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8 黃偉民易經講堂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作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
許智峰父母妻子銀行戶口齊被凍結一事,觸動了香港最敏感的神經。
香港《國安法》成立後,它話你有罪就有罪,這個現實,香港人大體上是明白的。
中大學生畢業日在校園內遊行有罪,穿黑衣在旺角食糖水有罪,有支未上電的雷射筆在背囊有罪……
許智峰有案在身,人在外國,宣布流亡,如果到期不現身,即棄保潛逃,可以通緝,但要凍結他的銀行戶口,先得證明那些錢是犯罪得來,得法庭批准,方能凍結戶口……這是香港一直沿用的法律。
現在一句國安處執法,就可以凍結他銀行戶口,還凍結他老婆戶口,父母戶口。香港是金融中心,資金進進出出,但原來國安處查察,就可凍結對方戶口,還包括配偶父母!
鄧炳強又賣弄聰明,說因為懷疑是洗黑錢,又一個萬能Key,就更是火上加油了。
他的邏輯是,只要用國安處來搞李澤楷,就可以隨時凍結李嘉誠的資產。
這觸動了香港最敏感的一個板塊。
香港,是中共貪官污吏的資產存放金庫。警隊的國安處,隨便調查一個穿黑衣的少年,未上庭,未判罪,已經可以凍結他父母的戶口,全港白手套家庭都會震動,中共的政治山頭,會立即內戰了。
警隊的國安處自以為有尚方寶劍,屈你勾結外國勢力,砌你分裂國家,話你有罪就有罪,《國安法》好使好用,但他們不明白,童子操刀,危險的,不在傷人,而在於傷己。政治操作,香港人始終是外行。
觸動到資金進出自由,不同勢力就會在北京翻騰。金管局不會為正義而戰,但為背後權勢,一定和鄧炳強鍊到盡。
聰明不可恃,尤其在亂世。
《論語.衛靈公篇》第卅二章:
子曰: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涖之,則民不敬。
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涖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知是智慧;仁是修養;莊是誠意;禮是社會的核心價值。
做人做事做官從政從商,如何才能做得好呢?
醒目仔,總是喜高明,忽平實,以為聰明行事,就是成功。
孔子認為,即使聰明智慧夠,睇得準,上到位,算到機關,但都會把握不住,唔識得適可而止。因為他的「仁」,不能守之。
這個「仁」,是指內心的修養。修養唔夠,只係顧住自己的利益,眼中只有討好心中的老細,最後,只會得而復失。
老子說:功成,名遂,身退。
人要做到恰到好處。這個恰到好處,是手段?還是道德?差別就在於內心。
好果智慧夠,睇得準,又押得狠,「仁」這個修養又能守之,但不以「莊」,誠意來執行,內心毫無莊敬誠意,日日嘴巴說為國家,為社會,為市民,香港人仍然唔尊重你。
做到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涖之,這三點之後,付諸行動,還要合乎社會的價值追求,大眾接受的核心價值,這便需要「禮」了。
香港的志士仁人,一個個的入獄,出走;或在囚中修行,或飄泊天涯。沒有人的生活不受影響,沒有人不為去留而煩惱,年輕人都覺得絕望,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公義,看不到光明。
港共政權很猙獰,但文明不會毀於我們這一代。
《易經.繫傳》說:
乾坤,其《易》之門邪?
