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街:達爾文《人類與動物的情感表達》點字轉譯版 ◎Bijiao
──給我的萬華
總總失效的歸屬關係
又一次被劃入一則
時間癱瘓的函數
此後,誰都不曾見過誰昨日的容顏
誰都能以雙腳
踩進僅存的鞋
反覆踏上原地
就能覓得歸途
又一次,保持沉默的鸚鵡學派
輕盈吹拂豔色的古老鴻羽
穿戴夕陽的女人
更坦然
將自己的身影
拉長,朝海濱縮編的方向
然後敞開自己
站上地線,像戮力推出一扇
生鏽的鐵窗
霧面雕花玻璃之外
更多幽閉的花在蔓長
又一次,隱花植物繁衍新的子代
紮根同一片
陰濕的土壤上
聽見了嗎?那時間的激流
緩緩轉入一種僵死的鞭笞頻率
手指的錯位更形侷促
為了更迅速
拆解輪廓、拼湊細節
街巷是盤蛇在蛻皮
腴軟而平滑
又一次,車河淌過暈紅燈影
像天鵝絨般柔軟,橡膠漿般黏稠
哀怨於是慢慢淡化為一種衰弱的柏油色
破碎的磚瓦
逐日進食光線,抑忍吞嚥的聲響
又一次,為了成全更多輪廓
放棄了臉上
更多細節
更多行徑必須緊貼著
牆面,為了將油漬的髮膚
拓印下來,為了將救濟申請的公告
拓印下來,一座鬆脫的豐碑上
糢糊的昨日
醇類的濃度
散亂的腳影
被拓印下來
夜裡,儲蓄同一種續存邏輯
不經細究,關於酒瓶與清明意識之間的匯率
在更多不相接壤的天花板與架床之間
在與宿醉精準對位的無憂高枕之前
舔嘗未盡的唇胭脂
等待被遺棄與徵收
又一次,洗街車重複沖刷每一日
供給泵浦壓力,供給穩定的流量
明日尚有更多歷史碎片,更繁盛更密集
更孺慕更善於
隱沒,更決絕的分離
更無跡的壞滅
許諾一個更莽撞的扁平的寓言世界
圍觀的腳影
頻頻踐踏失去觸角的方言
總總失效的歸屬關係
又一次被劃入一則
時間癱瘓的函數
更多失物
留待債權憑證的持有人
強制執行或遺棄
瓦楞紙箱在騎樓下攤平
鋪就一張張淺床
警示標語,留給下一次
搬遷的計畫:
過去不停磨損過去
今日是快遞而來的易碎品
避免重壓
小心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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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蔡琳森,一九八二年夏日生。有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在南方家園。曾獲周夢蝶詩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發表於網路、詩刊及副刊,並入選《2014 台灣詩選》、《九歌 103 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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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皮皮賞析
首先,十九世紀,達爾文《人與動物的情感表達》將微笑與皺眉等面部表情,指認為具有普世性的先驗語言,二十一世紀心理學家卻稱,不同文明之間細微的表情殊異,晦澀難辨,不可共通。2015年,蔡琳森首部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共有「杜斯妥也夫斯基」、「柯基」、「規範性的翻譯方法,與誤譯」三輯,收錄了四十四首詩作與一篇後記。[註1]
而詩人云此詩為《人與動物的情感表達》的點字轉譯版,便可得知,詩人給予萬華的心思,貼近內心情緒活動,但又默然如點字般。
「總總失效的歸屬關係/又一次被劃入一則/時間癱瘓的函數/此後,誰都不曾見過誰昨日的容顏」、「誰都能以雙腳/踩進僅存的鞋/反覆踏上原地/就能覓得歸途」在一開始,所有東西就已陳舊敗壞的模樣出現,癱瘓的時間、昨日、歸途……種種景色如燈光昏黃的老電影,照在萬華的街道上。而街道上,有「穿戴夕陽的女人」、「生鏽的鐵窗/霧面雕花玻璃之外/更多幽閉的花在蔓長」時間的激流,轉入萬華,彷彿一切都慢了下來。當車子行經街道──「哀怨於是慢慢淡化為一種衰弱的柏油色/破碎的磚瓦」生鏽,衰弱,破碎,都成了日常。
再來,時間更晚了,來到了夜裡,「不經細究,關於酒瓶與清明意識之間的匯率/在更多不相接壤的天花板與架床之間/在與宿醉精準對位的無憂高枕之前/舔嘗未盡的唇胭脂/等待被遺棄與徵收」彷彿是一種寬容,人們躲在夜的身體,不必太過要求時刻清醒。「又一次,洗街車重複沖刷每一日」如重複的句子複沓「總總失效的歸屬關係/又一次被劃入一則/時間癱瘓的函數/更多失物/留待債權憑證的持有人/強制執行或遺棄」日子是新的,但事物都是舊的,時間沒有因而恢復功能,處於被動狀態的失物更多了,如癱瘓的時間之具象,定格且乏人問津。
