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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 幽霊の町
是否經過原作者授權︰ 是
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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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方
※請勿擅自轉載文章。
===
清晨四點,天色漸明,我帶著酒瓶獨自來到皆甕山下。
母親告訴我的登山口,離官方標示的登山口有一段距離--這條在草叢中開闢出來的小路
,與其說是登山口,更像獸徑。
幽暗的小路宛如大張著嘴,等著把人吞下肚,令人不寒而慄。
想到父親和祖父每天早晨行經此處,心中雖不免感慨,但更加強烈的緊張感彷彿快把心臟
撕成碎片。
說不定這裡就是招致所有恐怖事件的開端,我不自覺握緊酒瓶。
既然已經來到這裡,絕不可能就此轉身離去。
唾液流過乾燥的喉嚨,我踏入雜草叢生的獸徑。
四周萬籟俱寂,連蟲鳴都聽不到,只有枝葉被踩過的聲音迴盪在空中。
這條小路沿著緩坡蜿蜒而上,中間沒有岔道,令我想起箱根的登山鐵道列車。
當時鐵道沿線開滿繡球花,畫面美不勝收,此地卻完全相反,我看著滿山的樹木與雜草,
每踏出一步就不免要嘆氣。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眼前驀地出現筆直道路,再也沒有彎道。
右方樹木巍然屹立,再過去便是懸崖;左邊則是密密叢叢的草木,茂密的程度可以讓孩童
輕易躲藏在裡面。
當我意識到這裡的地形後,身體瞬間變得僵硬,像是被人抓住了胸口,呼吸紊亂,幾乎喘
不過氣。
拂曉前的幽暗小徑,與陰天下的黯黯山路重疊在一起。
這裡肯定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地方。
我就是在此看到某個恐怖的東西。
我對此深信不疑。
嘰……
是踩過潮濕地面的腳步聲。不應該出現這種聲音的,現在根本沒下雨。
嘰、嘰……
聲音持續傳來,不斷慢慢朝我逼近。
而且來者不只一人,聽起來像是一支隊伍踏步的聲音。
我連忙躲進一旁草叢,彎下身緊閉雙眼。
小時候的我,那日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嘰、嘰……
鏘、鏘……
嘰、嘰……
鏘、鏘……
隨著腳步聲愈來愈近,隱約多了金屬碰撞聲。
不,只要細聽就知道不只如此。還有低沉的喃喃細語交織其中。
是誦經聲。來人一邊移動腳步,一邊全神貫注地誦經。
剎那間,我腦中浮現了手裡搖晃錫杖、嘴上念誦佛經的僧侶身影。
僧侶,莫非是七人法師?我更加害怕了。
七人法師是四國地方及中國地方流傳的亡靈團體。該團體經常七人一起行動,遇上活人便
取其性命,讓被害者與團體中的一人交換。
不過,他們主要出沒於海邊或河岸等水邊。
雖然河川的源頭在此,但山區應當已超出他們的勢力範圍。
嘰、嘰……
鏘、鏘……
來者究竟是誰?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在這座山裡?