乾,陽物也。
坤,陰物也。
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乾,是天理的運行;
坤,是現實人間的運作法則。
所以,乾說理,坤說勢。
是互相的呼應。從本體,到現實的應用;從起點,到長遠的發展。
乾坤說的,是從天理到現實,由理論到執行,這便是永續經營的架構。
永續,就是不管遇到什麼人間浩劫,什麼挫折,什麼挑戰,以乾坤互動,配合的生命力,足以讓我們面對一切,克服一切,化解一切,而且還可以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這個信念,是基於乾坤兩卦的大原則——乾主坤從。
現實人間講的是形勢,權勢,因為坤主勢。
乾是宇宙運行的法則,一套不變的運作規律,我們稱之為天理。
人間的權勢,無論怎樣的起落高低,都必須跟天理走。這便是乾主坤從。我們說的分主次。
現實需要睇形勢,但形勢怎樣走,都不能超離天理。
乾卦創造、勇猛、精進、自強不息,無限的開拓力量,為健。
坤卦柔順,配合,將乾卦的原則,落實於人間。
坤為地,在廣闊的大地上,要把天一樣高遠的理想,執行落實到人間。
所以,乾需要坤,將理想落實;坤也需要乾,作理念的指引。
這便是乾主坤從。
《繫傳》說: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我們頭上的天空,無量無邊,高遠尊貴,叫做天。
我們踏著的土地,卑近熟識,人離不開土地,人類文化就是大地文化。
天是遠的,摸不著的;地是近的,我們在這裡成長的。定矣,這是確定的法則。
卑高以陳,貴賤位矣。
天高地卑,很自然的,就擺在我們眼前,亦因為這樣,便形成了人類的價值觀:貴與賤。
貴賤位矣,貴與賤的位置,就是這樣決定了。
得不到的,摸不著的東西,便是高貴,貴重的,像天。
得到了,擁有的,日常都碰到的,就看不起,就卑賤了,像地。
窮人想發達,病人想自己落床,孤單的人想伴侶,失去自由的人,知道自由最可貴。
輕視已經擁有的,追求摸不著的東西。
動靜有常,剛柔斷矣。
宇宙是動態的,大地是靜態的。動靜是「物理世界」的現象。物理世界的變動,有常,有一套固定的法則,不能改變的。「物質世界」說的剛柔。石頭是剛,流水是柔。斷矣,確定了的。
動靜,講物理世界。
剛柔,講物質世界。
方以類眾,物以群分,吉凶生矣。
方,是地緣政治,不同地理環境,形成不同的生活習慣,價值取向。
由於地方不同,物種不同,追求和價值不同,社會階層不同,就生出不同的追求。
由於人類,物以群分,就有不同意見,就有爭執,爭便有吉有凶了。吉凶,得失之象也。
所以,乾坤,帶來了尊卑、貴賤、剛柔、動靜,亦帶來了類聚,群分。
吉凶,就是人類群體社會出現後,必然的結果。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易經》的根本,就是伏羲氏仰觀天象而來。
在天,觀察宇宙天體的現象;
在地,觀察地球的物理世界;
在動植物,觀察生物世界的生活習慣;
在人,觀察人類活動的邏輯追求。
地球,萬事萬物,人類追求,其實都和自然的天體運作一致的。變化見矣,這中間,就可以看出變化的規律出來。
香港的法院淪陷了。濫判、誤判、冤獄、政治考慮、不准保釋以禁代囚的例子頻繁了,香港的法官,在忖摸上意。
這是腐爛社會的普遍現象,腐爛社會偏偏又是培養人才的溫床。
《紅樓夢》中,作為引子的落拓書生賈雨村,後來做了官,他主審第一宗案件,是這樣處理的。
賈雨村上京赴考,但因貧窮欠路費,中途騫滯在葫蘆廟暫住。幸得住在廟旁的甄士隱,送他五十兩銀子,兩件冬衣,他就上路,終考取功名,外放做官。
他第一件案件,是一宗人命官司。
涉案打死人的,是薛蟠,也即是薛寶釵的哥哥。為了爭奪一個女子,也就是甄士隱被拐的女兒英蓮。(這便是人世間的因緣,給他機會報恩的。)薛蟠打死了她的未婚夫馮淵。
人命關天,但被告兇手薛蟠連出庭都嫌費事,賈雨村這位父母官當庭大怒,要發簽拉人。
這時,衙門的一位打雜,向他打眼色,暗示他不要妄動。
賈雨村不明,退庭詢問。
打雜說:
你新來的官,沒有抄一份《護官符》嗎?
什麼來的?
打雜說:
做官保命,都有一張《護官符》,上面詳述不能得罪的大家族。
當下拿出一張《護官符》出來:
賈不賈,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張所謂《護官符》,列出當時四大家族——賈家、史家、王家、薛家。彼此聯婚,官官相衛,得罪一家,就是得罪四家。
賈雨村新官上任,想拉的嫌凶,薛蟠,是薛家的獨子,他媽媽薛姨媽,姓王,是王家的女兒,她妹妹嫁給賈政,也就是賈寶玉的媽媽,王夫人。
打雜提醒這位新上任的新官,拉薛蟠,就是和四大家族作對。
《紅樓夢》寫道:
賈雨村低了頭,半日說道,依你怎麼著?