最後,淺床上的警語,留給下一次搬遷的計畫上,終於出現了今日的存在,但也只存在於下一次。「過去不停磨損過去/今日是快遞而來的易碎品/避免重壓/小心輕放。」當過去、昨日互相交互蹉跎、消磨彼此,從遠方奔馳而來的今日就顯得珍貴脆弱了,不斷遞送的脆弱的今日,禁不起任何重壓,因為一不小心,便會成為逝者已逝的過去……
[註1]資料擷取自《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於博客來之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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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Nysus IG:https://www.instagram.com/nysus_/
照片來源:簡妤安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廣州街 #達爾文 #人類與動物的情感表達 #Bijiao
#蔡琳森 #寡情問題 #杜斯妥也夫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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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鐵鞋無覓處下一句 在 LIULI 琉璃工房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重情重義的張毅和我守了十一年的秘密
和張毅楊惠姍相識三十多年,今晨聽聞他離世的訊息,我不禁淚流難止,除了電影,讓我最懷念的是他重情重義的人格特質。
他為善不欲人知,讓我經手了一筆畢生金額最大的金錢,雖然我分文未取,但是完成了李行導演的舞台劇大夢。這個守了十一年的秘密,現在張毅打完人生美好的一仗,我守密的約定也終於可以揭開。
34年前我在民生報當記者時,一向不愛寫緋聞的我,過去總是用導演是創作者的角度在訪張毅,但這次訪問相當尷尬,我迫於職責必須去訪問他和楊惠姍對妻子蕭颯在<我的愛>上片前,在中時副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的反應。
到了中影製片廠的配音間外,老遠已聽到一個女性尖叫聲正透過門縫傳出,是楊惠姍親自配音詮釋蕭颯編劇的<我的愛>女主角對丈夫情變撕心裂肺的嘶吼,我心想這真是元配最狠的報復。
面對我和攝影記者的到訪,她把外套蓋在頭上,蜷曲在一張長椅上,不露面也不發一言,張毅挺身出面試圖勸阻,但攝影記者的快門咔嚓咔嚓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張毅變臉大怒,舉起椅子就要砸向他,我嚇了一跳,連忙大叫「導演不要」,驚心動魄的瞬間,他高舉的椅子停在空中半秒,雷霆萬鈞的怒火剎了車,椅子偏了準頭,落在攝影腳旁,我立即道歉要攝影一起撤退。
離開時,我知道原本被譽為「鐵三角」的張毅、楊惠姍、蕭颯要再合作拍電影已成絕響,果然<我的愛>票房甚慘也成為他們退出影壇之作。
張毅是世新電影系畢業的,他由小說家、編劇、一路努力爭取拍電影的機會,得過金馬獎最佳導演。我心想這個原本畢生要以拍電影為目標的電影人,從此不能再拍電影,這是多大的懲罰!
值得嗎?
兩年後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和王俠軍創辦的琉璃工房淡水廠獨家訪問的記者,當天破例我沒有回報社發稿,在夕陽餘輝照射下,聽著「歌劇魅影」和琉璃工房的員工一起吃他們熱騰騰的家庭式晚餐。
張毅輕描淡寫說著為了創業累績了三千萬的債務,他由一個創作者要轉為彎腰低頭跑三點半的經營者,為讓楊惠姍、王俠軍有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不諱言地提起蕭颯在工房最困難時金援他們度過難關。隨即他興高采烈地談起他們發現中國古代的琉璃藝術和現今國際的琉璃藝品製作方法的異同,以及他們如何遠赴國外求經,一起學習琉璃藝術品製作的技藝。
那一天,曾為<我這樣過了一生>增肥二十公斤又迅速瘦身的楊惠姍,頂著上千度高溫,燒焦了眉髮,由炫麗聲光下精心妝扮的女明星,華麗轉身成為脂粉不施的琉璃藝術工作者,而這不是一次追求銀幕精湛演出的電影任務,而是長期的煎熬淬練。她追求愛情和藝術的態度都一樣的堅毅不拔,真是人間奇女子。
看著那些眩目光采的琉璃藝品,閱讀著張毅精練的文字化成一篇篇為琉璃藝術詮釋的文案,我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欽佩。
值得嗎?好辛苦!
