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不甘心。這幾天想《師父》裡師娘在陳師父背上說的話:「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聽見被休,會罵你不成材。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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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前潘和我有志一同,都不想對著宥儀再複述那些頭銜了,什麼富比世 30 under 30,什麼 Gucci 有史以來最高點閱覽貼文,什麼旅居紐約藝術家,這種台灣之光大敘述的光照見的從來不是他們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自卑。為此,我們決定前往宜蘭而非攝影棚,那是小江的現居也是老家。羅東女子的好接不住,訪問沒人讀,是讀者不成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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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一編輯部有場小會,春節前併到連假前一天開。我們會討論哪篇內容要再推一下,文上了之後有什麼沒料到。宥儀這篇原先的封面是我最愛的,小江走在愛人住處邊的田埂上,身上穿著她說「平常穿去超市」的粉紅氈毛外套,紫色毛線耳罩。大家平常看她頂著藍色頭髮穿豹紋戴羽毛拍照,但她不只是那個樣子的。想讓大家看見江宥儀不披掛武器的樣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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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她開著車,載著我們在宜蘭亂繞的樣子。2018 年她失蹤那次,也是這樣自己開一台車,從紐約逃走。那一年她的作品被《GLAMOUR RUSSIA》抄襲,同時鬱期低迷,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同時期爆出的另一則新聞:一堂課學費一萬九的彩妝師李敏被踢爆資歷造假,自稱在紐約、東京時裝週擔任過首席化妝師的她其實只是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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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宥儀在臉書轉了相關新聞,說了些什麼我忘記了,只記得我們對假贗的藝術家那種同仇敵愾 —— 說是笑他們說謊過了頭,其實也不只,有點是笑自己努力了多久連個說謊的人一半成就都比不上。那也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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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材的是我。不敢再托大,辜負小江一片誠心和她坦誠以訴的故事,還是換了她在個展開幕那天盛裝出席的樣子。其實沒有什麼比什麼不好,只是我本來太以這篇訪問為榮了。訪問前,心想小江回台這陣子連做十幾場訪問,一定很累很無聊,準備了幾組心理測驗,把訪題藏在裡頭。有一題請請她想像站在森林深處的湖泊邊,望見對岸一隻動物,那是什麼?她說是一隻灰色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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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心理測驗我好像大學時候做過。」她說。我心想好險,我有準備別的,她卻又說自己當時的答案和現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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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剛走進森林的時候遇見的好像是藍色的兔子。現在變成是在湖泊邊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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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唷。這個心裡測驗說在森林遇見的動物是別人眼中的妳,在湖泊對岸看見的動物是內心真正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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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們對看,心有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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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告訴她我每次做這個心理測驗,遇見的都是蝴蝶。森林裡是蝴蝶,湖泊對面看見的還是同一隻蝴蝶。這樣是什麼意思?其實什麼占卜星象面相我二十六歲之後一概不問不信。舊年最後一天,為自己土法煉鋼地努力最後一次,亦是為戒: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可也要好好讓別人懂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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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想像自己走進了一片廣袤的沙漠,一個人。走著走著,妳忽然看見前面有個立方體。妳覺得,那個立方體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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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大概,長寬高都三、四公尺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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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告訴她,這題心理測驗的答案意味著自我意識的大小,她哦了一聲,接著問:但那是在一片很大很大、看不見邊際的沙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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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前,她開著向男友借的車,載我們到距離她們宜蘭住處不遠的一座橋,說這次回台灣,閒暇時就和愛人走這座橋邊的河堤。一邊說,一邊把車子髒話般地停在橋上,「這邊就是這樣,車子停這裡不會有人管,很隨性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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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不清南北,她卻清楚地指著堤岸遠處某個方向,說羅東在那裡。她的父親就是羅東人。不過,江宥儀是在北投長大的,自我認同也是台北女生,從小她就很羨慕「那種放假的時候有鄉可以返」的人,卻沒想到因為疫情,從去年三月回來到此刻,是她 2015 年之後待在台灣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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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很像《Inception》裡面那台廂型車。