看看這個讀書人,十載寒窗,苦讀聖賢書,以為做官,可以伸張正義,但第一宗官司,就要面對現實的血肉人生。
這宗官司,最後是這樣處理的。
賈雨村一面虛張聲勢,假裝拉人,一面使錢,買通死者家人,不作追究。另一面搵神棍扶乩降仙,講出薛嬏和死者馮淵,原來有宿世恩仇,這宗命案其實是了卻因緣,騙騙大眾,平息眾議。
最後,賈雨村寫了兩封信,給賈家的賈政,和王家的王子騰,告知他們:
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
香港的法官,和各級問責局長,重覆賈雨村的角色,他們覺得,亂世香港,這才是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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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影展好片心得分享
最近應 Giloo紀實影音之邀,我參加了他們2020 金馬影展的許願池投票(顧名思義就是將投給我這次在影展中看到的好電影,希望它們之後有機會上平台)。這次除了充滿詭譎美學的《南巫》外,我還看到了兩部讓我記憶深刻的好片。
其中之一是《驚魂記中計》---身為希區考克影迷的我,在金馬影展看到《驚魂記中計》像是旁觀了大師的拍戲過程。
這部紀錄片約90分鐘片長,訪問了二十多位電影工作者與影評人,包含當時在《驚魂記》中飾演瑪莉安的珍妮李,分別從分鏡本、角色設定、配樂、音效與剪輯手法,來分析改變影史的《驚魂記》三分鐘浴室殺人戲。
1960年的《驚魂記》到現在仍是難以超越的經典,它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讓戲院的觀眾,在座位上仍感到坐立難安的電影。如片中評論人所說的:「我認為如今電影不會再這樣影響文化了。」《驚魂記》的成功是全面的,影響了後來的拍片技法,甚至次文化,也讓我們看電影有了新的角度。
因為希區考克太會玩鏡頭語言了,他是怎麼讓觀眾有強烈的臨場感,被一起拉到貝茲旅館的?浴室殺人戲裡用了他擅長的主體凝視與客體凝視的切換,如蓮蓬頭的凝視。第一次蓮蓬頭灑水的特寫是出自瑪莉安的主體視角(是種她終於做出還錢決定後的身心放鬆感),之後再出現蓮蓬頭的特寫時,卻成了命案發生後的客體凝視,對照著血水排出,比特寫屍體還具恐怖效果。(這在《後窗》與《鳥》中也有運用這點做出成功的驚悚效果)
三分鐘淋浴戲同時也用了負畫面(不正常的畫面留白),讓我們有預感浴簾外將會出現什麼,因而產生了步步緊張的壓迫感。希區考克非常嫻熟於以我們熟悉的城市風貌與符號,造成無所不在的心靈恐懼,一直到現在,他強大的鏡頭語言仍是後輩一直仿效的範本。這部紀錄片對於驚悚片迷來說,是個酣暢淋漓的細節體驗。
第二部《好好拍電影》也是紀錄片,將今年得到威尼斯終生成就獎的導演許鞍華拍片生涯與她如何在中西夾縫中成長與摸索。許鞍華是香港新浪潮電影中少數中至今仍維持豐沛創作力的導演。這部紀錄片近距離拍攝許鞍華非常可愛與詼諧的一面,如演員蕭芳芳所形容她的導演生涯是在「神與狗之間找到平衡」。
許多人欣賞許鞍華電影中的細水長流,喜歡她的細膩與人文觀察。這部紀錄片也拍出了許導的人性飽滿。包括她常帶老母親去一家私人診所,但兩人糊里糊塗去了以後才發現那天診所沒營業。於是母女倆隨遇而安地去到了樓下的茶餐廳坐坐,看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兩人雖然沒說話,但卻是恬靜的好日子。
許鞍華喜歡張愛玲小說,剛出道時被罵把張愛玲小說拍壞也不減豪情。
對工作的熱情,讓許鞍華在失戀時會自嘲說:「這樣終於有時間拍電影了。」喝醉時她會唸幾句莎士比亞,也會開玩笑說:有一天發財了,她要去整形。電影中也拍出了她的幾段事業低潮,她身為一個女兒、女人與導演的各種模樣,你發現她活得如此直面而坦率,像香港的生命力。受挫後又更起勁,勇於從新的傷痕裡又長出更美好的作品。她過得真實,所以她的電影始終沒脫節。