此後,王俠軍和他們拆夥另成立了「琉園」,本以為併肩作戰的老友成了競爭對手,會聽到彼此一些抱怨,但是兩位君子未出惡言,張毅只苦笑著說了一句讓我深思的話:「聽憑主怒」。
2007年卸下媒體工作轉任影展工作者的空檔,我曾到琉璃工房在上海郊區七寶的廠房參訪,看到他們對待員工的方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們未生育子女,張毅的女兒也在工房工作,和楊惠姍相處極融洽,情同母女。他們也把員工當成孩子照顧,兩人暱稱對方「爸爸」和「媽咪」,和員工一起吃飯、要員工一早起來練拳強身,一起研發由琉璃藝術推廣文化的方法。
當時台灣電影正值黑暗低谷,我在琉璃工房看到他的老師陳耀圻及其他昔日電影工作夥伴在此找到了休養生息重新起步的機會。像作曲家張弘毅就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打造「民樂」發表的平台。製片余為彥擔任總經理,研發了很多融合中西料理的美食。後來張弘毅驟逝後,遺孀也成為工房的員工,張毅的重情重義,可見一斑。
此後,看著他們在琉璃藝術上不斷精進,由耀眼的工藝品到成為國家送外賓的精品,在亞洲各地高檔百貨公司設立專櫃到自己設立琉璃博物館,楊惠姍的作品成為國際知名美術館蒐藏的藝術作品。
而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時張毅離開電影圈已十年,卻在琉璃藝術品之外,還自己投資開闢了一條動畫生產線叫「阿哈」,當時正在繪製2D動畫短片「黑屁股」。而他起心動念之初,是想完成好友楊德昌導演的動畫遺作<追風>,楊德昌燒了一億台幣只完成了幾分鐘試看帶的慘烈過程,讓對動畫完全陌生的張毅戒慎恐懼,但並未放棄,這部練兵之作十年磨成一劍,期間換了不少工作班底,後來成為四段式的3D動畫長片<狗狗傷心誌>,入圍了2018年的金馬最佳動畫長片。
更令我感動的是一樁不曾公開過的秘密。
2008年我在擔任金馬獎秘書長期間,在台中辦了李行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在百貨公司舉行的開幕式,最大的驚喜是張毅和楊惠姍突然現身用推車推出了一座專為李行鑄造的大型琉璃藝品,高逾一公尺半透明的作品上面用金字縷刻著李行導演的重要作品。
張毅感念李行導演當年提攜後進,為他導的<玉卿嫂>擔任監製,並且放手讓他依其理想完成創作夢,這部作品不但提昇了張毅的影壇地位,也讓楊惠姍脫胎換骨,遠離艷星之名成為演技派女星,登上影后寶座,也種下兩人一生的情緣。
李導演一向是硬漢,獨子喪禮上,他含悲忍痛,我都未見他流淚,但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眾人面前感動地哽咽落淚。事後他說:因為一路看到他們辛苦地奮鬥走過轉行創業的艱辛過程,他自己因為想圓舞台夢,多次因籌資面臨碰壁的經驗,對照他們仍感念故人之恩情,令他格外感動。
後來張毅聽我提起熱愛舞台劇的李導演想再導一齣舞台劇「夏雪」,但苦於資金難籌,他慨允全力支持,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對外公開,這齣千萬打造的舞台劇,他為善不欲人知,純粹只想讓李導演一圓重返舞台夢。
另一個附帶條件是他敬愛李行,知他為求完美一定會對「夏雪」費盡心力,但沒把握預算控制會不會超支,他希望由我督導進度,但我對舞台劇完全是門外漢,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橡皮圖章,成人之美,幸而後來舞台劇順利演出,李行心願得償。我也謹守保密,如今斯人已逝,才公開此秘密。
而我在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期間,也得到他的幫助,2012年我們以斯德哥爾摩為主題城市,聚焦瑞典大師導演英瑪柏格曼,並以對望的角度,邀請張毅為焦點導演,選映了三部他傑出的經典作品<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