在國外我已經打架打那麼久了,回到台灣發現怎麼廂型車還沒掉到橋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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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熱愛自駕,在紐約時車用租的,一個人可以往南開到華盛頓。回台灣,她總是開母親的 Wish,不過今天剛好家裡要用車,只好開口和男友借。談童年,她最早的記憶是怕生,說自己直到五歲才戒掉奶瓶。當哥哥已經在幼稚園裡叱吒風雲,開始上學的她每天一被母親送下車就開始哭,哭到放學母親來把她接走。不得已,母親只好把她交給外公外婆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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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北投外婆家的江宥儀依舊恐懼分離,外公洗澡的時候她蹲在氣窗旁看守,外公出門的時候她爬上鐵窗,盯著他走到再也看不見的街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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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頂樓是座宮廟。小時候江宥儀會躺在廟內地上,看飛進刺繡簾子裡的蝙蝠,在窗台上留下糞便。外公會叫:不要躺在這裡,菩薩要騎馬回來了,妳擋到路了。這次回台北辦個展,一半時間在宜蘭,另一半就在這棟北投老家,廟依舊在,只是成了江宥儀的工作室,蝙蝠也已經不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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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創作以前,她就玩紋身貼紙。外婆曾對她說「不要玩那個傷風敗俗的」,想不到江宥儀往後正是以 temporary tattoo 揚名國際,入選富比世 30 Under 30 Asia。自稱物極必反、長大之後到處跑一定是因為小時孤僻,但又提起成名後有次出差到巴賽隆納,工作方提供的飯店房間無比高級,夜裡她卻焦慮地抓著被子,不敢待在床上,把自己塞到床和牆壁的縫隙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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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家的人都是快樂冠軍,一整坨人都充滿愛與溫暖。我算是裡面情緒比較不對勁的。」她長年做心理諮商,在躁期和鬱期之間試著駕駛自己。走紅之後,有兩、三年她甚至無法「在腦中 process 目前在進行什麼事」。2018 年,她在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之間情緒崩潰,決定逃走,又一個人租車、頭也不回地開,開到朋友們在網路上 PO 尋人啟事、開到 NYPD 從她唐人街的租屋破窗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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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疫情對我們這種蹦蹦蹦的人而言,是個很好的藉口。在紐約,很多人是沒有勇氣休息的。」嘴上說蹦蹦蹦,右手也用力往左手打三下,BPM 180,這是江宥儀所謂「紐約做事的節奏」,本來也內化成她的節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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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灣選擇待宜蘭,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吧,很遠離城市,溫度、濕度都是以前熟悉的。我覺得,盡可能減少各種接觸的時候,自己離自己比較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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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繼續向前走近,妳慢慢看見了立方體的全貌。它是什麼材質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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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金屬,上面拋光但是沒有到鏡面的程度。有點像最近在世界各地出現的神祕金屬柱的材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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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立方體旁邊,放著一道梯子。妳覺得,那是一道什麼樣的梯子?多長,有多少階?它和立方體的距離大概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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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就一般那種在裝潢的時候會看到的,很 rough 的梯子。我的展場也有看到的那種。和立方體距離很近啊,感覺爬上去之後就可以直接對立方體做些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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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相信渾身正能量的人。無數朋友來來去去,至交只有三、四個,稱其為「愛人朋友」。她覺得自己就像他們:敏感,糾結,內心有尚未梳理的掙扎。這樣的性格在家中是異類,「我媽就是個完全沒有黑暗面的人欸。我後來發現我身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我和我媽的關係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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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方體的材質暗示性格的質地,而一旁的梯子是與朋友的關係。一路上,江宥儀不只一次用「市井小民」來形容自己的出身:受僱日商公司的父親、身為業務的母親、在市場賣甜不辣的阿祖、在鐵道旁堆石頭,方便居民橫越鐵軌抵達田埂的祖父。即便如此,雙親卻堅持定期帶兄妹倆出國旅行,看看世界。一直到高中,江宥儀放學後都還會到畫室。那畫室也沒有特別創意發想藝術,有點像是安親,不同年齡的人在教室裡做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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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的事情是畫畫。在那裡,她接觸到法國藝術家 Niki de Saint Phalle 的作品,照著描,喜歡上頭千軍萬馬的顏色。