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
教科書都會說到:
「在皇民化時期,日本動員大量臺灣人赴南洋從軍。」
我說
這句話只講了下半齣,卻沒交代上半齣
自1937年~1945年,中日爆發全面的「八年抗戰」
前四年
幾乎只有中日兩國互K
後四年
也就是日本發動「珍珠港事件」
一方面偷襲美國太平洋艦隊
另一方面則迅速出兵南洋(東南亞),好獲得短缺的戰爭資源─石油、橡膠
這使被偷襲的美國
加上擁有眾多東南亞殖民地的英國
也開始對日宣戰
由於這四年主要戰場是在美日間的太平洋
所以又可稱為「太平洋戰爭」
有鑑於美英中三國聯手所造成的龐大壓力
人力日漸短缺的日本這才大量徵召殖民地(朝鮮、臺灣)民眾從軍
但在前四年
由於臺灣、中國淵源太深
日本為避免臺灣人反倒幫助中國,所以並未動員臺灣民眾從軍
(即便是太平洋戰爭時期
日本仍因顧忌,所以只讓台灣人去到人生地不熟的東南亞)
不過難免有些意外狀況
使得極少數臺灣人竟能去到中國戰場
使得分隔已久的兩岸人民
竟以「被侵略者」和「被殖民者」的身分相見
不得不說
真是極為偶然又剎時消逝的幾絲火花
今天就跟大家分享
在八年抗戰時期
不重要、不多見、少有紀念的一則微小故事
可背後
卻又是多麼龐大的時代感啊!
正值戰後七十週年,再度以我這篇舊文,紀念那些在板蕩時代,仍堅持點燃一絲人性光明的人。
[蔡桑]
在日本T大就讀時,偶然間,看到報紙上一則新書的宣傳廣告:「山西殘留秘史 白狼的爪跡」。著者是事件的當事人,永富先生。
「山西殘留日本軍」,是一段非常冷僻的歷史,講的是日軍戰敗後,分別被國、共兩方徵用,在中國大陸戰場(特別是山西太原保衛戰)上繼續著另一場未完的戰爭。這部分,現代歷史課本中是不太可能教的。我學企管、也學資訊,卻又偏偏對文史有著特別愛好。作為自身興趣,我在日本期間,如飢似渴地收集中日台關係的史料、書籍,這本新書,自然也成為我蒐羅的目標。
我依照報紙廣告的指定方式訂書,幾天後,一個女士打電話給我。
「您是訂購《白狼的爪跡》的侯桑嗎?」
「是的。您是?」
「我是作者的女兒。」
我驚訝了一下。一般訂書,只要銀貨兩訖即可,除非有甚麼問題,對方不太可能直接連絡讀者。
「失敬,請問永富小姐有甚麼貴幹嗎?」
「侯桑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很近,我打算親自把書送到府上。不知何時方便?」
我想,作者永富先生絕非為了省運費,勞駕他的千金一家一家把書送上府。他必然有著「想讓殘留日軍歷史廣為世人所知」的衝動,所以用行動讓讀者感受自己的熱忱。
我和永富小姐約好了時間。當天,永富小姐開著車到我住處,把書親自交給我,我把書款給了永富小姐。
「侯桑,您是哪裏人?」永富小姐收下錢時,忍不住問道。
「我是台灣來的。」
永富小姐驚喜地說:「這樣呀!家父現在在車子上等著,他說,如果您是中國大陸或台灣來的年輕人,他想和您談談。如果時間允許,我把家父請來您屋裡。您看合適嗎?」
和一個見證過半世紀前歷史的日本老人,面對面地談,是我購書時始料未及的。我不知道他為何對我這個台灣青年這麼感興趣,但我還是答應了。只是住處房間太亂,我邀他們父女到附近咖啡廳坐。
永富先生當時快八十了,但精神矍鑠,思路清楚。他自1941年開始,在山西省駐軍,一直到日軍戰敗,後來被前行政院長閻錫山將軍留用,加入國軍,在太原保衛戰中又被共軍俘虜,1963年釋放回國,之後就在日本以自身經驗為戒,從事中日友好的宣傳活動。
「在中國,大家叫我們日本鬼子。沒錯,我們幹的事情,就是鬼才會幹的!」在咖啡廳中,幾乎就是在開門見山聊開後沒多久,永富先生便這樣痛切地說著。