他娓娓道來跟拍玉卿嫂穿林而過會情人的那段長鏡頭的光影設計,受到柏格曼的深刻影響。我邀請他和魏德聖導演對談,談論起跨世代電影人的熱情,感覺他的心從未離開他愛的電影。
當時我為了要找<玉卿嫂>這部電影的版權頗費周章,因為他和李導演都告知<玉卿嫂>的版權大部份是在樂聲戲院周老闆身上,而我花了一個半月幾度打電話與傳真都得不到回應。
正在發愁之際,有一天在捷運上,記者的本能讓我能由背影識人,我發現捷運上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柱旁,眼睛為之一亮,立刻擠到他身旁相認。
誰能料到周大老闆會為怕塞車坐捷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玉卿嫂>因此順利得到授權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原著作者白先勇也應邀到現場和張毅對談,讓影迷非常驚喜,這也是<玉卿嫂>近年唯一一次得到授權的公開放映。
去年,琉璃工房引進了英國窯鑄玻璃藝術品來台在松菸展出,我和世界女記者及作家協會的會員們,在石靜文和李碧華的安排下,結伴去看了那場精彩絕美的藝展,聽到十幾位訪台的英國藝術家由衷讚美琉璃工房的熱情接待,非常珍視這場藝術交流的機會。
當時張毅健康狀況已不佳,略顯疲態,但談論起琉璃藝術一如三十年前般熱情洋溢,鏗鏘有力。他也終於開始自己創作琉璃藝術,不同於惠姍的細膩精緻靈巧,他的創作抽像、隨興、自在、瀟灑,相當大氣。
一般夫妻如果成為事業夥伴,早已感情日淡或生變,但是在這三十多年來,我卻一路看到他們相知相惜相守,為了曾遭非議的愛情,不論經歷何種困境,從未對彼此有怨言。
所以還要問值得嗎?他們對彼此的付出給了最好的答案。
張毅走了,他離苦得樂,大家都心疼惠姍不知如何度過悲痛,但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我只能以海倫瑞蒂的一首”I am Woman”寄語惠姍一定要堅強,放手讓他飛吧!
#張毅
#楊惠姍
踏破鐵鞋無覓處下一句 在 江佩津 PeiChin Chiang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遺物之書】
有被記錄下來的,才算是真正發生過。(Scribere necesse est, vivere non est.)
——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寂寞島嶼》(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
清運公司傳來空無一物的房屋室內照,我想:啊,就是這樣了。
客廳的沙發、電視櫃、桌子、冰箱,以及房間裡的床墊、床架、窗簾,到廚房的流理台、瓦斯爐、抽油煙機,悉數消失,只剩下牆的四角。
「再見了。」我看著母親生活的痕跡,知道就此告別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時光。
在有些地方,會將逝者的東西全數燒去,連照片也不例外,我想大概是要讓生者不再罣礙。而有朋友叮嚀,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可以以母親之名布施,物品、金錢,都可以。
「這是我們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
返回家鄉後,斷捨離過一波,母親的、自己的,有些是趁她住院時清掉的,在環保袋中搜集來的衛生紙、竹筷、吸管,標誌著讓人不忍心的節儉;有些則是在母親出院後跟她一起攜手處理掉的,可能也是出自於丟棄母親東西的罪惡感,也把自己的書賣掉了上百本,以及許多不合時宜的衣服,全數淘汰掉。
