳令雷海青前來奏樂助興,雷海青卻拋擲樂器、斥其為叛賊。當憤怒的安祿山下令處死雷海青時,金雞與玉犬也殉主而死。唐室平亂復位後,朝廷有感於雷海青忠烈,遂授其「天下梨園大總管」之號。
#我們懷念他
據云雷海青殉難成神後,曾經顯靈救駕,率天兵天將護玄宗於危難中,因此被玉帝封為「田都元帥」,而金雞、玉犬也受封為「金冠將軍」、「玉靈將軍」,一起居於天界的九天風火院。
在台灣,在供奉田都元帥的廟宇中可以看到這兩位動物朋友與元帥同享香火;甚至在民俗中相信:戲班開演時若有雞隻或犬隻在戲台徘徊,表示元帥親臨看戲,不可驅趕牠們。從此也可以看出田都元帥和狗狗的密切關係呢!
#見狗如見神的概念
三、王孫大使謝府元帥
謝府元帥是自中國福建傳入台灣的神明。和前面的仙界戰將、宮廷樂師相比,祂的故事則充滿了民間俠義傳奇的色彩。
#江湖帶犬俠
據說謝府元帥生前為宋代貴冑子弟,喜歡帶著獵犬遊獵四方;一日來到泉州府同安縣,投宿於當地一位富豪陳員外宅中,見員外千金久臥病榻,詢問之後才知道當地小湖中有一田螺精,吸收日月精華後化作人形危害鄉里,甚至纏上陳千金作祟。於是謝元帥帶著寶劍與獵犬前往小湖大戰田螺精,雖然成功將之殺除,但自己也和獵犬喪命於此、升天而去。當地村民感念謝元帥為民除害,感恩戴德之下遂為之興建元帥廟。
#標準流程應該是打敗魔王後回去娶千金吧
據說謝元帥靈驗非常,更曾在宋朝遭遇外患入侵顯靈助陣,威退番兵,因此被宋朝皇帝封為「王孫大使」,而身邊愛犬也以「獵犬公」名號一起接受信眾的奉祀。
在廣大的台灣神明界中,除了以上三尊,還有其他與狗有關的神明,例如每日一冷在年初就介紹過三位知名的汪星神。如果說信仰是文化的鏡子,這些「帶著狗」或「本身就是狗」的神明正可顯示狗狗在人類社會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狗年將盡,豬年將至。看完了狗年特輯,在新的一年中,請期待跟豬豬相關的冷知識吧!每日一冷在此預祝各位讀者們己亥行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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