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些不甘心。這幾天想《師父》裡師娘在陳師父背上說的話:「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聽見被休,會罵你不成材。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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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前潘和我有志一同,都不想對著宥儀再複述那些頭銜了,什麼富比世 30 under 30,什麼 Gucci 有史以來最高點閱覽貼文,什麼旅居紐約藝術家,這種台灣之光大敘述的光照見的從來不是他們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自卑。為此,我們決定前往宜蘭而非攝影棚,那是小江的現居也是老家。羅東女子的好接不住,訪問沒人讀,是讀者不成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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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一編輯部有場小會,春節前併到連假前一天開。我們會討論哪篇內容要再推一下,文上了之後有什麼沒料到。宥儀這篇原先的封面是我最愛的,小江走在愛人住處邊的田埂上,身上穿著她說「平常穿去超市」的粉紅氈毛外套,紫色毛線耳罩。大家平常看她頂著藍色頭髮穿豹紋戴羽毛拍照,但她不只是那個樣子的。想讓大家看見江宥儀不披掛武器的樣子。本來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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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她開著車,載著我們在宜蘭亂繞的樣子。2018 年她失蹤那次,也是這樣自己開一台車,從紐約逃走。那一年她的作品被《GLAMOUR RUSSIA》抄襲,同時鬱期低迷,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同時期爆出的另一則新聞:一堂課學費一萬九的彩妝師李敏被踢爆資歷造假,自稱在紐約、東京時裝週擔任過首席化妝師的她其實只是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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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宥儀在臉書轉了相關新聞,說了些什麼我忘記了,只記得我們對假贗的藝術家那種同仇敵愾 —— 說是笑他們說謊過了頭,其實也不只,有點是笑自己努力了多久連個說謊的人一半成就都比不上。那也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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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材的是我。不敢再托大,辜負小江一片誠心和她坦誠以訴的故事,還是換了她在個展開幕那天盛裝出席的樣子。其實沒有什麼比什麼不好,只是我本來太以這篇訪問為榮了。訪問前,心想小江回台這陣子連做十幾場訪問,一定很累很無聊,準備了幾組心理測驗,把訪題藏在裡頭。有一題請請她想像站在森林深處的湖泊邊,望見對岸一隻動物,那是什麼?她說是一隻灰色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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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心理測驗我好像大學時候做過。」她說。我心想好險,我有準備別的,她卻又說自己當時的答案和現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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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剛走進森林的時候遇見的好像是藍色的兔子。現在變成是在湖泊邊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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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唷。這個心裡測驗說在森林遇見的動物是別人眼中的妳,在湖泊對岸看見的動物是內心真正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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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我們對看,心有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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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告訴她我每次做這個心理測驗,遇見的都是蝴蝶。森林裡是蝴蝶,湖泊對面看見的還是同一隻蝴蝶。這樣是什麼意思?其實什麼占卜星象面相我二十六歲之後一概不問不信。舊年最後一天,為自己土法煉鋼地努力最後一次,亦是為戒:天津人以本地女子為榮,天津女子的好接不住,可也要好好讓別人懂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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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想像自己走進了一片廣袤的沙漠,一個人。走著走著,妳忽然看見前面有個立方體。妳覺得,那個立方體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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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大概,長寬高都三、四公尺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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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告訴她,這題心理測驗的答案意味著自我意識的大小,她哦了一聲,接著問:但那是在一片很大很大、看不見邊際的沙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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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前,她開著向男友借的車,載我們到距離她們宜蘭住處不遠的一座橋,說這次回台灣,閒暇時就和愛人走這座橋邊的河堤。一邊說,一邊把車子髒話般地停在橋上,「這邊就是這樣,車子停這裡不會有人管,很隨性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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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不清南北,她卻清楚地指著堤岸遠處某個方向,說羅東在那裡。她的父親就是羅東人。不過,江宥儀是在北投長大的,自我認同也是台北女生,從小她就很羨慕「那種放假的時候有鄉可以返」的人,卻沒想到因為疫情,從去年三月回來到此刻,是她 2015 年之後待在台灣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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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很像《Inception》裡面那台廂型車。在國外我已經打架打那麼久了,回到台灣發現怎麼廂型車還沒掉到橋下。」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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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熱愛自駕,在紐約時車用租的,一個人可以往南開到華盛頓。回台灣,她總是開母親的 Wish,不過今天剛好家裡要用車,只好開口和男友借。談童年,她最早的記憶是怕生,說自己直到五歲才戒掉奶瓶。