我不是甚麼「中國人民代表」,沒有資格以「受害者」的身分,讓一個將近八十的老人這樣地剖析自己。我當下有些於心不忍,只想岔開話題,講點輕鬆的。我希望他多聊聊著書的經過。但是半世紀前那段歷史似乎在老人家心中刻下太深的烙印,他一定要對我這個台灣來的青年好好交心一番。
「你是台灣來的,所以我才想和你談這一段。我在戰時認識一個台灣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蔡,蔡桑。他是做通譯(口譯)的。」
做通譯的台灣同鄉「蔡桑」?關於台灣通譯在中日戰爭期間所扮演的角色,日軍當年一直把這部分視為軍事機密,至今仍諱莫如深。除了一些片段的回憶錄,我們找不到具體人數、也不知道他們的活動實態。
永富先生繼續說,他當時還是個學生,是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學生,在日軍攻下南京之後,他曾經以見習學生的身分,到過南京、上海等地「慰勞日本皇軍」,就是在南京,遇到了「蔡桑」。
蔡桑在中國留學過,後來回到台灣,正逢中日戰爭爆發,他因為精通中日兩國語言,被臨時徵召,跟隨部隊也到了南京。
蔡先生和永富先生兩人的相遇,是因為以下的事件。
在南京金陵大學臨時難民收容所,一個日本軍官不知從哪裏的難民群中搜索出來大約三百多人。日軍懷疑這三百多人中潛伏著國軍的散兵遊勇。日本軍官帶著通譯蔡桑,面對著三百多個難民,這樣說著:
「我々は大日本帝国天皇の皇軍である。我々が南京に入城したからには安心するがよい。みんなが安居楽業できるよう、日本軍は総力をあげて協力を約束する。」
日本軍官說完後,使眼色要蔡先生翻譯。
蔡先生戰戰兢兢地翻譯著:
「各位,我們是大日帝國的皇軍。我們既然進了南京,大家就儘管放心。我們皇軍會盡全力保障各位的安居樂業。」
然後,就是日本軍官說一段,蔡先生翻一段,大意是說:只要大家是良民,皇軍就會發給良民證,領了良民證的人,將會在皇軍的保護下,自由地過日子。
根據永富先生的說法,蔡先生是在北平留學,國語說得很好,再加上態度親切,日本軍官的一番話,經蔡先生翻譯說明之後,三百多名難民,從原來的慌亂騷動,變得沉靜安穩,甚至還不時傳來嘻笑。
刺刀環伺監視下,居然因為一個翻譯,出現了異樣的祥和氣氛。
接著,重要的部分來了。
日本軍官眼神銳利地環視著在場的三百人,繼續說:「この中には蒋介石の兵士もいるだろう。蒋介石は君たちに給料も支払わなかったと聞いているが、我々は未払い分の給料を蒋介石に代わって支払うし、職のない人には就職も世話をする。元蒋介石の兵士で給料と職を希望する者は右にでなさい。」
這一段,蔡桑頓了一下。他似乎已經察覺這段話翻出來,可能造成的後果。他停頓了半晌,天人交戰一番後,決定照翻下去。用一樣和藹的口吻,他說著:「各位當中,有蔣介石部隊的人吧?我們聽說蔣介石很久沒發餉了。我們會把欠餉發給各位。沒工作的,我們也會代為找工作。原屬蔣介石部隊的,如果想領餉,請站到右邊來。」
這三百多個難民,把這位為日軍工作、唯一能講中文的台灣人,視作僅有的依靠。聽完了蔡桑的翻譯,三百多雙無助的眼神,全投向蔡先生一個。
蔡桑微微點了頭,意思幾乎就是在叫大家「安心」。這遠比日軍的威嚇還有用。二十多個人,從隊伍中站了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永富先生隨行之下目擊的。這二十多個年輕國軍士兵,被送上了卡車,從北中山路開往下關。途中,日軍突然拿起了鐵棒,往這二十多個早已是手無寸鐵的國軍士兵頭上捶打。這二十多個人發現被騙,已經來不及了,二十多人被打得全無招架之力。最後,統統在長江岸邊被日軍用軍刀斬首。