我盡可能把身體縮成一團,拼命想藏起不若當年嬌小的龐大身軀。
此時,聲音已近在咫尺。
如果他們又像當年一樣停下腳步,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嘰、嘰……
鏘、鏘……
……嘰、嘰……
鏘、鏘……
結果他們沒有停下。
我睜開眼,吞了口口水,緩緩抬起頭。
乍看之下,會以為眼前出現了送葬隊伍。
頭戴斗笠的僧侶領著身穿白衣的眾人,一行人沿著山路而行。
我雙手死命摀著嘴,生怕不小心叫出聲。
現在一出聲肯定會被抓到,到時我就不得不加入他們的行列。
愈害怕就愈無法從害怕的事物上轉移視線。
我也不例外,目光緊緊追隨著眼前的白衣人。
須臾,數名男子扛著大轎緊接而來。轎上放著能夠裝進一個人的大甕。
我頓時意會過來。這不是七人法師,而是要前往聖澄供奉供品的送行隊伍。
昨晚閱讀皆甕山緣起時,腦中浮現的光景,此刻重現在我眼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草叢外只剩下矗立的群樹。
那條白衣人組成的長隊伍,眼下已不見半個人影。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一鼓作氣衝出草叢,迅速轉頭查看來時的道路。
只見黎明時分的微光,照耀在往前延伸的獸徑。
往山上的路同樣空無一人。
也沒有任何人倒臥在地。
我四處張望,尋找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留下的痕跡,卻什麼也沒找著。
一番檢視後我總算鬆了口氣。看來是得救了,我安心地準備折返。
「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回頭望去,是父親。
他一臉焦急,不像在生氣。
我已經許久沒有正視過他,父親的容貌與十年前相比,並無太大變化。
「做什麼?當然是來找你的啊。」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快點回去。」
父親一副想打發我的模樣加深了心中的不滿,但我仍竭力抑遏想破口大罵的衝動。
「我看過你的筆記了,你到底都在上面做什麼?」
「你看了筆記啊……」父親撇過頭,嘴裡嘟噥著。
可能是母親有幫忙說情,他看起來並沒有生氣。
「你看到哪了?看你的樣子應該是整本都看完了吧?」
「我只看到為什麼這一帶會被叫做皆甕那裡。應該說後面幾乎都是『山中尋奇一行文日記
』,這本書根本只寫到一半吧?」
「是這樣嗎……也是。好吧,你跟我過來。」
父親眼底似乎多了一絲柔軟。結果他不等我應聲,便自顧自地轉身往山上走去。
我手忙腳亂地想跟上腳步,卻根本無法追上熟悉山林的父親,距離愈拉愈遠。
雖然內心抱怨著等我一下會怎樣,不過父親始終維持著能讓我看到背影的速度,應該是在
配合我的腳程。
我也不願落後,死命跟著前方的背影,這場笨拙的父子競走暫時持續了一段時間。
大約半小時後,開始能聽見微弱的流水聲。音量逐漸加大,愈來愈清晰。
此時前方的父親倏地停下腳步,我趕緊追了過去。
父親的背影已近在咫尺時,突然出現炫目刺眼的亮光。
我立刻闔上眼,搖了搖頭。
當我再度睜開眼,只見閃閃發亮的清水,一望無際。
是一座被深綠色草木圍繞的清泉。
我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氣,肺裡瞬間充滿清冽新鮮的濃烈水味。
日光穿過樹木縫隙,照射在不斷湧出的泉水上,小魚和水草在波光中恣意起舞。
將這幅如畫般的夢幻場景稱為「聖澄」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天啊……好美。」
美。在獨一無二的景致前,根本不需要「美」這個字。
美得如此驚心動魄,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過去皆甕人會認為這是神明的傑作。
「簡單來說,這座山是具有自我意志的巨型水甕。大海帶來的雨水積累在此,流經地表與
地下再到村莊。以此水維生的皆甕人感戴聖山與聖澄之恩,一直守護著這片美景。」
父親不疾不徐地說明,我的目光仍流連在面前的景色。
「人們只要失去這座山,甚至是聖澄的水,就等於死路一條。所以他們才不得不用活人獻
祭,祈求上蒼『請救救我們、請老天賜福』。但是水其實也一樣。水能夠接納人的靈魂和
感情等強烈意念,因此就性質而言,水也會渴望人類的祈求,被這些心願吸引。」
「被人吸引?可是現代的日本不會缺水缺到用活人來祈水,已經沒有強烈到能吸引水的願
望了吧?」