後來在紐約,江宥儀最經典的那頭藍髮的藍,也像是 Niki de Saint Phalle 畫裡會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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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實踐念服裝設計,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平凡。同學們奼紫嫣紅,有底子,有錢,在班上江宥儀自覺是個「性格充滿缺陷的雙魚座」。那時她景仰一位同樣是雙魚座的老師,那老師做事條理分明、幹練成熟。江宥儀問她,該怎麽做才可以變得像她一樣?老師回答:「妳以後也會慢慢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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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上,很多事情顯得理所當然,例如當模特兒。直到大學才敢一個人睡、還必須開燈的江宥儀,因為身高夠,常在同學的作品裡當 model。關於被拍攝、裸露、展示自己,她是在那時才開始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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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直到那時候我才釐清對於裸露的感受,不再拘泥於定義上的道德,相信性感、淫蕩或不體面,跟裸露這個行為本身都沒有關係。」最早最早,掌鏡的都是朋友,拍裸體照算有個相對放心的開始。再後來畢業,她又找了其他畫室去作人體素描模特,漸漸覺得身體被觀看是件「還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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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是被擔任模特兒的經驗打開的。「原生家庭會決定妳一開始的眼界,讓妳不知道很多事情,到了二十多歲才漸漸曉得。小時候不會覺得自己比父母更聰明,但到了某個時間點,真的發現自己比他們更知道什麼正在 going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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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開始使用 Tumblr 的時候,那裡還只是一個僅有英文介面的小眾社交平台,不過也已經具有延續至今的特徵:不靠演算法決定動態牆內容、不強烈將作品與個人身份聯繫,藉由與 Facebook 的「分享」性質稍有不同的「轉格」,讓即使沒有社交關係聯繫的創作者也容易被群眾分享而看見,沖淡「創作源頭」對一件作品的影響力。她看上它「創作大於個人」的特性,開始把自己的作品發表在那裡。「那是對創作滿友善的地方,不像現在很多是賣臉、賣優越感。」她也喜歡 Tumblr 當時用戶多為歐美族群的狀態:「那時就覺得台灣真的太小了,很多目光都向內觀看著自己。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確實想要被關注,但不是這樣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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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當她提起自己在 Tumblr 發布的 temporary tatoo 系列之瘋傳,總會說:其實最一開始只是想要拍出好看的照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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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拍出好照片的市井小民開始被稱為藝術家,是在 2018 年接受《i-D》採訪之後。此後爆紅、與 Gucci 合作、在紐約辦展再到入選富比世,同時她唐人街的租屋卻是一間在魚市場上方的老公寓,樓梯都是魚腥味,做案子時和道具們一起睡覺,「也幸好我是市井小民,能屈能伸,平常住這樣的房子,出差的時候我也可以爽住飯店、搭商務艙,不卑不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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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頭來看爸媽,不再是兒時哭著怕別離的眼神,難以相信直到高中她還會和打地舖睡在他們床邊地板。「他們有時候,真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們在 boomer 年代,腳踏實地把一件事情做到好⋯⋯他們大可不用帶我們出國,不用送我們去學才藝,但他們決定要做。這件事情那麼平庸,他們也好平庸,可是好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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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爸媽直到人過中年,仍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事情,希望自己有用處、對社會有價值。「而且不是為了表達自己才這樣說,是在拜拜的時候跟神明講的。這真的是我非常 value 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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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有一團烏雲在空中。妳覺得,它離妳的立方體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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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一抬頭,忽然發現它已經很近了,就快要襲來,這樣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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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團什麼樣的烏雲?規模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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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滿大,會帶來暴雨的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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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走紅之後,她大事見盡,諸如和 Anna Wintour 隔桌用餐、上紐約時報 9 頁藝術特輯版、再到促使她 2018 大逃亡的其中一個原因:被《GLAMOUR RUSSIA》 抄襲。2020 年,她把頭髮染黑了,象徵自己紐約時代吿一段落。原本預計 2020 年到東京闖蕩,結果從日本回紐約四個月後,疫情下回到台灣,如今想再出去也不容易。她倒是隨遇而安,在宜蘭常套件運動衣就出門覓食,沒工作的時候也不帶妝。偶爾,男友的弟弟看見她在鏡子前上口紅,還會問:「妳幹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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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到河堤散步,她也愛到夜市打靶紓壓。