如此許鞍華,如此戲如人生的美。這部可以找回對人生的感動,如果有機會,我想再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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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香樓命案 在 呂秀蓮:台灣和平中立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一世恩師永世情
我的哈佛法學院指導教授孔傑榮(Jerome A. Cohen)於7月1日歡度九十歲華誕,受業學生為他出版紀念文集。我這篇在書的序文裡,希望您喜歡。
一個人是否幸運,除了是否投對胎,還要看在人生路上,有否遇到恩人、貴人。
像我這樣,30歲得癌症,36歲牢獄之災,60歲挨子彈,卻還能活下來,並堅毅地走下去,其實是天底下最歹命的人。但我很少自怨自艾,總覺得既然人生在世,就該認真過日子,不要虛晃一招,越是橫逆,越需堅毅。
曾經擔任哈佛法學院副院長的孔傑榮教授(Jerome Alan Cohen),年輕時擔任大法官的書記官,後來也擔任國際商務律師,但他的大半人生都奉獻給青年學子,不只在美國,也在中國大陸,而且周遊列國弘揚人權法治,堪稱門生遍天下,造就許許多多的各國法政人才,因而享譽國內外。最難能可貴的是,孔傑榮一生行俠仗義,不畏威權,亞洲專制國家的異議人士,都是他關懷的對象,因他挺身救援,奮鬥有成的不知凡幾。
ㄧ、哈佛憶往
本人有幸成為他的受教門生,親炙其身教和言教。從他恢宏的國際觀和堅定的人權法治觀潛移默化中,我一步步走出狹隘的島國意識,更一步步邁向挑戰威權獨裁的險峻之路。
希望有機會到哈佛大學深造是許多青年學子的夢想,而我能夠圓夢是在1977年的時候,但在感謝孔教授之前,我得先感謝曾經在哈佛大學法學院東亞研究所研究,孔教授的得意門生張富美姐。
1976年夏,我應邀到美國各州巡迴演講,當時我因在台灣提倡新女性主義而小有名氣,連遠在加州史丹佛大學擔任研究員的張富美博士都知道我。她熱情地招待我住她家,我們一見如故,她對我在台灣推動婦運備受打壓十分心疼,聽說我有心出國深造,就主動為我寫推薦信給孔傑榮介紹我。
記得我從美國西岸飛到東岸,在紐約及波士頓演講結束後,有天下午我自己摸摸索索走進哈佛大學,在Law School 的Pound Building 4樓找到孔教授辦公室。我一進門便被他的秘書擋駕,因為我未事先預約。我說明我從台灣來美旅行,因無電話貿然前來,很抱歉。沒想到我提到「台灣」,傳進裡面的孔教授耳中,他自己就從裡面踱出來。我見到滿頭金髮身軀纖長的孔教授,好不感動!他說他收到張富美的信,心想過幾天我應該會去看他。他親切地問我台灣的婦女問題,我為何放棄婦運想到哈佛來。我告訴他我花了6年時間,台灣社會起了一些變化,但我受到許多來自政府的打壓,我需要暫時離開,再給自己充電。由於我過去在台大的優異成績,先前又獲得美國伊利諾大學的比較法學碩士學位,我希望進一步研究美國的憲法,也想針對攸關婦女權益的民法夫妻財產制及刑法墮胎罪兩項作專題研究。
我們相談甚歡,在約略半個多小時的不速之訪結束時,他就告訴我:「妳回去準備,明年秋天歡迎妳來哈佛!」孔傑榮教授待人親切,令我倍感溫馨。原來我的哈佛不是夢!
我這一生有兩次在哈佛的經驗,第一次1977~78年,第二次1986~1989年。前者對我的命運起了翻天覆地的影響,後者對我擔任副總統預作準備的功夫。不過那時孔教授已離開哈佛,任教紐約大學法學院,也遊走中國和香港。
哈佛的校園既宏偉,又古邁,走在校園的每個角落,你都可以呼吸到古聖先賢的智慧。然而熙來攘往與你摩肩而過的各國留學生,卻又令你感受到世界的脈動和來自未來的挑戰。古、今、中、外,恰恰是哈佛的寫照。
當然我花最多時間的地方在Law School,其實就是Pound Building 和我住宿的Ames Hall。不只大多數課程在那,每週一次的lunch talk,東亞法律研究中心會邀請來自不同國家、不同主題的名人專家演講,這給學生無限空間的追索,熟悉或不熟悉的議題,聽過或沒聽過的講者,只要你肯花時間去參加,就可以一邊啃自己的三明治,一邊追隨主講者的演講而天馬行空。
就在午餐演講的機緣中,新加坡總理李光耀是我此生第一次接觸到的世界名人。他當天講些什麼我已不復記得,但他熠熠光彩卻給了我深刻的啟示:「國不必大,但應該偉大!」當時我真覺得彈丸之地的新加坡總理,可以受到那麼崇高的國際尊榮,台灣為什麼不可以?!
