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人一種無齡感,令人猜不透年紀,因為她的言談之間流露出對人世的透徹,那是歲月與經驗堆疊的熟女智慧,然而她的眉宇之間又充滿了少女一般的純良清新,彷彿人生還未帶給她失望與灰心。兩種相異的氣質在她身上,卻有一種獨特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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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她穿了一件水藍色的洋裝,長髮紮成公主頭,笑臉盈盈,說話輕聲細語,看起來就像那種被保護得很好的幸福女人。後來與她漸漸熟悉,才知道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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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結婚很早,大一那年進入一所英文補習班工讀,老闆常常在工作結束後找她一起去吃消夜,年輕的她也許是不知拒絕,也許是沒想太多,總之久了就成了習慣。有一回,一個有意追求她的男同學來等她下班,被老闆很不客氣地轟了出去,接著轉過身來對她板著臉說:「妳這樣對嗎?我們兩人在交往,妳還接受別人的追求?」她這才知道,原來兩人算是在交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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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足足大了她20歲,而當年她也不過只有19歲,但他對她的態度卻不是疼愛,而是威嚴與專制。「我後來回想,或許是因為一開始,他就是我的老闆,所以這關係一輩子就成了定局。」年輕柔順的她對人世還很懵懂,在這之前也沒有任何戀愛經驗,所以那時也不覺得他對她的頤指氣使有什麼不對。她來自一個保守傳統的家庭,家裡事務一向就是父親作主,母親張羅,因此他那種命令式語句,她也就全盤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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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滿20歲,在他的聲聲催之下,她就嫁了。
20歲不到?我問,不會太早嗎?
是的,是太早了,她根本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從一個稚嫩的女學生成為人妻。其實她不是那麼情願,但他理所當然地安排了婚禮,不習慣對他說No的她也就接受了他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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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要那麼急?是怕妳被班上的男同學追走?我問。
她本來也以為是這樣,但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他的前妻另有歸宿,要把兩個孩子送回來給他,而他需要有個新的妻子來照顧那兩個孩子。
他有孩子?我問。
是的,他結過婚,兩個孩子也都已經是上小學的年紀了。因此她不只是人妻,還忽然就成了後母。她的婚姻一開始就是艱難的考驗,從未有過蜜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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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父母離婚時處理得不好,再加上被母親推回給父親,兩個孩子心理都有些創傷,相處起來並不容易。她不知該如何對待彷彿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對兒女,更別說還得負起養育之責,常常覺得手足無措。其實她自己那時也只是個孩子,做妻子已經很難了,還要做母親,當然會手忙腳亂,處處顯得笨拙,常招來他的冷嘲熱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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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困難的部份,還是與他相處。
他脾氣壞,對兩個孩子總是很不耐煩,對她則慣性地呼來喝去。她個性溫和,不知如何回應他,往往呆站在一旁,於是他更生氣,罵她沒把他當一回事。她若試圖解釋什麼,那更糟糕,他會暴怒起來,展開更冗長更嚴厲的訓話。她常常覺得自己嫁給了訓導主任,永遠都要戒慎戒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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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妻子與母親,她還要兼任他的助理,替他處理補習班裡種種瑣碎的事務。她本是個愛做夢的文藝少女,被迫要迅速升級成為三頭六臂的能幹女性,但他總覺得她不夠,對她從來沒有讚美,只有挑剔。他是個白手起家的強者,向來只相信自己,做他的員工已經不容易了,做他的生活伴侶更不好過,他對任何人都看不順眼,對任何事都有意見,很少有滿意的時候。他罵起人來毫不留情,她就親眼見過不只一個員工被他罵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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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開始也會躲起來偷哭,但久而久之,她漸漸學會如何抽離自己。「他大發雷霆的時候,我就放空,所以那些話不再進我心裡去。他罵他的,我心裡不起反應就好了。」她輕輕淡淡地說,「他的壓力大,需要發洩情緒,我是他最親近的人,首當其衝,就諒解吧。他不會改變的,如果真的要在意,只是為難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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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壓力是真的很大,當法院來查封他們的房子時,她才發現他的財務竟有那麼嚴重的缺口。禍不單行,在這當口他被檢查出有惡性腫瘤,於是她驚懼地看著他每日以可見的速度消瘦萎頓,原本不可一世的暴君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脆弱又任性的孩子,日常起居全都在床上進行,拒絕其他的看護,只肯仰賴她的照顧。她不眠不休地盡心服侍,自己也差點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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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還是走了,從發病到離開,前後不過三個月。
她沒想到他會走得那麼快,快到什麼事都還來不及交待。
也可能是他不知如何交待,因為很快的,各路債主就上門了。他已一走了之,爛攤子全丟給她去面對。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家已接近破產。他本是個愛面子的人,維持著一個體面的排場,如今全成了她要收拾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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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棘手,這是當然的,討債的人若不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那也就不是債主了。這又是一個新的考驗。那段日子,幾乎每天都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氣急敗壞地拿著他生前簽下的借據上門來討債,逼著要她給一個交待。她看著借據上自己簽名的連帶保證人,竟然記不起來什麼時候簽下這些東西,以前他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那些文件看也沒看,現在她才知道,每一個簽名都是千金般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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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又抽離開來,退到一旁看著那個不斷低聲下氣請求對方再寬限一段日子的自己,就像舞台下的觀眾看著舞台上的演員。她想,人生說起來不過就是一場戲,只是自己拿到的劇本也太難演了吧?「我覺得上天對我有太高的期許,我不過是個平凡的角色,卻要我演出高難度的作品。」她依然是一貫清淡的口氣,「然而也就是這樣了,除了接授這一切,還有別的辦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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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婚姻早已告訴她,所有的抱怨都是沒有用的。與其把能量用來自憐,不如用來解決問題。她沒什麼時間傷神,獨撐起那個搖搖欲墜的英文補習班,想盡各種方法開源節流,一點一滴慢慢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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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那個女人上門來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了。他雖然不是個好丈夫,但她從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另一個秘密家庭。原來他不只留下了財務的爛攤子給她,還留下了情感的殘局讓她去收拾。那一定是很困難的場面,但她不想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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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什麼好說,總之是都過去了。」她微笑著,「我現在很好,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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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她確實很好,這些年來,他留下的債務已漸漸還清,他的兩個孩子已各自獨立,他原本要破產的事業也被她經營得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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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是多麼不容易。而我覺得其中最不容易的,是她從未有過任何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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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好怨呢?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輕嘆一聲,依然是那不慍不火的語氣,「其實我是個自私的女人吧,因為我總想著,日子已經夠不好過了,就別再讓自己更難過。我不要讓那些外境來影響我的心境。在任何狀況下,我都會覺得,自己內在的平靜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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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溫柔,是無怨無尤。這不只是善待他人,更是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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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個女人的老,是從心裡開始老起。難怪她給人一種無齡感,因為雖然經歷了許多苦難,可是她的心裡沒有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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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無怨
作者:彭樹君
刊於皇冠雜誌741期‧2015十一月號/「聽樹君說故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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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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