有次和男友在攤位,看到旁邊陌生一家人有兩個小孩,還慷慨起來,把獎品分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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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旅外種種成就加持,江宥儀在台灣依然吃得開,工作上有各方藝術家接洽合作,更別提大大小小的採訪十數場。籌備個展《目不見睫》期間,江宥儀台北宜蘭兩頭跑,和我們見面的前一天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早上六點才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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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現在已經感覺到狀態不一樣了,」她澄清,「以前光是去洛杉磯也會嚇到,看他們一頓飯吃幾個小時、吃完之後又說要去買 boba。」以為是去旁邊隨便買一下,結果洛杉磯人為了一杯珍奶要開車十幾分鐘。在紐約一天要做三到四件公事的江宥儀很難理解洛杉磯緩慢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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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的位置和形狀,是內心憂慮之事的規模和距離。台灣的時間流逝更接近她口中的 LA,她不諱言在紐約時周遭人才濟濟的光榮與壓力,讓她這次回台工作無法立刻適應。「全世界所有想要 make it 的人,都聚集在那裡,不能不說那邊的人有一定的性格。台灣人也有自己的性格,我是台灣人所以很明白,但我沒辦法因應各地改變我的標準,因為東西做出去是掛我的名字。在這裡工作要想辦法把團隊的頻率調整到一致,要花一點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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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目不見睫》展場,最先看到的是撲滿地面的 PU 沙漠,以及從中抽長的白色植物。每片葉子的表面都貼著一隻眼睛,盯著觀展者小心翼翼放下足踝,又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一整個房間的沙粒,將近半噸重,要一批一批搬上位在八樓的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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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件作品〈我愛我〉和〈目不見睫〉,尺寸也不小,難以在老家或宜蘭住處組裝,江宥儀把所有零件拆解搬到 Tao Art,在展間裡實地製作。〈目不見睫〉先用一比十模型設計打版之後,印成四公尺長的布料,上頭的藍色頭髮/睫毛是江宥儀借來車機親自縫製的。展原訂在 1 月 6 日開幕,也因為一切費工費時,延後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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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那天,她興奮地引我們到〈電光火石〉其中一件系列作前方,指著石頭上安裝的固態硬碟:「注意這裡!這是我的巧思喔。想要拍照的人,可以藉由這個鏡面反射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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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她的作品的形式多是攝影,在照片中被攝者很常是江宥儀自己(的身體)。但在《目不見睫》中的作品則將這個位置讓渡出來,無論是〈那一葉,我們眼神交會〉將觀展者變成被觀看者、或者是〈目不見睫〉中用沒有生命的模特人形取代了主體位置。這份轉變,是轉換環境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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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能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試著展現自己,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能拿自己來拍。」從表達自己的壓力中鬆一口氣之後,她在這次個展中戲謔地將這個逼視的目光折射給觀者。而當作品不再以平面攝影呈現,它們也不再只能以江宥儀的鏡頭詮釋:「我每天都會看 IG 上 tag 我的人,很喜歡上面的黑色幽默欸。有一個人拍下展場中的陌生人,寫說『前面那個男的在〈我愛我〉這個房間拍了十五分鐘,真的完美地表達〈我愛我〉。』」我就喜歡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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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忙碌,但質地不同了。「在紐約,過得好像有一把槍指著妳。但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有主控權、可以掌控生活。即使很累,至少是自己可以控制的。」無意之間,她在作品中也更加游刃有餘,將體驗的空間讓給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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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鬆開了她,她鬆開了作品。雖然仍是擔憂,作品裡卻多了一份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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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妳走進了一座森林。步行一段,妳遇見了一隻動物。是什麼動物呢?請用三個形容詞形容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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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我遇到豹。無害的,眼睛有點水汪汪的豹。大家的 stereo type 都會覺得豹有攻擊性,但這隻外表看起來友善和萌,牠內心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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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和自己一起工作的團隊,有些是在紐約認識的,她喚她們「妹妹」(讀作 ㄇㄟ ㄇㄟ˙)。妹妹們年紀比江宥儀更小,受紐約環境的洗禮,能更迅速接到她的指令。但江宥儀更在意的是她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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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眼中那種充滿好奇心的目光,還有積極表現自己的神情,每次看到都覺得,啊我正在吸取她們的日月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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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的心智狀態還是在她們那個年紀。