當哥哥已經在幼稚園裡叱吒風雲,開始上學的她每天一被母親送下車就開始哭,哭到放學母親來把她接走。不得已,母親只好把她交給外公外婆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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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北投外婆家的江宥儀依舊恐懼分離,外公洗澡的時候她蹲在氣窗旁看守,外公出門的時候她爬上鐵窗,盯著他走到再也看不見的街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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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頂樓是座宮廟。小時候江宥儀會躺在廟內地上,看飛進刺繡簾子裡的蝙蝠,在窗台上留下糞便。外公會叫:不要躺在這裡,菩薩要騎馬回來了,妳擋到路了。這次回台北辦個展,一半時間在宜蘭,另一半就在這棟北投老家,廟依舊在,只是成了江宥儀的工作室,蝙蝠也已經不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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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創作以前,她就玩紋身貼紙。外婆曾對她說「不要玩那個傷風敗俗的」,想不到江宥儀往後正是以 temporary tattoo 揚名國際,入選富比世 30 Under 30 Asia。自稱物極必反、長大之後到處跑一定是因為小時孤僻,但又提起成名後有次出差到巴賽隆納,工作方提供的飯店房間無比高級,夜裡她卻焦慮地抓著被子,不敢待在床上,把自己塞到床和牆壁的縫隙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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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家的人都是快樂冠軍,一整坨人都充滿愛與溫暖。我算是裡面情緒比較不對勁的。」她長年做心理諮商,在躁期和鬱期之間試著駕駛自己。走紅之後,有兩、三年她甚至無法「在腦中 process 目前在進行什麼事」。2018 年,她在一趟又一趟的航班之間情緒崩潰,決定逃走,又一個人租車、頭也不回地開,開到朋友們在網路上 PO 尋人啟事、開到 NYPD 從她唐人街的租屋破窗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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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疫情對我們這種蹦蹦蹦的人而言,是個很好的藉口。在紐約,很多人是沒有勇氣休息的。」嘴上說蹦蹦蹦,右手也用力往左手打三下,BPM 180,這是江宥儀所謂「紐約做事的節奏」,本來也內化成她的節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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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台灣選擇待宜蘭,可能也是因為這樣吧,很遠離城市,溫度、濕度都是以前熟悉的。我覺得,盡可能減少各種接觸的時候,自己離自己比較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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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繼續向前走近,妳慢慢看見了立方體的全貌。它是什麼材質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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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金屬,上面拋光但是沒有到鏡面的程度。有點像最近在世界各地出現的神祕金屬柱的材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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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立方體旁邊,放著一道梯子。妳覺得,那是一道什麼樣的梯子?多長,有多少階?它和立方體的距離大概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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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就一般那種在裝潢的時候會看到的,很 rough 的梯子。我的展場也有看到的那種。和立方體距離很近啊,感覺爬上去之後就可以直接對立方體做些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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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不相信渾身正能量的人。無數朋友來來去去,至交只有三、四個,稱其為「愛人朋友」。她覺得自己就像他們:敏感,糾結,內心有尚未梳理的掙扎。這樣的性格在家中是異類,「我媽就是個完全沒有黑暗面的人欸。我後來發現我身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我和我媽的關係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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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方體的材質暗示性格的質地,而一旁的梯子是與朋友的關係。一路上,江宥儀不只一次用「市井小民」來形容自己的出身:受僱日商公司的父親、身為業務的母親、在市場賣甜不辣的阿祖、在鐵道旁堆石頭,方便居民橫越鐵軌抵達田埂的祖父。即便如此,雙親卻堅持定期帶兄妹倆出國旅行,看看世界。一直到高中,江宥儀放學後都還會到畫室。那畫室也沒有特別創意發想藝術,有點像是安親,不同年齡的人在教室裡做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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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的事情是畫畫。在那裡,她接觸到法國藝術家 Niki de Saint Phalle 的作品,照著描,喜歡上頭千軍萬馬的顏色。後來在紐約,江宥儀最經典的那頭藍髮的藍,也像是 Niki de Saint Phalle 畫裡會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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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實踐念服裝設計,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平凡。同學們奼紫嫣紅,有底子,有錢,在班上江宥儀自覺是個「性格充滿缺陷的雙魚座」。那時她景仰一位同樣是雙魚座的老師,那老師做事條理分明、幹練成熟。江宥儀問她,該怎麽做才可以變得像她一樣?老師回答:「妳以後也會慢慢變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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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上,很多事情顯得理所當然,例如當模特兒。直到大學才敢一個人睡、還必須開燈的江宥儀,因為身高夠,常在同學的作品裡當 model。關於被拍攝、裸露、展示自己,她是在那時才開始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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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直到那時候我才釐清對於裸露的感受,不再拘泥於定義上的道德,相信性感、淫蕩或不體面,跟裸露這個行為本身都沒有關係。」最早最早,掌鏡的都是朋友,拍裸體照算有個相對放心的開始。再後來畢業,她又找了其他畫室去作人體素描模特,漸漸覺得身體被觀看是件「還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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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是被擔任模特兒的經驗打開的。