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十八歲的我,在一個一觸即發的社會中長大,其基本規則是如果沒有人強力碰觸你的身體,沒有人對你暴粗口,沒有人給你臉色看,那就是沒發生什麼事,所以既然沒事你怎會受到攻擊呢?十八歲的我並不明瞭逐步侵犯的含意和方式。我有感覺,一種直覺,對某些情況和某些人的厭惡感,但我並不知道直覺和厭惡感也算數,更不知道我對任何人或任何靠近的人有權利不喜歡或不需要忍受。」
─ ─《牛奶工》Anna Burns
有些書讀起來沒什麼門檻,厚厚的內容短時間也能消化完畢,有些書卻需要雙倍耐心,適應作者筆法、進入故事情境,2018 年英國布克獎得主《牛奶工》就屬後者,那並非難度,而是頻率是否相符的門檻。安娜伯恩斯敘事語氣洋洋灑灑,多數時候書本平攤開來,兩頁滿滿的文字只分段一次,鮮少換氣並隱含怒意的意識流寫作方式正是門檻之一;門檻之二為作者無意明說的複雜時代:北愛問題,宗教、階級、政治與社會頻繁暴力衝突的文化背景,對一般讀者而言可能相對陌生;門檻之三在於所有出場人物皆不被賦予人名與地名,敘述時都是採用代號或稱呼,例如大姊、三姊夫、牛奶工、真正的牛奶工、也許男友、麥XX、藥片女孩、最久的朋友、不愛任何人的男人、海那邊、馬路這一邊等,讓讀者必須在腦海裡來來回回拼湊、釐清如此扭曲氛圍下懵懂成長的青少女,真正遭逢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加諸於自身何種無形且抽象的巨大壓力。
幾年前讀到連恩尼遜坦言,過去自己成長於北愛問題壟罩之下的社會,他深刻理解從被暴力對待走到開始訴諸暴力的感受,對人心的影響滲透各個層面,甚至跟隨入土後才可能停歇。看著他談論如此感受時,其實身處地球另一端的我們確實難以體會,也是在遇見了《牛奶工》之後,才得以真正潛入生活於彼時的年輕人內心,稍微體會這些人面對動盪緊繃的環境是何等孤立無援。正因安娜伯恩斯並沒有為這些角色命名,抹去了他們的個體臉孔,讓整個過程成為一種共同經歷的普遍現象,因為那是屬於一代人的故事。
「炸彈是不尋常。那不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可以理解或明白的,就算這裡多數人都不會擁有、從未見過、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子、也不要跟它有任何關係。但是那東西就是符合這個地方 ── 比妳危險地邊走邊看書更符合。這和妳是否有意識有關,而且妳的行為看得出來妳並沒有意識,因此,妳從這些角度看,從整個脈絡環境來看,那,是的,他可以而妳不可以。」
喜歡邊走邊看書的女孩,喜歡慢跑的十八歲女孩,從未主動去招惹任何人的女孩,卻因為一個名為「牛奶工」的已婚威權人物監視般的騷擾,一切特立獨行都成了欲加之罪,接著再因她選擇對流言蜚語保持沉默,進而被社區歸類為心智嚴重失常的那一類人,朋友、母親全都以責備的目光指責她,當她企圖解釋時,總有人質疑她,為什麼要邊看書邊走在危險之處?為什麼要去不安全的地方跑步?為什麼要去龍蛇雜處的地方上課讓他人有機可趁?為什麼要去夜店喝酒導致被下藥?不懂自我保護,沒有公共精神,甚至引起別人注意,畢竟在公共場所讀書稱為不正常,但有人拿著炸藥到處亂走就很合理。
一個女生獨自摸索的成長過程會觸碰到種種議題,種種矛盾,種種無力,種種憤怒,全數濃縮在作者敏感細膩的意識流內容當中,錯誤、暴力、死亡與不安孤立了她與外界,立體刻劃其獨自承受、默默抗爭的心理狀態。在這些殘酷的生命轉折處,雖然始終得認清扭曲環境任誰都無力改變,但當好不容易有能力回過頭來仔細傾聽,也漸漸發覺自己不再那麼容易被影響,開始學會以妥協、忍受與包容的目光看待過去不願共處的荒謬,並終於尋回平衡自在的生活步調時,彷彿橫跨了時空與地域限制,看見了我們曾經再熟悉不過的共同成長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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