我自己也有榮幸在開學後不久被邀請到東亞中心演講,我談論的是戒嚴統治之下台灣的婦女運動。由於我親身說法,而且語詞辛辣,當天的演講相當轟動,之後Law School 大家就都以新女性來定位我。
但我其實更想推銷台灣,讓進出那裡的人有機會認識台灣。機會來了!宜蘭籍的黨外前輩、台灣省議會五虎將之一的郭雨新宣布要回台參選總統,他當時舉家移居華府。在戒嚴統治時代「總統」是蔣家的專利,蔣介石與蔣經國父子傳承,雖然戴著「選舉」的民主口罩,本質上就是不民主,不容挑戰!
如今居然郭雨新想要挑戰蔣經國,自是好戲一場。我問孔傑榮,可否邀請郭雨新來哈佛演講?孔說:「Why not?!」我於是進行種種安排,時間訂在1978年1月10日中午,一時之間,Pound Building 裡裡外外貼滿「挑戰蔣經國的人」的演講傳單,一股興奮又帶詭異的氣氛在Law School 瀰漫開來。
有一位來自台灣的留學生,後來的馬英九總統,氣沖沖跑去質問孔傑榮:「郭雨新是蔣經國的政敵,你為什麼要邀請這樣的人來?這樣會得罪蔣經國。」孔傑榮笑笑回答:「民主自由是哈佛大學的核心價值,威權的台灣總統選舉,有人敢於挑戰,值得鼓勵。What’s good for Harvard is good for me!」他還特別強調:「I don’t live to please anybody!」
以上的話是孔傑榮偷偷告訴我的,他當時面帶微笑,我卻聽得十分感動。終於,我的國家有人關心了,終於,我遇到一位不畏權勢,只講真理的人。
孔傑榮不畏權勢,只講真理的精神,對我產生的影響,可以用「刻骨銘心」來形容。因為他不只作育英才,他其實捍衛人權,醉心民主無以復加。韓國反對派領袖金大中被日本遣送回漢城,遭朴正熙逮捕下獄,孔傑榮挺身相救,並邀請金大中到哈佛擔任訪問學者。菲律賓反對派領袖艾奎諾在馬尼拉機場遇害前,其實也曾在哈佛擔任訪問學者。孔的芳名因此被菲韓等國列入不受歡迎的「黑名單」,我問他怕不怕?他大笑:「被獨裁者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是一項殊榮!」
我在哈佛那一年,正值法務部著手修訂民法親屬篇及刑法墮胎罪,我特別針對這兩項攸關婦女財產及健康權益的法律,參考多國立法撰寫兩篇論文,而後寄給法務部參採,當時部長李元簇是我在行政院法規兼訴願委員會時的主委,他特別回函致謝,並說已將我的論文發交研修小組參考,令我倍感安慰。
我也選修孔傑榮教授開的中國現代法制化課程,他對中國的刑事訴訟制度頗有研究,一直想促進他們的現代化。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中共當局知道以法治國的必要性,因此選派好幾位青年學者到哈佛的東亞法律研究中心來,接受「資本主義法律教育」。我因此有機會接觸到來自中國共產世界的青年,過去國民黨都用「匪」字冠稱中國大陸,在台灣的人一聽到中共,心裡不覺發毛。但在哈佛接觸到的都很文雅優秀,尤其發現他們人手一冊台灣的「六法全書」,這對中國推動現代法學教育,以及法律的擬訂助益頗大,至少不用再去翻譯硬梆梆的德文日文或英文,當然這對日後兩岸經貿交流產生的法律問題,雙方溝通起來方便許多。
無疑地,孔傑榮教授在知識傳播上無遠弗屆,他對中國現代化的人權和法治十分關切,經常飛往北京、上海、杭州及香港各地傳道、授業、解惑,有時不惜得罪當道,但他對當代中國的法治化貢獻良多。不知中國當局知也不知?