「原生家庭會決定妳一開始的眼界,讓妳不知道很多事情,到了二十多歲才漸漸曉得。小時候不會覺得自己比父母更聰明,但到了某個時間點,真的發現自己比他們更知道什麼正在 going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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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開始使用 Tumblr 的時候,那裡還只是一個僅有英文介面的小眾社交平台,不過也已經具有延續至今的特徵:不靠演算法決定動態牆內容、不強烈將作品與個人身份聯繫,藉由與 Facebook 的「分享」性質稍有不同的「轉格」,讓即使沒有社交關係聯繫的創作者也容易被群眾分享而看見,沖淡「創作源頭」對一件作品的影響力。她看上它「創作大於個人」的特性,開始把自己的作品發表在那裡。「那是對創作滿友善的地方,不像現在很多是賣臉、賣優越感。」她也喜歡 Tumblr 當時用戶多為歐美族群的狀態:「那時就覺得台灣真的太小了,很多目光都向內觀看著自己。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確實想要被關注,但不是這樣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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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當她提起自己在 Tumblr 發布的 temporary tatoo 系列之瘋傳,總會說:其實最一開始只是想要拍出好看的照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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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拍出好照片的市井小民開始被稱為藝術家,是在 2018 年接受《i-D》採訪之後。此後爆紅、與 Gucci 合作、在紐約辦展再到入選富比世,同時她唐人街的租屋卻是一間在魚市場上方的老公寓,樓梯都是魚腥味,做案子時和道具們一起睡覺,「也幸好我是市井小民,能屈能伸,平常住這樣的房子,出差的時候我也可以爽住飯店、搭商務艙,不卑不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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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頭來看爸媽,不再是兒時哭著怕別離的眼神,難以相信直到高中她還會和打地舖睡在他們床邊地板。「他們有時候,真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他們在 boomer 年代,腳踏實地把一件事情做到好⋯⋯他們大可不用帶我們出國,不用送我們去學才藝,但他們決定要做。這件事情那麼平庸,他們也好平庸,可是好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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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爸媽直到人過中年,仍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事情,希望自己有用處、對社會有價值。「而且不是為了表達自己才這樣說,是在拜拜的時候跟神明講的。這真的是我非常 value 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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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有一團烏雲在空中。妳覺得,它離妳的立方體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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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一抬頭,忽然發現它已經很近了,就快要襲來,這樣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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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團什麼樣的烏雲?規模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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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滿大,會帶來暴雨的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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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走紅之後,她大事見盡,諸如和 Anna Wintour 隔桌用餐、上紐約時報 9 頁藝術特輯版、再到促使她 2018 大逃亡的其中一個原因:被《GLAMOUR RUSSIA》 抄襲。2020 年,她把頭髮染黑了,象徵自己紐約時代吿一段落。原本預計 2020 年到東京闖蕩,結果從日本回紐約四個月後,疫情下回到台灣,如今想再出去也不容易。她倒是隨遇而安,在宜蘭常套件運動衣就出門覓食,沒工作的時候也不帶妝。偶爾,男友的弟弟看見她在鏡子前上口紅,還會問:「妳幹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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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到河堤散步,她也愛到夜市打靶紓壓。有次和男友在攤位,看到旁邊陌生一家人有兩個小孩,還慷慨起來,把獎品分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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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旅外種種成就加持,江宥儀在台灣依然吃得開,工作上有各方藝術家接洽合作,更別提大大小小的採訪十數場。籌備個展《目不見睫》期間,江宥儀台北宜蘭兩頭跑,和我們見面的前一天工作到凌晨三四點,早上六點才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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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現在已經感覺到狀態不一樣了,」她澄清,「以前光是去洛杉磯也會嚇到,看他們一頓飯吃幾個小時、吃完之後又說要去買 boba。」以為是去旁邊隨便買一下,結果洛杉磯人為了一杯珍奶要開車十幾分鐘。在紐約一天要做三到四件公事的江宥儀很難理解洛杉磯緩慢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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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的位置和形狀,是內心憂慮之事的規模和距離。台灣的時間流逝更接近她口中的 LA,她不諱言在紐約時周遭人才濟濟的光榮與壓力,讓她這次回台工作無法立刻適應。「全世界所有想要 make it 的人,都聚集在那裡,不能不說那邊的人有一定的性格。台灣人也有自己的性格,我是台灣人所以很明白,但我沒辦法因應各地改變我的標準,因為東西做出去是掛我的名字。在這裡工作要想辦法把團隊的頻率調整到一致,要花一點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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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目不見睫》展場,最先看到的是撲滿地面的 PU 沙漠,以及從中抽長的白色植物。每片葉子的表面都貼著一隻眼睛,盯著觀展者小心翼翼放下足踝,又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一整個房間的沙粒,將近半噸重,要一批一批搬上位在八樓的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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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件作品〈我愛我〉和〈目不見睫〉,尺寸也不小,難以在老家或宜蘭住處組裝,江宥儀把所有零件拆解搬到 Tao Art,在展間裡實地製作。