身邊同輩的人有些進入了穩定狀態,但我還是很想繼續挑戰自己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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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這麽說,這兩年江宥儀在社群上的活動頻率縮減不少。以前她會直播自己吃東西,對著鏡頭說著她所謂「古怪的英文」,但那是 Instagram 上還沒那麼多人的時候。如今,江宥儀覺得直播這件事已經飽和,再做感覺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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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她依然是她,活潑仍舊,只是不再「social media 活潑」。北投老家的停車場樓下就有兩間 KTV BOX,有時停完車,她就自己到裡頭歡唱。回她羅東老家前,我們請她載我們到附近的 KTV BOX 唱一輪,「宜蘭好便宜喔,一首二十?台北一首要三十。」投下硬幣,她點了林曉培〈心動〉、張學友粵語版〈藍雨〉、蕭亞軒〈來自第五大道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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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才告訴我,在個展裡顯得有些特別的〈電光火石〉的來歷 —— 跳脫過去「看與被看」的意涵,也沒有她專擅的轉印貼紙素材,這系列包含三塊石頭、一顆蛋和一塊貝殼,江宥儀在這些物件上貼滿晶片、電路板等硬體元件 —— 剛回台灣,必須在淡水舊家隔離十四天,她發現家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石頭。「應該是我媽和我爸在家裡面有⋯⋯儲存那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媽是那種去旅館會蒐集所有牙刷和肥皂的那種人。」我開始相信他們家有市井小民的氣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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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六月,江宥儀與韓國合作拍攝一組以西元 2000 年科技風格的作品,她聯想到當時的風格,請母親購買了一大批硬體零件,在隔離期間當成拼圖來做。這是她回台灣做的第一件作品,結合家中物品和旅外的自己,誕生於過去她曾經離不開、曾經急於離開、如今又再次回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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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題,我大學的時候回答過了。動物是代表自己對不對?」我說不是,她說沒差,反正大學時她的回答不一樣,「我那時回答的是,我遇到一隻藍色的復活節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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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一題的答案指的是他人眼中的妳,她一聽笑了,說準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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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內心還是那隻兔子,只是外面披上了一層豹,為了保護自己。在外面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發現妳很害怕啊。」人們總想像大名鼎鼎的 John Yuyi 瀟灑、自信、任性。但其實,只是如她仰慕的大學老師曾說的:慢慢就變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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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最後停在羅東老家門前。她指著透天對面的大樓,「以前這邊沒有帝寶,是田。我小時候光是走到田的那一邊,就覺得自己要被綁架了。」透天窗戶,鐵捲門上是她祖父手繪的瓢蟲花紋。「你們知道宜蘭的窗戶有鐵捲門嗎?我也是離開宜蘭之後才知道,這是宜蘭特有的 thing 欸!跟喜互惠一樣。」喜互惠?那是宜蘭的全聯。我們熱烈討論起來,依舊不知道宜蘭為什麼窗戶要裝鐵捲門,要說風大,有比新竹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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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正在出售,離開前她狡黠地從信件口偷看,卻發現裡面有不認識的人。我們急急退開,看著她撥了好幾通電話。五分鐘後她才回頭,說:「原來上個月已經賣掉了,家裡沒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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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家已經不是老家了。有些事情,出去再回來才曉得。發動車子引擎,她送我們回車站,「以前我不懂為什麼我媽老是說很討厭宜蘭⋯⋯她是台北人,每次來都說宜蘭天氣很濕。我就會想,這明明就是阿公家的天氣啊?」打方向盤轉出巷子,「但這次回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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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豹皮的兔子,專訪江宥儀 John Yuyi:
不讓別人發覺恐懼,是為了保護自己啊
https://bit.ly/2LePB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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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統籌_ 潘怡帆 Crystal Pan
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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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www.biosmonthly.com
instagram.com/bios_monthly
youtube.com/channel/UCckydP8ziXknEtPcySOlDTw
line.me/R/ti/p/@bios_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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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個展 ——
目不見睫 Eye Sees No Lashes
facebook.com/events/445624873109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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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_ TAO ART(台北市內湖區洲子街 79-1 號 8 樓)
展期_ 2021.1.9(Sat.) - 2021.2.20(Sat.)