彼時正在流行的斷捨離書籍,告訴大家要把東西揣在懷裡,若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便心懷感激地與之告別、丟掉。
說不上那樣的斷捨離方法有沒有用,因為整理遺物的過程,就像是把有感覺的部位悉數割去,不能有太多感受,否則永遠都結束不了。堪用的物品,便捐給回收站,鍋碗瓢盆、櫥櫃、民生用品,甚至是未拆封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有許多個的電熱水壺,或是那些擁有記憶的物品,小時候曾經見過的衣帽架、跟著母親許久的傳真機、一起出國旅遊買的紀念品,都選擇不再留下。
來幫忙整理的親友為了不讓氣氛憂傷,看著母親買的許多夾鏈袋、垃圾袋,語帶笑意地說:「妳媽真的很會買捏,」但旋即轉為苦笑,「不用這麼節儉也沒關係啊。」
裝箱,用封箱膠帶黏上,以麥克筆寫上內裝何物,不要的物品則是放進黑色大垃圾袋。
人生最後所擁有的物品,只剩下丟掉、捐掉、留著,這三種選項,而且數量逐漸遞減。
這段期間內,大家多多少少都捎來安慰訊息,「妳這樣是最好的。」比起臥床、長年的照護,母親做了最好的選擇,對她自己、也對妳。人們這樣說著。而我端看著收拾過後、重新安身立命的住處,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想要了,物品以及金錢帶來的是空虛以及遺憾。
許多時候,我寄居在外婆家的小房間裡,那曾經是母親帶著新生的我寄居之處,同樣的磁磚、電燈,但如今對外窗已經用報紙封上,隔壁的建築緊緊貼著牆壁,成為一個外頭陽光照不進來的房間。床單已經洗過,登機箱裡放著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黑色的,那陣子在靈堂前,都穿著這樣的衣服。
總是要搬出去的,找一個自己的地方。因此我再度瀏覽起租屋網站、網路社團,只想要一個地方可以安放自己,越快越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周內找到了新的住處,有著已經簡配好的家具。我感覺自己其實並不缺少什麼,只要有一張床、一扇窗、一個浴室,然後有網路連線,就能稱之為家。朋友們陪著我去逛IKEA,我想著的只有簡單的生活器具,以及早些捨棄的物品如今又要再買回來,似乎有些可笑,因此認為自己不需要買什麼生活雜物。但朋友拉著我,依舊在購物車裡放入腳踏墊、簡單的碗筷、一只垃圾桶,回到家裡時,至少可以好好擦乾濡濕的雙腳。
以為自己可以什麼都不需要了,但在日常裡,仍有些必要的消耗。
——洗衣
洗衣機的聲音響著,獨占了整個空間。最後那一天,我把衣服丟進去,想著要洗乾淨。找到母親後、在等待葬儀社的人繼續程序前,仍有最後的理智要將洗衣機裡的衣服撈起、晾乾。儘管腦袋一片發白,卻依舊內建了不讓一切更糟的反射動作:不想在整理遺物的過程,還得分心洗衣機中濕透的衣服。
距離那日的幾個月後,在陽光極好的這一天,將床單、被單、枕頭套一併丟入洗衣機,然後披掛在陽台的椅子上,想來是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事實上,南部的陽光從未讓人失望。
而我想起母親,有一次她在教會中向其他姐妹說著,還要替我做家事、洗衣服,所以不能垮掉,不能生病。在一旁的姐妹說:她終究要成自己的家,終究會學會這些事情。
是的,我想,母親終於從她這樣的身分卸下,不再為女兒操勞了。
洗衣機的聲響停了,我起身,拿出裡頭的衣物脫水,日常的這些舉動都像是在向母親告別,成為兩個獨自的存在。
——廚房
只要我返家,儘管下班時間再晚,她都要炒一盤菜、或是熱一鍋湯,甚至是買外面的便當重新擺盤。我會邊吃邊笑著說:「妳不是要我減肥?怎麼又給我吃這麼多。」
在母親留下來的筆記本中,她抄寫著許多食譜,那些菜式我一道都不會。自炊的生活裡,也多是煮些簡單的麵、燙青菜或煎肉排,電視機或電腦螢幕裡發光的影像,比菜餚還要吸引人。