〈目不見睫〉先用一比十模型設計打版之後,印成四公尺長的布料,上頭的藍色頭髮/睫毛是江宥儀借來車機親自縫製的。展原訂在 1 月 6 日開幕,也因為一切費工費時,延後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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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那天,她興奮地引我們到〈電光火石〉其中一件系列作前方,指著石頭上安裝的固態硬碟:「注意這裡!這是我的巧思喔。想要拍照的人,可以藉由這個鏡面反射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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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她的作品的形式多是攝影,在照片中被攝者很常是江宥儀自己(的身體)。但在《目不見睫》中的作品則將這個位置讓渡出來,無論是〈那一葉,我們眼神交會〉將觀展者變成被觀看者、或者是〈目不見睫〉中用沒有生命的模特人形取代了主體位置。這份轉變,是轉換環境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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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只能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試著展現自己,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能拿自己來拍。」從表達自己的壓力中鬆一口氣之後,她在這次個展中戲謔地將這個逼視的目光折射給觀者。而當作品不再以平面攝影呈現,它們也不再只能以江宥儀的鏡頭詮釋:「我每天都會看 IG 上 tag 我的人,很喜歡上面的黑色幽默欸。有一個人拍下展場中的陌生人,寫說『前面那個男的在〈我愛我〉這個房間拍了十五分鐘,真的完美地表達〈我愛我〉。』」我就喜歡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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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忙碌,但質地不同了。「在紐約,過得好像有一把槍指著妳。但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有主控權、可以掌控生活。即使很累,至少是自己可以控制的。」無意之間,她在作品中也更加游刃有餘,將體驗的空間讓給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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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鬆開了她,她鬆開了作品。雖然仍是擔憂,作品裡卻多了一份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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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妳走進了一座森林。步行一段,妳遇見了一隻動物。是什麼動物呢?請用三個形容詞形容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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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hn Yuyi:我遇到豹。無害的,眼睛有點水汪汪的豹。大家的 stereo type 都會覺得豹有攻擊性,但這隻外表看起來友善和萌,牠內心也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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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和自己一起工作的團隊,有些是在紐約認識的,她喚她們「妹妹」(讀作 ㄇㄟ ㄇㄟ˙)。妹妹們年紀比江宥儀更小,受紐約環境的洗禮,能更迅速接到她的指令。但江宥儀更在意的是她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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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眼中那種充滿好奇心的目光,還有積極表現自己的神情,每次看到都覺得,啊我正在吸取她們的日月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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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的心智狀態還是在她們那個年紀。身邊同輩的人有些進入了穩定狀態,但我還是很想繼續挑戰自己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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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這麽說,這兩年江宥儀在社群上的活動頻率縮減不少。以前她會直播自己吃東西,對著鏡頭說著她所謂「古怪的英文」,但那是 Instagram 上還沒那麼多人的時候。如今,江宥儀覺得直播這件事已經飽和,再做感覺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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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她依然是她,活潑仍舊,只是不再「social media 活潑」。北投老家的停車場樓下就有兩間 KTV BOX,有時停完車,她就自己到裡頭歡唱。回她羅東老家前,我們請她載我們到附近的 KTV BOX 唱一輪,「宜蘭好便宜喔,一首二十?台北一首要三十。」投下硬幣,她點了林曉培〈心動〉、張學友粵語版〈藍雨〉、蕭亞軒〈來自第五大道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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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才告訴我,在個展裡顯得有些特別的〈電光火石〉的來歷 —— 跳脫過去「看與被看」的意涵,也沒有她專擅的轉印貼紙素材,這系列包含三塊石頭、一顆蛋和一塊貝殼,江宥儀在這些物件上貼滿晶片、電路板等硬體元件 —— 剛回台灣,必須在淡水舊家隔離十四天,她發現家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石頭。「應該是我媽和我爸在家裡面有⋯⋯儲存那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媽是那種去旅館會蒐集所有牙刷和肥皂的那種人。」我開始相信他們家有市井小民的氣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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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六月,江宥儀與韓國合作拍攝一組以西元 2000 年科技風格的作品,她聯想到當時的風格,請母親購買了一大批硬體零件,在隔離期間當成拼圖來做。這是她回台灣做的第一件作品,結合家中物品和旅外的自己,誕生於過去她曾經離不開、曾經急於離開、如今又再次回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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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題,我大學的時候回答過了。動物是代表自己對不對?」