「只要生活中有水,自然會渴望水。因為人沒有水就活不下去。你有時候會冒出想要喝水
的念頭吧?光是這個念頭就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心願,也是祈求。」
這番話使我想起臥床的患者。許多患者因為各種理由被禁止飲水,他們經常按護士鈴,喚
我們這些職員到床邊。
「給我喝一口水就好。」
這些人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呻吟,無疑是心願,也是祈求。
我這才察覺現代的確仍存在對水的渴求。
「而且即使不是明確地祈求也沒關係。人類的強烈意念和信仰很相似,特別是死者未了結
的遺憾。它們都是種『寄託』。人們遺忘了對水的渴求,但也正因為如此,水才會被死者
的強烈意念吸引過去。」
父親平穩的聲音乘著空氣漂浮,融化在清澈的聖澄中。
在場唯有我和父親二人,但我總覺得父親好像在對著我之外的某人說話。
「所以才會用流水祈求靈魂安息對吧?既然水會主動靠近我們想要放水流的東西,那不是
件好事嗎?」
我話才說完,就聽到一聲深深的嘆息。看來這件事也不全是優點。
「水不會單向通行,它一定會循環回來。而且水也不會放開過去承載的靈魂與強烈意念。
所以若是靈魂的意念過強,無論順著水流幾次,終究會回來。意念愈強,愈是如此,靈魂
與水一同循環的過程中,只要它的徬徨與意念沒有消逝,就會永遠困在皆甕。」
我不自覺地望向父親,略顯寂寞的目光直接穿透了我。
這瞬間,父親的身影與昨天送我到門外的母親重疊在了一起,我事不關己般地心想「夫妻
果然都很相似」。
「只要亡魂無法放下執念離開,水就會承載著意念無盡地循環下去。不過對於它們雙方而
言……這種相處模式非常舒服。因為它們從古至今都共生在這塊土地上。」
父親說,這是習慣成自然的共依存症。
如同人渴求水一樣,水也渴望著人。
這份情感愈強,在渴望得到回應的那一刻,感覺就會愈舒服。
我稍微有些理解為什麼鎮上的死者都會跟著水一起出現了。
如果說水與靈魂的循環模式已經持續好幾百年,那我還沒離家時應當也是如此。
鎮上卻是近期才開始屢屢傳出撞鬼消息,進而變成鬼城。
光憑它們之間的共依存關係,無法解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變化。
父親聽到我的疑問後回道「果然是這樣嗎」,聲音透露出疲憊。
「我剛才提到水會流過地表和地下對吧?山腳處的地下水脈流向產生了一些變化。對活著
的人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改變,但對於流水以及將自身寄託於水上的亡魂來說,這是非常
劇烈的變化。」
我突然福至心靈,雙手一拍。
「說到山腳的變化……難道是開墾丘陵的住宅開發案!」
如同我家和酒井禰宜,在地人應該都曾耳聞皆甕流傳的山林信仰,也知道水與靈魂的關聯
性。若如父親所言,他們都聽說過水脈所在地的話,我就能明白他們反對開發的原因了。
聖澄的水來自湧水,可以研判這裡的水很容易因為地震等地殼變化受到影響。而湧水本來
就來自地下水脈。既然如此,其他流經山腳的水脈是否也很容易受到影響呢?
在興建住宅區時,理應要進行地質調查以確認地基強度,可惜這時的我並不知道調查結果
。後日經過追查,我發現當時調查的相當縝密,因為水邊周圍的地下水脈頗為密集,很可
能導致地層下陷。
但現在丘陵上住宅林立,從這個結果來看,當時可能有特別挑選過位置,使水脈不會受到
一般工程影響,或者有經過填土處理。佐佐木也從沒提過地層下陷等問題,因此就算有變
化,大概也是微乎其微。
「細微的變化造成水流減緩,導致亡靈滯留在鎮上。過去水脈就是鎮上的靈道,長期淤滯
的結果,釀成亡靈滿溢而出,這就是現在那麼多人撞鬼的原因嗎?」
靈道即是亡靈往來的通道,肉眼看不見這種道路。有一說法是通過此路的亡靈能夠成佛,
但直至今日仍沒有明確的定義,單純視為銜接兩個世界的道路即可。
靈道有時會因為一些原因扭曲或關閉,導致路上塞滿亡靈,最後向外溢出。
如此一來便會對靈道周圍產生不好的影響。容易撞鬼也是其中之一。
現在皆鹿目鎮的地下水脈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
鎮上宛如淹水,到處都是亡靈,兩個世界的交會處擴大,使瑞樹這些孩子不小心跑進其中
。
--那麼這些滿溢而出的亡魂最後將何去何從?如果因為離開了水,有機會成佛,那還算
是好事一樁。但突然失去安身之處的亡魂會不會被活人吸引,為了尋求安泰而不肯離去呢
?就像不斷找尋孩子遊玩的千代。
瑞樹他們若繼續與這些亡魂來往,又會有什麼下場?