看著電腦畫面裡日本偶像吃著鹹鹹的梅子,湧上一股酸鹹感。我曾在租屋處的冰箱裡擺上一盒,是母親寄上來的包裹中安放著的梅子,我曾疑惑沒有出國的她,是怎麼擁有這些日本食材的?直到在她住所附近的百貨裡看到異國食品展,心中約莫有了答案:自己一人在百貨中逛著高級或是陌生的食材,想要試試看、想嘗試更多的味道,因而買下,也想著要與我分享吧。
酸鹹感又再度湧了上來。
——衣櫃
悲傷總是來得有點慢,例如,窩在沙發上看合購版時恍然想起,不知道跟母親去京都玩時買的那個牛皮背包上哪去了,清掉遺物時沒印象看見,可能再也無法覓得,那扇門已經緊緊掩起。比起怦然心動地斷捨離,現在感覺更加深刻的是如何不感到疼痛地捨棄,以及珍惜留下的物件,但不執著,知道這一切終究都會失去,卻也不輕易放棄。
母親的衣櫃裡有幾套好的套裝,本想著百日時化給她,但最後仍是猶豫了,因此就帶在身旁。她已經許久沒有穿過那些衣服,那是在她意氣風發工作時買下的吧,或是她想著要去應徵體面工作時穿的,只是有些從未穿到。平常僅穿POLO衫、排汗衫,搭上黑色長褲,腳踩著我買給她的運動鞋,她還囑咐著不能買白色的,因為做清潔工作時容易弄髒。
而母親送過我幾次衣服,是從成衣賣場買來的,或是百貨中沒有見過的小牌子,尺碼總是不合身,卻也捨不得丟,因此我搬了幾次家,都還是帶上這些吊牌未拆的衣服。在把母親的衣服捐出去時,我也一併將這些衣服裝箱寄出,不再徒留好幾年都沒穿的服裝。
極簡主義愛好者之中,有人拍了一部紀錄片,跟他們的網站同名,裡頭總是提到一句話:「愛人,以及使用東西,並非全數地捨棄或完全不購物,而是好好使用每一個生活中的物件。」(Love people and use things, because the opposite never works.)
——舊照片
選了一日,一口氣掃描好手上的舊照片,那是母親許久之前就整理成相本、放在行李箱內,早早就交付好的存在。不只是照片,還有著我自國小開始的獎狀與文件,直到我碩士畢業那一天。
好像日子就停留在那裡了,在那之後,我去了哪裡?畢業後,工作浮沉,閒暇時出國散心,投身戀愛,母女之間的聯繫轉為網路上的相處、數位的相紙。
這些相紙吸納了碳的味道,不只是記憶與時空,更成為氣味的載具,彷彿又回到母親離開的那一天。還真是4D啊,忍不住跟朋友這樣說道。有些相片已經遭白蟻啃噬,母親搶救下來,我想像著她珍惜地放入相本、夾鏈袋、鐵盒、行李箱的畫面。
許多時刻我都已不記得,包括五歲時去到東京、河口湖以及迪士尼的照片。相片替我記得,母親也都記得,我放進掃描機裡,讓數位的訊號代替我記得。
這陣子以來,我很怕睡著、或看人睡著的模樣,那就像是我早已經預習許多次母親的死亡,躺著、眼睛就再也沒有張開了。但當那樣的畫面真的來到眼前時,當下只有停不住的眼淚。到現在依舊每天重播這樣的畫面。
也許仍有些快樂的事。掃描了三百張舊照片,原以為此生再也找不到父親的照片,但裡頭仍存著幾張與他的合照,還有一張全家出遊的照片,儘管彼時大家都已經破碎,我還曾經在母親與父親吵架時拿出剪刀剪去全家福,留下我與母親的半邊。
我記得母親的美麗,照片裡也是如此。如果母女之間勢必爭論,我想她是贏的,她年輕時的美麗我完全看不到車尾燈,也服氣她總是嫌我胖。
放舊照片的盒子,是我參加高中同學喜酒帶回來的喜餅盒子,裡頭還掉下了幾根母親的頭髮。我知道是她的,因為總是比我的頭髮還要來得細軟。蓋上蓋子,我知道這就是所有了,而我終於悲傷起來。
日子持續往前推進,每一天醒來,知曉自己生命又將延續的那一刻,我想起有人曾這樣囑咐過我:不要責備活著的自己。
結束儀式、收整遺物、打包自己,從寄人籬下到在陌生但屬於自己的床鋪上醒來,一切依舊很不真實。緩慢起床、出門吃早餐的途中,想起袁哲生〈父親的輪廓〉:「好好活下來,不一定要在意別人的話,人生有時候要走自己的路。」
摘自《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