我說不是,她說沒差,反正大學時她的回答不一樣,「我那時回答的是,我遇到一隻藍色的復活節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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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一題的答案指的是他人眼中的妳,她一聽笑了,說準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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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內心還是那隻兔子,只是外面披上了一層豹,為了保護自己。在外面的時候,不能讓別人發現妳很害怕啊。」人們總想像大名鼎鼎的 John Yuyi 瀟灑、自信、任性。但其實,只是如她仰慕的大學老師曾說的:慢慢就變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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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最後停在羅東老家門前。她指著透天對面的大樓,「以前這邊沒有帝寶,是田。我小時候光是走到田的那一邊,就覺得自己要被綁架了。」透天窗戶,鐵捲門上是她祖父手繪的瓢蟲花紋。「你們知道宜蘭的窗戶有鐵捲門嗎?我也是離開宜蘭之後才知道,這是宜蘭特有的 thing 欸!跟喜互惠一樣。」喜互惠?那是宜蘭的全聯。我們熱烈討論起來,依舊不知道宜蘭為什麼窗戶要裝鐵捲門,要說風大,有比新竹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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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正在出售,離開前她狡黠地從信件口偷看,卻發現裡面有不認識的人。我們急急退開,看著她撥了好幾通電話。五分鐘後她才回頭,說:「原來上個月已經賣掉了,家裡沒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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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家已經不是老家了。有些事情,出去再回來才曉得。發動車子引擎,她送我們回車站,「以前我不懂為什麼我媽老是說很討厭宜蘭⋯⋯她是台北人,每次來都說宜蘭天氣很濕。我就會想,這明明就是阿公家的天氣啊?」打方向盤轉出巷子,「但這次回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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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著豹皮的兔子,專訪江宥儀 John Yuyi:
不讓別人發覺恐懼,是為了保護自己啊
https://bit.ly/2LePB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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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統籌_ 潘怡帆 Crystal Pan
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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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www.biosmonthly.com
instagram.com/bios_monthly
youtube.com/channel/UCckydP8ziXknEtPcySOlDTw
line.me/R/ti/p/@bios_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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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宥儀個展 ——
目不見睫 Eye Sees No Lashes
facebook.com/events/445624873109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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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_ TAO ART(台北市內湖區洲子街 79-1 號 8 樓)
展期_ 2021.1.9(Sat.) - 2021.2.20(Sat.)
時間_ 週二至週六 11:00 - 19:00
雙老家庭定義 在 寶瓶文化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謝謝 朱宥勳對《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的精闢分享與推薦~~~
📣📣📣📣
楊双子 是我認識最像柯南的人。我不是指偵探的部分,雖然她在搜羅文獻、考訂歷史的時候,確實有名偵探的風采。我指的是,她的技能。比如一夥人聚在一起吃烤雞的時候,你會看到她默默就把整隻雞分切乾淨,游刃有餘。席間要是有人驚訝,她就會淡淡說:
「我以前在雞排店工作過。」
類似的場景很多。我依稀記得,跟她沾上邊的關鍵字,就至少有:飯店管理顧問公司、西點麵包店、簽賭站、言情小說⋯⋯有些經驗甚至無法以職業定義,比如她差點在她爸爸面前溺死,只因為爸爸覺得「你會游泳了,你可以的」;或者她在農田裡玩,玩著玩著就掉到半層樓高的陷坑裡;或者小時候玩鬼抓人,不知為何玩的是閉眼抓人的版本,她就真的,閉著眼睛四處撞頭。
就是這點跟柯南一樣。柯南以一介高中生之姿,會踢足球能開車開船開飛機還會開槍。有人驚訝,柯南就會說:這是我爸在夏威夷教我的。
楊双子沒有去過夏威夷。讀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你就會明白,她幼年的生活就是夏威夷。
以我一個在教師家庭長大的貧乏中產階級眼光來看,我的感想就是「這樣養,還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在眾多經驗中,最最難以定義的,當然就是「双子」的另一半,妹妹「若暉」的故事了。如果是楊双子的讀者,想必對若慈、若暉的羈絆不陌生——才怪。我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我們常常聽若慈私下聊起啊,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然而一讀《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便知生命經驗之深度,實在不是幾言數語可以承載的。
如果要整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的結構,我會建議這樣理解:
首先,〈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這個單篇,單獨形成一個單元。這是全書風格最「濃」、最接近「文學獎散文」的一篇。相較於後續各篇,它的視角比較疏離——最初,這或許是為了參賽,但放入書中之後,卻成為鳥瞰式的「遠景」。在這篇文章裡,所有喜悲都還沒發生,但也都準備好發生了。
接著,從第二篇〈你們有心電感應嗎?〉一直到第十一篇〈肉身使用期限〉,是全書的血肉之所在。我們的視角,會逐漸從童年混亂的家庭關係,漸漸聚焦到「双子」的姊妹情誼之上。情緒上來說,是一個從微笑到痛哭的過程。前半所有甜美的、溫柔的、可愛的細節,全都將在若暉癌症病逝之後,成為火烙的刻痕。
如果可以側錄我讀此書的臉孔變化,應該真的就是「表情漸漸母湯」。前面我看到楊双子以「職務代理人」妙喻來來去去的父母;看到雙胞胎兩人騎車出去,忘了帶駕照還可以拿另一人的矇混過關,實在很難不讓嘴角上揚。
但到中段,開始各種描寫貧窮之細節時,大約就有點緊張
了——比如兩人決定去中國旅行,那時正是「千島湖事件」沒多久,親戚擔心兩個女生去會有危險,但她們擔心的卻是「會不會被詐騙」,三分之二的存款可比中國強盜的威脅可怕。(順帶一提,我覺得中段某幾篇,那才是真正的「窮中談吃」,那不是沒上班過一日的人可以想像出來的)
而至後段,疾病與死亡步步進逼,任何人看了大概都要揪心斂容。比如楊双子寫若暉癌症,要吃「花生皮」來補血一段,簡直錐心刺骨。不是外面的硬殼,也不是裡面的花生仁,是依附在中間的那層紅色薄膜。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說⋯⋯這簡直是命運殘忍的隱喻,那麼薄、那麼柔弱易碎的一層生機。我想到小時候讀過民間傳說,講落花生的薄膜之所以是紅色,是因為有人徒手去挖,手指挖破的血液染紅土壤,染紅花生。就是這個痛感。
讀到這裡,你才會知道,原來前面所有「姊姊的經驗」,都是楊双子試圖逼近「妹妹的經驗」之嘗試。比如〈肉身使用期限〉這段,楊双子講到自己幼時的溺水經驗,竟然連結到若暉的臨終,每一行的轉折都是銳角:
—-
真是差一點就死掉。
沒有人生走馬燈,沒有瀕死體驗。上岸以後才後怕,要是我讓若暉眼睜睜看著我死掉呢?那未免太殘酷了。
孰料後來人生際遇卻相反。
居家安寧期間,若暉的手指式血氧計數一日一日探底,呼吸困難如身處高山,如身處深海。有人說,肺轉移的死亡,就像溺水之死。
我與若暉交換了關於溺水的理解,是嗎?那像溺水嗎?