「蔡桑沒去。事後是我告訴他的。他聽了,臉色大變,一直吐。」永富先生說著,嘆口氣道:「蔡桑真是個斯文人,不該來戰場這種地方的。」
蔡先生是內疚。二十多個國軍士兵,本來說不定可以逃過一劫;或者就算非死不可,也不一定要死得這麼不明不白。蔡桑忠於職守,卻成了劊子手的幫兇。
我不知道當時的蔡先生有沒有別的選擇。他可不可以選擇不做翻譯了?但要是沒他的翻譯,可能死的就不是二十多人,而是三百多人不分青紅皂白一併送死。
「橫豎怎麼做,都是造孽呀!」我心裡默念著。同樣來自台灣,同樣能說中、日語,我不禁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半世紀前的這個同鄉身上,思考著換成自己,又會怎麼辦。可惜,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永富先生繼續說,那天晚上,他和蔡桑在同一個房間睡。蔡桑話不多,似乎對於白天自己做的事情很自責,他背對著永富先生睡,沒多久,被窩傳來啜泣聲。
一名日本軍官進來,聽到了蔡桑在哭,把他叫了起來,要問清楚緣由。
「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二十多人最終會被送去受死。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多人因我而死,心理有些衝擊。」蔡桑拭去了淚水,道出了他躲在被窩啜泣的原因。
接著,就聽到啪的一聲,日本軍官狠狠地打了蔡桑一耳光。
「八格野鹿!你這個清國奴!你同情這些支那兵,就滾回你的支那去,皇軍留不下你!」
日軍部隊決定不留蔡桑,但一時還沒法找到替代的人,所以只有讓蔡桑繼續權充翻譯,直到下一個通譯官找到為止。只是日軍已經無法完全信任這個慈悲的台灣人。暫時的做法:儘量讓蔡桑不去接觸難民,翻譯只限於文稿,口譯能省則省。
「也好,不然以他的個性,要是繼續目睹這麼多人死在自己手裡的事實,恐怕只有崩潰。」我說著,打心裡為這個同鄉前輩鬆了口氣。
「但是,他後來還是被槍斃了。」永富先生搖著頭說。
「為什麼?」我驚訝地追問原因。
永富先生說,有一處集中營裡關了兩百多個國軍俘虜,預計第二天全部屠殺。蔡桑居然天真地想跑去接洽美國紅十字會的人員,希望能借助美國的力量阻止一場殺戮,只是才一有舉動,就被日本憲兵發現,蔡桑被抓來狠狠毒打了一頓,然後槍斃。
「死在他鄉異地,連收屍的人都沒有。真是可憐。」永富先生惋惜地說著。
我們聊了將近一個小時,永富先生以過來人的身分,帶著我重新經歷了那場人類史上黑暗慘酷的片段。
我想,為那些送去屠宰場的二十多名國軍士兵,蔡桑始終覺得良心不安,一直想找機會彌補。二十多個人送命了,他不想再見到二百多人也賠上性命。他盡力了,代價是他的一條命。
就在我與永富先生談話後的十年,2005年,永富先生也過世,他親筆簽名的書,至今我仍保存完好。時不時地仍會翻開來,回想一下永富先生說過的話,也會回想起蔡桑。南京大屠殺是一場人性醜惡面與光明面的爭鬥,台灣人沒缺席。有了蔡桑,我知道有一個台灣人在這場殺戮當中,選擇了光明。
眾口鑠金的意思 在 浩爾譯世界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知名的台大法律李教授po文提到對研討會口譯品質的疑慮。
當天的口譯員范家銘教授寫信回應,條理分明;李教授表示歉意並澄清疑慮。
(下禮拜就要上范老師的課啦,緊張!)