時間_ 週二至週六 11:00 - 19:00
護踝一天穿多久 在 香港山女 Mountain Girl HK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行山的星級評分
單純問別人一條路線多少星,大概參考價值不高,首先應該了解該筆者的評分準則。
坊間眾說紛紜,但負責任的網站大多都有獨立解說評分準則如何。我由在晴報寫專欄開始已經是參考漁護署計分方法,貪他夠科學,但現時連漁護署都已經棄用,而且該評分準則大致只適用於郊遊級別,需要攀爬、綑邊、溯澗等都不適用(雖然我也甚少介紹這類路線)。之前應該是在fb發帖還是story有提過,但因為採用別人的準則,就原來沒有在自己的網站解釋過(!!!) 雖然應該甚少人會透過搜尋主動找到我那使用免費工具建的網站文章,SEO當然也做得不好。
直至去年出書,就有在書中第10頁就解說詳細評分計算方法。主要是以距離、坡度、所需時間及路況作盡量客觀的計算。距離和坡度是客觀事實,所需時間及路況則是主觀陳述。即使由我同一個人行,六年前行所需的時間與今天走同一路線所需的時間定必不同。而一個平日經常行山的人和只在週末才行山的人經過數年以來的體力和經驗也會相距甚遠。人的行山體力與腳踝技巧等會與日俱增。
因此了解筆者的經驗與評分準則,比劈頭第一句就問:「這條路幾多星?」來得有用。
而由於部份路線距離短、坡度不高,但路況再難,綜合計算出來的星級可能也不算高,因此也必須了解當中詳情,是否有其他注意事項。例如蚺蛇尖坡度大、路況差,總體計算就評為四星;而舂坎角山的路途短、波幅不大,但路況殊不容易,因此綜合計算出來也只是二星。加上出遊當天天氣狀況與個人狀況也會影響最終花費的時間。路面狀況也算是主觀的因素,但對不同人來說不同的難度,可能老手覺得很容易,而對新手來說卻是很難。然而這也只是總分數中的其中一項,因此也未必能在總評分中全面反映。但內文中有詳細描述路況,必要時會加入相片,所以只要細閱內文,做好準備,才能快樂登山安全回家。
假如想再準確一點掌握時間因素,建議可以選一條一星或二星的簡單路線試行,對照本書列出的時間跟你自己走的時間,兩者的差別便能作日後走其他路線時參考之用。
近日幾乎全民行山,因此做好準備,出發前看好路線、路況,最好用app先畫好路線,搜尋好起步及終點位置的交通(該乘什麼車,班次如何,會否塞車等)、預計沿路是否有任何退出點以防中途遇上突發情況什至意外,計算要帶備多少糧水,要走多少小時等等。知道路況的話,有需要帶備行山杖(假設大家都穿行山鞋的了),不會在山徑上像瀡滑梯般把草坡泥頭踩走,更能幫助減緩山徑的耗損呢。最近行山遇到不少遊人問路,知道自己目的地的都算好了,越來越多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裡,走過來就問我們從哪裡來,怎麼去、要走多久等等,真是無言,但這種情況山友間似乎都越來越普遍遇到了。
此外,當然可以準備垃圾袋,把自己的垃圾帶走,什至可以多帶個鉗把沿路的垃圾順道拾走啦。
做好準備才去行山,不單是對自己和家人等負責任,更是對大自然環境負責任的舉動。🙇🏻♀️💚
郊野行樂,也請謹記郊野公園已移除所有垃圾桶,記得 #自己垃圾自己帶走,包括充滿細菌的口罩垃圾;#勿留火種;最好 #源頭減廢,#自己垃圾自己負責!每次行山多帶一個鉗個袋就可以一起 #一人一袋和你執 啦~ 切記勿破壞環境及生態,支持 #山野無痕!做個負責任嘅山友!
#當你享受大自然
#保育就成了責任
#源頭減廢
#自己垃圾自己負責
#無痕山野
#自己垃圾自己帶走
#香港山女
#mountaingirlhk
FB/IG/MeWe: mountaingirlhk
護踝一天穿多久 在 劉中薇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度過了驚魂的一天,文長,但值得借鏡。
尤其,即將要接受「半身麻醉手術」的朋友,人生多意外,難保你不是下一個。
我嚇傻了,也長經驗、長知識了。
今天一早我去醫院幫老哥辦出院,薇哥因為左下肢靜脈曲張嚴重,三天前在醫院動手術,採半身麻醉。
從手術結束,他就開始頭疼,住院部一直給他吃止痛藥。
早上我抵達的時候他還在頭痛,躺著很痛,坐起來就劇痛,平常日子不曾這樣,我有點擔心,問護理師:「會不會爆血管啊?怎麼連痛兩天啊?」護理師回答,麻醉後每個病人都會有些不同反應,頭痛難免,他的血壓雖然有點高但不是特高,手術後因為疼痛、睡不好,血壓都會有點波動,應該沒問題,回家多休息。
這位護理師,頭髮短短的,看起來是資深護理師,手術前就曾來講解過,我認得她。
老哥又被餵了止痛藥,我不疑有它,去一樓辦出院手續。
出院人多,我手續辦回來,已經將近一個小時後,老哥還是頭痛欲裂,眼球佈滿血絲,手一直捂著頭,整個人很不對勁。
「止痛藥沒效嗎?」我狐疑。
老哥痛苦回我:「沒效。更痛。」
這太奇怪了!