若暉沒有經驗過溺水,我沒有經驗過肺轉移,無從導出共識。
倒是有個結論。
若暉說:「你以後不要去水邊了。」
—-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要去水邊」,但那人已在水一方了。如果是小說,我很可以一行行分析,告訴你這幾行簡單的字,蘊藏了多不簡單的情緒。
但它不是小說。
如果你讀到這裡,那就可以準備進入第十二篇〈真的不說了,晚安囉〉。這篇文章可以說是全書的「結局」,它的前半部用一趟「巡禮」收攏了前面十一篇提到的所有故事。若暉在生命最後階段要求回老家看看,於是楊双子的筆就帶我們「看」了老家所有的細節,所有微小的變遷,曾經發生在那裡的事。這段文字冷靜到近乎冷酷,但你會知道,那是因為情感如潮,不能給任何一點缺口,否則就將土崩水潰。
而在本文後段,楊双子說起了雙胞胎的「聊天」——她們住在一起,半夜時總是不斷聊天,誰也捨不得先睡。每每都要跟彼此說晚安,講「真的不說了」,但沒隔幾秒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剛才想到啊——」
現在,對話真的必須終止了。
由此來看,全書的最後一篇〈這是文學少女的想像〉,雖然看似調性大異於前十二篇,卻在這個脈絡下有了別的意義。〈這是文學少女的想像〉是楊双子在《幼獅文藝》的專欄文章集結,表面上是其文學思考的闡述(如果有人要寫楊双子的論文,一定會瘋狂引用這段的),最值得注意的卻是其形式——這是一場虛擬的「雙胞胎對話」。這是一場永遠不可能成真,但卻又「真的有可能這樣吧」的雙胞胎對話。
楊双子沒有讓《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停在「真的不說了」。生命已經說了晚安,此夜仍然漫長,但不讓世界就這麼崩然睡去的小說家,猶然能夠以虛構延續對話、以虛構贖回時間。文學沒辦法逆轉生命,但是文學卻能成為寄寓生命的一種方式,永遠持守住「生命原點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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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克》、《#導演先生的完美假期》、《#誓血五人組》、《#悲慘世界》和《#殺戮荒村》是我今年十大電影中的 10 至 6,延續此話題,進一步在 2020 年的最後一天,談談自己今年心中前五喜愛的電影。
今年共看了 360 部電影,不算特別多,一定有好片子沒看到,也總會有遺珠,但進行這樣的年底回顧,在爬梳觀影紀錄的過程中,老話幾句,發現讓自己最有感觸的,還是在於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怎麼共處的作品,世界已經夠亂了,但透過影像我們好像還能奢侈地去反思,還能去醒悟,雖然某些時刻對於諸多議題有種無能為力的失能感,但在電影之中,或許人們終能找到一絲避世的位置。
發表年度片單,某一部分是透過審視今年的觀影足跡,記住在光影間的擺盪與遊歷,回味難忘的怦然心動,重溫甜蜜的美妙時刻,私心替自己再度烙下印記,希望有些感動永遠能記得。最後,在混亂的 2020 ,還能奢侈、自在地進電影院看電影,怎麼都該知足了。
🎬以下排名有分喜好順序,並附上短評。10 至 6 名請點此連結👉https://bit.ly/3hrs1Oq
5.《#逃亡的女人》,【可樂電影 Cola Films】發行
《逃亡的女人》呈現出來的,是洪常秀更明確地轉向探尋女性的樣貌,於同質中求變。這部替洪常秀拿下柏林最佳導演的作品,某程度來看的確很「洪常秀」,但同時也不那麼「洪常秀」。《逃亡的女人》幾乎是以一種全然的女性觀點敘事,男性視角基本上在片中遭到排除,是缺席的,是無理的,從這點來看,《逃亡的女人》可說是洪常秀一種創作上的轉變。