原文照刊。
我根本就沒有在聽即時翻譯的內容(那有可能聽),但是卻於文章中做了兩個無法確認的假設,造成翻譯者的困擾或困惑,對於我的失言,於此致上萬分歉意。
其實我有聽太田報告的口譯,也有看太田所提交的論文,就這個部分,口譯者真的很專業。或許因為連我的中文都有很多人聽不懂了(隱晦之處太多),所以才會在文中假設沒有翻譯好,但是這僅是藉口而已。發表評論前,已經經過溝通,而且發言時也沒有離題太多,在這種情形下,還假設口譯者沒有翻好,事後被人抗議或抱怨,這也是我自己自找的。不過,若沒有公開這些抗議或抱怨,那麼我的罪過可能就會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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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師,您好:
我是晚輩范家銘,目前跟您在同一所學校的文學院翻譯碩士學位學程任教。前天老師參加的舊庄研討會,我與同事負責同步口譯。我知道您在臉書上常常收到陌生人的訊息,但是看到您提到評論太田教授報告時口譯表現一事,還是冒昧在臉書上傳送訊息,希望表達一下口譯員的觀點。
我們非常感謝老師願意在上場前,利用短短的時間跟我們解釋
您評論時要講的內容。我們一年要幫上千位講者翻譯,像您這麼「體貼」口譯員、重視自己所表達的訊息、尊重溝通對象的講者,其實極少。我們當天都充分瞭解您的觀點,我還在回口譯間的路上跟同事說,真的非常敬佩您評析的觀點與邏輯。雖然您在評論現場偶爾會「岔出去」(例如講到實施三次問卷調查時,「政府沒錢了」、「關東就代表日本了」、「大阪國」等),但是我依然很努力的跟上您的腳步,忠實的把您的意思轉換成英文。雖然您後來評論時沒有直接提及聯合國安理會會員一事,但有關「塑造民主形象」的觀點,我用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intends to project a fabricated image that it is as transparent and democratic as America or any other European country 來表達日本的「矯情」,應該也算恰當。
我也有在我們的螢幕上觀察到太田教授始終笑嘻嘻(他聽到「大阪國」時還大笑)。至於他聽到老師的評論為什麼沒有板起面孔或面露不悅,我猜或許是因為禮貌的關係,或者他沒能完全理解我們的英文翻譯(速度其實很快,我的用詞也盡量搭配老師的語域,所以不算非常直白),也有可能是他心裡其實發現老師一語道破。當然,也有可能真的是我的翻譯不夠好。不過,老師既然算半個日本人,絕對比我們更瞭解太田教授始終笑瞇瞇的原因。
我在這一行十一年了。司法制度實證研究研討會辦了三屆,我也翻譯了三屆。不管是什麼樣的會議,口譯員常常被主辦單位或講者拿來當作一個很方便的梗、很好用的理由。但我們始終兢兢業業,面對每一場工作都如履薄冰。所以看到老師在公開的臉書發文上說太田教授的反應不如預期可能是因為口譯員表現不佳,心裡難免不好受。很多不明究理的主辦單位或聽眾,往往沒有實際聽口譯(或者沒有能力判斷口譯品質),卻對口譯員提出嚴厲的批評。雖然口譯品質好壞的確有主觀的成分,但我們總是希望有機會能讓大家瞭解,口譯這件事情不如大家想像中的如此簡單,品質好壞也有其客觀的標準。
老師影響力這麼大,一說口譯員沒譯好,接著鄉民眾口鑠金,我們又黑了。所以我掙扎了許久,才決定寫這封訊息。一方面我知道老師的口吻總是幽默,所以我可能反應過度。但另一方面,也正因為您不經意的一句話,可能得讓口譯員為了形象多奮鬥個五年,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寫信叨擾您。當然,如果老師聽了口譯覺得表現不夠好,或者有聽到別人反應口譯員表現不佳,那我們會虛心檢討,繼續努力。
無論如何,能在兩天的會議中聽到老師獨到的評析,真的如沐春風,深感榮幸。叨擾之處,懇請見諒。
祝老師中秋愉快。
范家銘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