我不安心,又去問了短髮護理師:「他還是很痛,止痛藥沒效耶,這樣正常嗎?真的可以出院嗎?」
短髮護理師皺皺眉:「我很少遇到痛這麼嚴重的,可是我給他吃的,已經是最強最強的止痛藥了,要不然下午有一個神經內科門診,我直接幫你們掛號,你早點去報到,跟護士說一下,如果沒人也許可以讓你們先看。」
護理師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我實在束手無策。只有問古狗大神,上網輸入:手術後、頭痛。
我把查到的文章念給老哥聽:欸,哥,好像有極少數人會需要用自己的血打回身體耶。
老哥蜷在床上,沒理我。
我皺眉,心想,樂透都沒中過,不至於吧!而且,古狗都知道的,短髮護理師不可能沒想到。
下午兩點,神經內科門診外,我們第一個報到。但因為是臨時掛號,所以被排在61號,門診從1號開始,我看見老哥痛到開始冒冷汗,豆大的汗水從他頸部流下。
隨診護士走出來的時候我趕忙上前,低聲下氣說:「不好意思我們才剛辦好出院,可是他一直頭痛,住院部叫我們來這裡看門診。」隨診護士點點頭,拿了老哥的健保卡又走回去。
我跟老哥說:「如果順利的話,前面號碼報到的人看完了,也許就可以安插你。如果不順利我們就要等到最後一個,可能要等三、四個小時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時候我不知道,要有心理準備的是我!
大概又過了二十分鐘,老哥痛到撐不住了,嘴唇微微顫抖。
他吃力吐出:「我…..我沒辦法了……帶我回住院部……。」
怎麼辦?
要是住院部不收我們怎麼辦?
要是神經內科忽然輪到我們怎麼辦?
這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徬徨無助。
猶豫中,只見老哥痛苦到眼球外翻,人半癱在椅子,太不對勁了!
這是中邪了嗎?
我嚇得趕快敲門進診間。
我鞠躬彎腰:「不好意思,我哥哥真的太痛了,我想要帶他回住院部去…」
隨診護士沒聽清楚我的意思,大概誤會我要「賣慘插隊」,她兇巴巴地給我白眼:「這麼痛,不能等,就要去急診啊,我這是門診耶!我這裡不能處理!」
我耐住氣:「我沒有要請妳處理,我只是想要拿回健保卡,我帶他回住院部!」
我獨自攙扶老哥,穿過重重人群,又回到住院部。
我身上背著大包小包所有住院家當,老哥是啥也拿不了,老哥左腳從膝蓋到腳踝裹著厚厚的紗布,走路不太穩,能自己移動,已經阿彌陀佛。
一到護理站,一位護士問:「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老哥已經撐不住,旁邊一位伯伯趕快扶他坐下。
正好住院醫師在場,醫生跟我解釋,老哥有可能是因為手術麻藥的關係。
此時,
老哥痛苦至極,飆眼淚,他哀求:「有没有….床…..可以讓我躺一下?」
護理站回答:「沒有床位了。」
老哥又哀求:「那會客室…..有沒有沙發……可以讓我躺一下?」
護理站回答:「也沒有……」
接下來我聽到更加不可思議的……
老哥用虛弱地、 哽咽的聲音乞求:「可不可以⋯⋯讓我躺在地板上……,隨便一個角落就好……」
可不可以讓我躺在地板上?
他是說……讓我躺在地板上?
老哥是將近180公分,80公斤,很好面子的男人,我從來沒有看他這麼痛苦、這麼卑微。
到底是痛到什麼程度了,他僅乞求能躺在醫院冰冷的走道上就好?
我跟醫生討論:「既然知道可能是麻醉的問題,那有沒有可能等他稍微狀況好一點再走?我們其實一點都不想住院,可是你看到了,他站都站不起來,我真的沒有辦法帶他出院,要是他在路上昏倒了、跌倒了,怎麼辦?」
我繼續分析:「他回家如果還是痛到不行,我還是要帶他回來急診,到時候還是要住院,何必這樣折騰呢?」
我說完,才一秒,哥好像快要昏過去了,住院醫師見狀,大概也覺得苗頭不對,馬上說他跟主治醫師聯絡,叫我們等一下。
沒多久,住院醫師叫我們回病房去(忽然又有病床了?),護理站的人叫我去重新辦住院。
伯伯幫忙送老哥回病房(跟原來同一間),安頓他躺好。
我才鬆口氣,老哥忽然一句:我想吐……
然後老哥歪歪扭扭到廁所,驚天動地在馬桶前面吐了起來,
吐得像是有一雙隱形的手把他拎起來死命的倒,
他到底怎麼了?
麻醉藥過敏?腦中風前兆?