父親的表情變得柔和,似乎已看穿我內心的想法。
「所以我和你阿公他們才會一直上來這裡禱告。將對聖山和聖澄的感謝銘記在心,就算只
有一人也好,希望有更多的故人能夠安息。」
「你們每天早上帶酒和鹽上山就是為了這個嗎?」
「是啊,跟我來。走這邊。」
我跟著父親走到泉水的最外圍。沿著外圈能看到周圍的地面有許多隆起之處。
下方恐怕就埋著為了村子而獻給神明的大甕。
「你也看到『那個』了吧?抬著甕的白衣送葬隊伍。」
「……嗯,我看到了。」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耳邊似乎能聽見劇烈的踏步聲,我不加思索地回過頭。
然而,什麼也沒有。在陽光灑落的清幽空間裡,什麼都沒有也是應該的。
這些人是為了村子才長眠於此,送葬者不會隨便打擾他們。
「那群人才是被水困得最深的人。他們強烈渴求水又害怕聖澄枯竭,不斷向水祈求……這
些情感至今仍未消逝。他們依然抬著大甕,四處徘徊尋找供品。最近他們出現的這麼頻繁
,應該也是受到山腳水流的影響吧。」
我邊走邊用力吸氣。空氣始終帶著冷冽又濃厚的水味。
我好像在哪裡聞過這種味道。不是這裡,而是在某處。
--對了,是父親的味道。這與父親身上多年不散、令人喘不過氣的水臭味一樣。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他身上的氣味來自這裡。
味道明明沒有改變,我的想法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心中那份強烈的厭惡感已煙消雲散,我跟隨著父親的步伐,內心一陣混亂。
另一頭有座石頭堆疊而成的小祠堂,約莫與幼童同高。
「機會難得,就用你準備的東西吧。」
父親接過我手上的酒和鹽,熟練地放入碗中。
這些行為與氣味像是烙印在這個城鎮,原本令我憎惡至極。
無論走到哪都揮之不去,永遠無法拋開的過去--在在象徵著父親。
如今我心中卻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沒有肯定或否定,只是單純體會到「這種事」就是這座城鎮的歷史。
另一方面,看到父親全心全意為他人付出的模樣,過去的厭惡感全部煙消雲散,一點也不
剩。父親雙手合十朝祠堂祭拜,恪守先人流傳下來的禮節,我打從心底尊敬這樣的父親。
我模仿父親兩掌相合。
感謝山水亙古亙今的包容,祈禱被束縛在此地的死者能夠得到解脫。
「我總算可以減輕一點負擔啦。」
我抬頭看見父親笑得一臉燦爛。
「本來想早點告訴你這些事,但我嘴笨,結果搞得好像想把你綁在這塊土地似的。抱歉啊
。」
「我也很抱歉,只會一直頂撞你。我很慶幸今天能聽到這些事。」
以後偶爾回來時,再來這裡走走吧。
包含過去一直沒說出口的話在內,好想和爸爸再多聊一點。
父親聞言,眼角流下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也是,好想再多聽你說說話。」
===
離開水源地後,我們一路邊聊邊往山下走。
我分享了去到外地後的點點滴滴,包括大學生活、護理師的工作,還有這次返鄉發生的事
。父親邊聽邊應和,偶爾提出一些問題,這段時光和平到令人難以置信。
直到回到我與父親重逢的地方。
話說回來,我明明沒有提起送葬隊伍的事,他怎麼知道我有看到?