《逃亡的女人》結構明確,分成三段敘事,觀眾跟隨金珉禧走入三位女性的日常生活,或許解讀成跟著洪常秀窺視女性也未嘗不可(片中也出現監視器錄像的運用),這三位女性的感情狀態並非當代社會所謂的「完好」,第一位離婚、第二位遭一夜情對象糾纏、第三位與另一半貌合神離,但從對話中觀眾可以得知,這三位女性的生活基本上在男性的缺席中找到與自己「共處」的可能,是否「和解」不得而知,但能確定至少努力生活。
第一位女性靠著離婚的贍養費買一棟好房子;第二位女性也能思考去酒吧尋找豔遇和心儀對象;第三位女性更大膽碰觸女女間的同志議題,縱使只有幾秒鐘,但洪長秀也特地變焦距,以 Zoom in 提醒觀眾此刻的特別。在南韓封閉、父權的社會中,洪常秀用一種看似鬆散實則嚴謹的結構抓住女性和社會的鏈結,這是比之前轟動台灣的《82年生的金智英》更勇於表現女性主權的電影。
特別的是,這三段女性的開場,洪長秀都將鏡頭率先瞄準了群山,而後才調整焦距將鏡頭放置於女性身上,最後一段的結尾,則收在戲院,銀幕上放映大海浪潮下的反覆洗滌,這邊我將山與海視做洪常秀對女性的致意,穩如山、靜如海,或許是種浪漫的定義。
《逃亡的女人》少了洪常秀在時間上非線性的虛晃一招,也脫離了洪常秀時常於角色間遊走在真實、夢境的恍惚狀態,但角色間仍然維持一種「神秘性」,觀眾很難從對話與動作間掌握故事全貌,無從得知離婚的來龍去脈,無從得知單身的原因、更無從得知女女同志間可能有的壯烈或噤聲,得靠觀眾去詮釋、去想像,敘事上也就有了無限的可能性。這樣的可能性,便是洪常秀令人如此著迷的原因之一。
可以確定的是,這是洪常秀一次重要轉變,也是創作者感受到社會氛圍、從自我生活提煉而出的作品。或許碰上金珉禧之後,洪常秀的創作將走向下一階段。
📝全文請點👉https://bit.ly/3n0jHX1
4.《#氣球》,【台北電影節 Taipei Film Festival】放映
中國從七零年代鼓勵計劃生育,喊出「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的口號,而後進入八零年代,一胎化政策實施,以更為粗暴的方式進行人口生育控管,引來的是墮胎、勞動力短缺、人口急速老化、男女比例失衡等結構性問題,八零年代的中國,經歷社會改革的巨變。西藏導演萬瑪才旦的《氣球》也將鏡頭對準生育計畫,這段在中國改革史上無法抹滅的失敗,猶如鬼魅幽靈般降臨在佇立於青藏高原的傳統家庭之上,萬瑪才旦召喚的是揮之不去的中國共業,如投胎、如轉世,宗教與政策的重量壓著現實,無法喘氣。
《氣球》在雄性世界中以「羊群」對比人類,父輩苦惱母羊生不出小羔羊,影響生計,走投無路之下向鄰居暫借「種羊」,拼死拚活地交配,藉以生出品質優良的小羔羊,以量取勝,進而改變羊群體質;反觀中國社會,喊著「優生優學」的口號,節制生育,以寡為旨,希冀改變人口結構。羊越生越好,人則越少越好,人類看似馴服羊群,生命的位置卻缺少高度,於是觀眾能看見男性在洗滌羊群的藥水中爭鬥,惹得一身腥,雄性建構的世界,會濕身且帶著點羊騷味。
更驚喜的是,萬瑪才旦在片中加進西方社會「試管嬰兒」的新聞畫面,當民主、自由的西方世界不斷探尋生命不同的可能性時,中國正節制生育,抑制生命的出路,幾相對比下,其荒謬與困惑展露無遺,萬瑪才旦精闢的對生育提問,並加以辯證。
說到底,《氣球》達成的是在男女間的拉扯中,貫徹「傳統觀念」與「現代改革」的對立,當藏族社會篤信超脫轉世,孕育跨至宗教靈性層面時,女性身體自主權更加被限制、被剝奪,墮胎的當代觀念被傳統禁錮,萬瑪才旦便以人道主義的視野,捕捉到女性在計劃生育中的掙扎。
《氣球》也精巧安排三位女性做階段性的象徵,城中女醫師的進步力量衝擊現代社會,不斷勸導女主角墮胎;高原上的尼姑是傳統宗教的代表,不斷勸導女主角順從靈性;女主角則夾在這兩者之間擺盪、飄移,萬瑪才旦縝密佈局,又是一抹「傳統」與「現代」對立的塗暈。