他的周遊列國,既像孔子,誨人不倦,更像墨子,兼愛天下!因為看得出來,他一心一意就是想要讓世界各國,包括中國和台灣,早日民主和法治化,而用心培養來自各國的人才,便是可長可久的步驟。
二、燈蛾撲火
1978年我在哈佛法學院的研究日子,是我這一生很重要的轉捩點,也是我認識「台灣」的關鍵性起點。指導教授孔傑榮當時是卡特總統的亞洲問題顧問,寫了很多探討對中國、台灣和美國關係的文章。當時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訪問中國甫歸,不旋踵美國批售雷達武器給中共,接著卡特即將與中共完成正常化關係的傳聞甚囂塵上,我擔心美國有可能會無預警地與台灣斷交,意識到一場難以避免的歷史性不幸就要上演,我特別到華府拜會國務院台灣科的科長費浩偉(Harvey Feldman),他的欲語還休,加深我的疑慮。
當時台灣沒有言論自由,報紙只能報喜不能報憂,甚至外交部長在立法院應詢時也保證台美關係沒有問題。我想來想去,覺得應該回台將此訊息向國人同胞傳達。因爲1978年年底剛好有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我決定利用選舉活動提醒大家危機可能來臨,根本沒有想到要當選。
那時我剛得到繼續攻讀博士課程的獎學金,這麼好的機會令我很掙扎,就問孔教授是否該放棄獎學金回台灣?還是留在哈佛繼續攻讀博士?他說:「You are nobody here but may be somebody at home. Why don’t you work for your own country?」我下意識地開玩笑:「If I go home, I may be jailed.」他馬上回應說:「Then I will wave a flag for you in Taipei.」我倆大笑起來。
我一直記得這段對話,因為這場對話不只改變我的一生,也相當程度影響了台灣的前途,而且一語成讖。
決定放棄獎學金回台參選後,我沒有立即回台,相反地,我花了3個月的時間在世界最有名、中文資料最多的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讀資料,撰寫「台灣的過去與未來」一書。由於擔心回台時在機場被沒收,就將資料和文稿拍成黑白膠卷,並將膠卷偷偷藏在衣服裡面,回台後再沖洗放大。當時有關台灣歷史的著作大部分的記載與論述都著眼在中國正史的角度。論土地,台灣不過中國大陸沿海一蕞彈丸小島;論人民,不過滄海中之一粟,都不曾真正以台灣本土作主體,予以客觀、公正地檢視和批判。於是我決定析理台灣過去的歷史,大膽地超越傳統中國本位主義,完全站在台灣的立場,建立以台灣為主體的台灣史觀。
台灣有史以來不斷與異族接觸,並被異族蹂躪,台灣先民胼手胝足開疆闢土,結果仍難逃「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台灣的根本問題在於台灣人一直都被外來政權所統治,不能真正當家作主。用台灣的心去看台灣史料,我看到過去所不知道的悲慘歷史。我邊寫邊流淚,但我用眼淚寫出來的東西,在那白色恐怖時代,實已肇下禍端。
我請當時的黨外大老黃信介及康寧祥兩位指導我的文稿,他們都不置可否,我也知道十分敏感,甚至危險。為安全顧慮,我在內容上採取折衷方法:關於「台灣的過去」文字部分全部抽除,只留存圖片。至於「台灣的未來」部分,我原文照刊,因為它論述台灣問題的本質與美 – 中 – 台的三邊互動關係,更是原書的重點,也是選舉的主軸。
競選期間我一直抓住「台灣的過去與未來」這個主題,設計成章回小說式的演講,每場內容不一樣,而且段落分明有連續性,每晚結束時還預告隔天的話題。如此一來,今天聽過的人明天還會來,而且相招逗陣來,於是一場比一場多,而我也一場比一場精彩。
一傳十,十傳百,我的演講在三、五天內居然變成桃園人的最愛,無論閩南或客家,也無分男女老幼,到了晚上爭相到我的政見發表會場來,事後傳出有夫妻因為搶著要聽我演講不做生意而吵架,而鄉下地方因為全家出動,回去發現家裡失竊等趣聞來。