我正納悶時,突然驚覺父親不見了。
我連忙四處張望,發現父親獨自站在後方遠處,笑著對我揮手。
「幫我跟你媽她們打聲招呼。能把這些事告訴你真是太好了……」
你在說什麼啊,快點回家啦。
我邊催促著父親,邊往前踏了一步,天空霎時陰暗下來,巨大的雨滴不停滴落。
昏暗的天色下,隱約能看出有人倒在獸徑。
我跑上前一看,對方的臉籠罩著陰影,無法看清長相。
我檢查過頸動脈與呼吸,發現雖然此人皮膚還有溫度,但已失去生命跡象。
我急忙想換個方向施作心臟按摩。
鏘、鏘……
是那個聲音。
還不及細想,抬頭只見斗笠壓住眉眼、手拿錫杖的僧侶靜靜佇立在前,後方跟著白色送葬
隊伍。
我一臉茫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在此,而這個人又為何倒在此地?
這時我猛然感覺到一旁傳來視線。
草叢縫隙藏著一雙小小的眼睛,似乎是名幼童。
他兩眼瞠視,盯著僧侶一行人。
我正想開口,被雨打濕的場景瞬間轉白。
只一眨眼的工夫,白色背景多了好幾條黑線。
仔細一看,這個黑白相間的東西其實是懸掛在四周的布幕。
掛有布幕的其中一面,裝飾著色彩繽紛的鮮花。
走近後能看到有個東西放在隆起的平台上,周圍群花圍繞。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大箱子,剛好能躺進一個人。
箱子的木蓋掩得密實,只有一扇附有蓋子的小窗沒有關上。
我揚起頭,不想查看箱中之物。
上方掛著一張照片。
黑框中笑得有些生硬的人到底是誰?
我苦苦思索卻無果,猶如骨鯁在喉般地難受。
我雙手抱胸、低聲沉吟時,周圍傳來窸窣低語。
「好像是突然心臟病發,明明還這麼年輕。」
「偏偏他當時在山上。早點停止參拜就不會這樣了。」
「他的孩子當時也在那裡吧?還是個小學生……」
我聽到小學生三個字回過頭,家屬席的母親和祖母一身黑色裝扮,不斷向前來致意的人回
禮,宛如機器人。
個頭矮小的少年低垂著頭,靜靜地坐在最深處,一動也不動,這舉動反而更引人注目。
我緩步移動到少年面前,他猛然抬起頭。
「爸爸才沒有死!」
場景再度轉回日光照耀的山路。我回過神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
我一邊哭泣,一邊不斷向父親道歉。
為什麼我連父親做什麼工作都不知道,只記得跟他吵架的事?
為什麼我連理由都不記得,卻那麼討厭父親?
為什麼我一直以來會如此厭惡父親生活的這座城鎮?
為什麼母親和父親的表情看起來如此寂寞?
我真正遺忘的,到底是什麼?