難道….真的中邪了嗎?
一陣混亂後,老媽到了。
老媽今天正好到醫院照心臟超音波,想不到我們一家在醫院團圓。
我請老媽顧著老哥,我衝去一樓辦理「取消出院」,重新入院。
才剛辦好,又接到老媽電話,氣急敗壞地:「阿薇,醫生說哥哥還要動一個手術,妳趕快回來。」
老天啊!不是一直要我們出院嗎?怎麼現在變成又要手術?
好了,劇情快轉。
老哥換好手術衣,我陪著他去進行小手術,這個小手術,應該說是一個「注射」的醫療行為。
我終於遇到一個能夠承擔責任,提出解決辦法的人---痲醉醫師林醫生。
護士請我進去簽手術同意書,林醫生親切又有耐性地跟我講解, 老哥這狀況叫「硬脊膜穿刺後頭痛」,最常見於脊椎麻醉 後12-72小時發生。
簡單來說就是半身麻醉的時候,麻醉針會注入椎管,麻醉針拔除之後那個小小的針孔,大部分的人會快速癒合,但有些人會有腦脊髓液滲出,導致頭痛欲裂、嘔吐、昏厥。
林醫生還請護士拿出手術時候的麻醉針给我看,非常细小的一根針,我十分驚訝,這麼的針,這麼小的傷口,竟然也會讓腦脊髓液滲出?
林醫師笑笑地說:「會發生的機率真的很小,這個月醫院有上千枱的半身麻醉,只有兩個人發生,一個是一個18歲的女生,一個就是妳哥哥。可以說是千分之一的機率吧!」
我納悶:「住院部的護理師都完全沒有跟我說,還一直叫我們出院。」
林醫師表示:「這個狀況,還是要處理完再出院,不然太太太痛苦了!」
感動,終於有人明白這個痛苦,所有痛苦終於有了答案。
不過林醫師也表示,這個狀況很特殊,要麻醉醫師比較清楚。(也就是護理師沒想到,也是情有可原。)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我一直道謝,終於有人可以救老哥了!
「沒事沒事,這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林醫師依然很謙虛。
從早上九點到此刻下午四點了,林醫師的溫暖,如久旱甘霖…..
老哥的解決辦法不難,就是使用「硬脊膜外自體血液注射」,也就是抽自己的血20cc,注射回原來麻醉針孔的洞,用血液凝結之血塊來阻止腦脊髓液繼續滲漏。
(這不就是我在古狗上面查到的文章嗎?千分之一的機率,竟然中了!唉,老天要給的樂透,不是真的樂透!)
這個看似簡單的小手術,因為哥哥下午的一場大嘔吐,耗盡體內水份,讓他幾乎抽不到血,四、五個護士輪流上陣,手腕、手肘,戳了好多洞,我們折騰了快一個小時,終於抽到20cc。
很奇妙地,老哥注射完自己的血,大約才隔五分鐘,
護士們在幫他按壓傷口的時候,他已經可以幽默開玩笑:「大家各自認領好我身上的彈孔啊!」
惹得醫護人員一陣笑。
我嘖嘖稱奇:「原來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藥。」
林醫師:「是啊!自己的血也不會有排斥的情形,妳哥應該沒事了!」
(難怪有自體脂肪隆乳……咦,也跳太遠…..)
護士小姐說:「你們兄妹感情真好!」
咳咳,其實從小打到大,我只是要來看他被打針⋯⋯
總之,
醫護人員忙碌辛苦,無法在第一時間偵測到危機,是非常有可能的。
但如果那位與老哥接觸最多的短髮護理師願意多想一點(奇怪,怎麼可能痛成這樣)?也許她就會發現那千分之一的可能。
話又說回來,每天來來往往病人那麼多,醫護人員也夠忙夠累了,家屬實在無法再多要求些什麼。
只能說,真心覺得不對勁的時候,要耐得住被白眼,我如果沒有在護理站堅持住,就遇不到林醫師了!
這個經驗是用來提醒每一個去就醫的人,要注意各種會發生的狀況,在必要的時候幫自己一把!
還有,不要以為那千分之一的機率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搞不好,明天就中樂透了!我是說,真正的樂透啦!天亮我就去買彩卷!
最新:謝謝大家的祝福,我們多留了一個晚上,現在已經在辦出院了!
#哥哥狀況趨穩
#勿掛念
#半身麻醉
#硬脊膜穿刺後頭痛
#謝謝幫助過我們的醫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