那年的選舉正式活動,從12月8日到22日兩星期,23日進行投票。沒想到12月16日上午9點,美國總統卡特與中國領導人鄧小平分別在華府與北京同步宣布美中兩國將於1979年元月1日正式建交。當天中午蔣經國也以國家面臨緊急危難為由發布選舉停止的命令。消息傳來,舉國驚愕,聽過我演說的桃園人有人貼出「未卜先知仙女下凡呂秀蓮」的大字報。但不多久,極右派開始對我抹紅抹黑,我的競選總部民主牆上出現好幾朵向日葵,又散佈我是CIA 派回台灣的謠言,甚至傳聞我已遭到警總逮捕。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我的競選總部被迫關門,我的兄嫂及其子女接連幾天不斷受到恐嚇騷擾,甚至半夜三更都有人打電話揚言要放火殺人。
美台斷交,我原是第一個通報預警的人,卻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受害人。
我因擅長析論台灣前途而聲名大噪,1979年12月10日高雄人權日晚會,原本沒有安排我演講,卻因當時特有的激越氣氛,我才在群眾三番兩次的大聲呼請下上台演說20分鐘。我演講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聚精會神,甚至血脈噴張。
12月13日清晨,我第一個被捕,調查局從我背包搜出一串鑰匙後揚長而去,我隨即鋃鐺入獄。在調查局漫長驚怖的偵訊過程中,他們不只一次咬牙切齒地對我說:「高雄事件前半段應該由施明德負責,後半段由妳負責。妳的演講太厲害,我們那晚大概有7、8萬人在現場,每個人都被妳感動後再回去影響3、4人,妳害國民黨損失30多萬票,我們不抓妳怎麼行?」我像一隻撲火的燈蛾,奔向亮光,自投羅網。
三、From Prison to Power
美麗島事件後,國民黨政府不但第一個抓我,還判我12年徒刑,實際坐牢1933天。但國民黨怎麼也想不到20年後,它會被美麗島事件軍法大審的辯護律師陳水扁和「暴力叛亂犯」之一的呂秀蓮搭擋競選,用民主選舉的方式在2000年5月20日交出政權。
在我推動新女性主義的1974年暑夏,我因甲狀腺癌而開刀,復原情況大致良好,但1980年入獄坐牢後,因心力交瘁,加上母喪之慟,甲狀腺癌一度有復發現象。獄方安排醫師來診療,要我服用原子碘,但始終不讓我外出就醫。在那段病痛晦暗的日子中,忽然有一天,獄卒一大早把我叫醒,要我換好衣服,說要帶我去三總看醫生。我心想,原來病情加重了。
沒想到,下車進入三總,院長匆匆把我迎接進招待室,根本沒問病情,只說:「有一位美國來的教授想要見妳。不知妳願不願意?」我先是一愣,腦中忽然閃起孔傑榮教授。前兩天在電視上看到孔教授來台出席江南案刑事審判庭,知道他人在台灣,但不曾幻想會有機會與他相逢。那時我失去自由已近兩千天,「自由」是最奢侈的幻想!
緊接著獄卒就把我帶出接待室,我一眼看到在走廊那頭的馬英九,他當時是警經國總統的英文秘書,他快步趨前跟我握手,把我帶進一間會客室,孔傑榮在國大代表周清玉陪同下來看我。他滿頭金髮,清玉姐送我一大把鮮豔的捧花,對照因服用原子碘而身心俱疲,形容枯槁的我,何等反差!我與孔教授久別乍見,恍如隔世,不自覺淚流滿面。他對我說道:「那年妳問我到底回台灣好,還是留在美國?我覺得如果妳能為自己的國家和同胞做事,當然比在美國有價值,我沒有堅持留下妳,才讓妳惹上牢獄之災,6年來我一直為此耿耿於懷。」
言畢,兩行情淚汩汩流了下來。旁邊的馬英九點頭應證:「孔教授不斷告訴我,他未能使妳早獲自由,深感歉憾。」
追憶這幕鐵窗生涯外一章,儒家所稱道的「師生之情」,原來可以超越血統國籍,置諸四海而皆準。其實哈佛法學院每年有來自世界各國的研究生近百,孔教授桃李滿天下,居然會為7年前的一句箴言而對我如此信守、關懷,真是師生之情的現代佳話。
那天是1985年3月21日,一個禮拜之後,我就獲得「保外就醫」交保獲釋。回到桃園的家,記者們告訴我「上個禮拜我們就已得到妳會保外就醫的消息,我們來妳家等了老半天。」
經過探索,原來國民黨情治單位涉入華裔美籍作家江南(本名劉宜良)命案,引起國際轟動,本案在台北地院開庭審理時,江南遺孀崔蓉芝委託深諳台灣法律,中文又甚流利的孔傑榮教授擔任他的訴訟代理人,在孔教授精湛的刑事訴訟技巧運作下,情治單位在該案的角色無所遁形。審判庭結束後,孔傑榮問負責接待他的馬英九,能否安排到監獄來看呂秀蓮?