我下了山,再次敲響老家大門。
「你從山上下來啦?怎麼樣?」
「嗯……我有遇到爸爸哦。」
母親笑著迎我入門。
我進去後並沒有打開連接客廳的拉門,而是將手伸向一旁緊閉的門扉。
這裡是佛堂。裡面擺設著漆黑的佛龕,我伸手拿起其中一個牌位,翻到背面。
上頭清清楚楚寫著父親的名字。
亡歿年是我念小學三年級那年,日期與今天相同。
「你以前總是說『爸爸還活著,今天我還跟他吵架』之類的話。」
母親和昨天一樣端著麥茶進來,坐下看著我。
「我有找學校老師和精神科醫師討論過,他們都說等你慢慢接受這件事就好。但我沒想到
過了這麼久,你卻自己跑來說想要去山上。」
母親笑道,「其實我拿筆記本給你時很緊張耶。」
我望向掛在門框上緣的遺照,父親的笑容看起來有些生硬。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不過,你每次跑來跟我報告今天又跟爸爸吵了什
麼事情時,我都會想說,會不會爸爸真的出現在你面前了呢?」
「爸爸剛才也有來找我。還要我跟妳打聲招呼。」
「這樣啊……他自己來找我不就好了,你爸也真是的。」
母親眼泛淚光的神情,與我在山中見到的葬禮情景重疊在一起。
當時年幼的我,其實是朝著母親宣洩。
「爸爸才沒有死!」
事發至今二十多年,我一直不願正視事實。
所以父親出現在我面前時,才會總是重覆同一句話。
「你也差不多該認清現實了。」
我當時一心以為父親在貶低我,不想讓我到外地求學。但事實並非如此。
無論走到何處,無法拋開的往事總是如影隨形纏著我,令人生厭。
但其實我怨恨的是突然消失的父親,以及無法接受現實、執著過去的自己。
父親見狀一直擔心著我,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呢?
我現在真的好想和他說說話。想跟他聊天南地北,想向他道歉。
因為我如今已經想起一切,也理解、接受事實了。
不過,我隱約知道這個願望恐怕不會實現了。
我握著牌位,再次確認刻在上面的名字。沒錯,是父親的名字。
我終於接受父親不在人世的事實。
離開老家時,已是薄暮時分。
傍晚六點過後,沿海道路不見任何人影。
據預報顯示,今晚似乎是個壞天氣,海浪已有增強的趨勢。
我雙腳馬不停蹄,腦中思考著下一步。
太過專心在自己的事情上,差點忘記我會來這裡是受佐佐木之託,尋找解決瑞樹現狀的方
法。
如果瑞樹身邊的千代和惠子真的是幽靈,而非幻想朋友,那我這趟回來的最終目的就是解
放瑞樹。
解放聽起來好像很有一回事,其實就是避免瑞樹接觸千代和惠子。
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讓她們成佛,一種是斬斷瑞樹與她們的連結。
據父親的說明和筆記本內容可以得知,生前帶有強烈意念的亡魂從改變流向的流水中溢出
,持續徘徊在這個鎮上。必須消除他們的遺憾抑或讓水消失,才能使其成佛。
然而,化解怨氣沒那麼簡單,要讓水消失也是天方夜譚。
如此一來,就得斬斷瑞樹與她們的連結,但這事也相當棘手。瑞樹可以「看到」、「聽到
」幽靈,究竟是因為瑞樹有靈異體質,還是幽靈強力干擾造成的,目前仍未釐清。
到頭來,就算我在老家認識了「姐姐」這號人物,仍完全想不到要怎麼斬斷她們的來往。
若是幽靈干擾,最實際的方法就是搬家。
但要佐佐木一家搬離自己擁有的房產,未免太強人所難。
另一方面,如果是因為情感豐沛的瑞樹,孩提時代特有的敏感體質所引起,等她長大後精
神穩定下來,就不會再看見幽靈了。
不過,八歲的瑞樹正要進入情緒起伏不平的青春期,要她忍耐度過這段期間實在太折磨,
現在的我非常清楚那種感受。
更別說也沒人能保證忍耐就會有效果。我已無計可施。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來電者是瑞樹的父親佐佐木。
「哦,我才正想打給你。」
「那還真巧,是說你今天有看到瑞樹嗎?」
「瑞樹?在山上沒見到她,後來我就一直待在家裡,所以也不清楚……怎麼了嗎?」
我剛回覆完佐佐木突如其來的問題,便聽到另一頭傳來焦急的聲音。
「瑞樹還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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