馬英九回去請示蔣經國再回報孔教授:「依我國法律規定,外籍人士不得進入我國監獄。不過,剛巧呂秀蓮因癌症復發住院,所以明早我會陪您去三總看他。」
想必蔣與馬打的算盤是,就用呂秀蓮牌換取孔教授對江南案高抬貴手吧。不過,為了國家顏面,不能早上見面,下午就放人,因此我被延後一個禮拜才獲釋。後來我向孔教授開玩笑:「老師,您害我多關7天!」我們又相顧大笑。
我「保外就醫」的條件是不許在公開場合出現,當然包括不得發表演說,對從政者而言,等於「軟禁」。偏偏剛出獄時很多人要訪問或請我演講,我覺得很為難,就想到能否以出國就醫為名再重返哈佛。謝謝孔教授,他不知費盡多少心思,透過駐美代表處代表錢復跟蔣經國交涉,終於1986年秋天以訪問學者身份在哈佛法學院的「國際法與國際人權」課程選課、演講,並且完成「重審美麗島」乙書的文稿。不過,那時孔教授已離開劍橋,任教紐約大學法學院。原來我坐牢那幾年,孔教授獲准在中國和香港教書,兼擔任知名的 Paul, Weiss 國際法律事務所顧問。
第二度在哈佛,我一口氣待了3年,因此民進黨1986年成立時,未能躬逢其盛。1988年民主前輩康寧祥與同好創辦「首都早報」,這是黨外人士繼組黨之後,另一盛事。他來電催促我回台擔任總主筆,我於是打道回府。後來我並未加入首都早報,倒是在1991年當選立法委員,擔任全職外交委員。
1996年11月21日,桃園縣長劉邦友血案發生,我臨危授命,在黨主席許信良強力徵召下,倉促補選縣長,獲得壓倒性勝利。
1997年3月28日就職典禮時,我特別邀請孔傑榮教授及當年推薦我的張富美姐參加。在縣府廣場人山人海的典禮中,孔傑榮教授特別用中文演說,有一句很動人的話,我永生不忘:
「在人類歷史上,有不少坐擁大位的人下台後,到監獄度其餘生。今天,我們在這裡共同慶賀的是,一位從政治黑牢邁向權力之位的呂秀蓮。」
From prison to power,是的,我為公義身陷囹圄,也因公義而掌有些許權力。「公義」是孔傑榮教授給他這位非典型學生的最佳賀禮。
從2000~2008年,我成為台灣第一位女性副總統,更是迄今唯一連任8年的副總統。雖然權限有限,但在陳水扁總統授權同意之下,無論外交內政,我竭盡心力,善加輔佐。其中之一是成立「總統府人權諮詢委員會」和「總統府科技諮詢委員會」。
2013年,孔傑榮陪同他參與營救出來的中國維權人士陳光誠來台,我特別安排他們到「景美人權紀念園區」,那是我擔任副總統時堅持保留並加以轉型改造的。
在出奇燠熱的午後,我帶他及陳光誠夫婦,在眾多媒體緊追之下,穿過一長排暗黑的囚室,再爬樓梯,走進2樓61房,當年我鋃鐺入獄的地方。一生為人權吶喊的人,終於親身體驗到失去人權的滋味。那天他和陳光誠都穿西裝打領帶,在陳舊狹小的囚室中汗流浹背。想必他們能想像當年我在鐵窗下,不只汗流浹背,還不知多少次淚流滿面呢。
一世恩師,永世情。從劍橋到台北,從學術殿堂到軍事監牢,孔傑榮教授與我的跨國師生情誼,也算曠古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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