順著敘事來到片尾,父親從城市買來的「紅色」氣球(象徵中共政策)自然不適用於高原,恰如因計劃生育而需要的保險套,最終氣球與保險套都如幻象般輕易被戳破。
《氣球》全片緊扣生育,擅用符號象徵(氣球、羊群、保險套),調度穩健俐落,同時帶著青藏高原獨有的生活況味,餘韻綿延不絕,如孩童手中抓不住的氣球,突如其來的飄散,化作女性及生育政策的哀愁,在寬闊天際中無止盡漫遊,不知該往何方。
📝全文請點👉https://bit.ly/3pC7CJa
3.《#她們》,【Sony Pictures 索尼影業】發行
葛瑞塔潔薇揮別《淑女鳥》的初試啼聲後,獨立執導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的《她們》更顯自信,全片散發著迷人、雋永的古典魅力。葛瑞塔潔薇精雕細琢、巧奪天工的將馬區家四姊妹的成長歷程,裝訂成一本乘載著回憶的手工精裝書,精緻、細微地幽幽道出愛情、家庭、女性、抱負、婚姻等等面向,雖然極富沈甸的厚重之感,卻溫暖地包裹人心。
在今昔交錯的「雙時空」敘事下,葛瑞塔潔薇刻意將攝影機運動方向左右變換,精準地以好幾組工整的對稱剪輯,不斷明示這群「小婦人們」遭遇的困境與心境,映襯出苦澀與美好。諸如喬初回老家,獨自在街上行走的沈重感(行李掛身的包袱),下一顆鏡頭馬上切換四姐妹在街上的歡笑,並呈現輕盈感;喬與病重的貝絲在海灘上談心,對比的是四姐妹與四公子的戲水;劇場俱樂部的嬉鬧收到羅禮的鑰匙,換來的是人去樓空獨自打開信箱的蒼涼。
除此之外,葛瑞塔潔薇也對比了四姐妹在「選擇」後的生活樣貌:喬選擇獨自在紐約教書、梅格選擇與老師結婚後的貧窮、艾美選擇前往歐洲修習藝術活躍社交圈、貝絲因良善選擇照顧弱勢染上猩紅熱而後身體每況愈下。四姐妹都在自身特質的選擇下走向彼端的未來,沒有對錯,只有選擇,葛瑞塔潔薇做的只是交互剪輯,將「選擇」與「結果」的概念強而有力地具象化。
除了剪接,葛瑞塔潔薇同樣懂得利用「色調」做出對比,7 年後的現在是冷冽、灰色調,7 年前則是溫順、暖色調,拆開檢視,葛瑞塔潔薇刻意為之的結果,便緩緩述說了韶光荏苒,成長的苦澀滋味。此種滋味,更是本片藏在女性主義大旗下的另一道鮮明主題,而喬的這句獨白:「我想念過往的一切。」舉重若輕地點題,餘韻繚繞。
縱看《淑女鳥》和《她們》,即使年代不同,但主題核心都不脫青春少女的成長紀事。電影藝術往往是真實經驗的再造與複製,導出《淑女鳥》的半自傳作品後,不難發現葛瑞塔潔薇也將自我投射進《她們》──不管是 19 世紀還是 21 世紀,加州、麻州還是紐約州,葛瑞塔潔薇都透過手中的筆,肩上的鏡頭,超越時空,直指當代,雜糅了女性的理性與感性、迷惘且自信、柔軟而堅毅的百種姿態。
對於葛瑞塔潔薇而言,或許生活並非永遠只有愛情與婚姻、家庭和孩子,葛瑞塔潔薇橫跨幾世紀譜寫出心中的小婦人,不卑不亢地告訴女性能害怕、能退縮,但也請保持果敢與溫柔,抓住榮光與財富。無論童年或成年,不斷與自我對話、她人共處,希冀最終能走出一條屬於「她們」的康莊大道。
📝全文請點👉https://bit.ly/2WTBdBC
2.《#1917》,【環球影片粉絲專頁】發行
《1917》在導演山姆曼德斯的領導下,各部門配合的天衣無縫,尤其攝影師羅傑迪金斯的神乎其技,全片親密地緊跟大戰下的小人物,共同克服壕溝、草原、泥地、洞穴、洪水、森林等地形,在限制中掌握室內與戶外的光影變化,更以廣角鏡頭宏觀地映照出戰爭之苦,同時完美地隱匿攝影機,隔著銀幕都能感受其滿溢的才華與實力,望諸當代,少有人能匹敵,難以置信。
再來是剪接李史密斯(長期與克里斯多福諾蘭配合)縫合了鏡頭的斷裂,利用鏡頭運動、場景調度的掩護找到剪接點,巧妙且流暢地切換轉場,在這場「偽一鏡到底」中來去自如,將 1917 這一年的戰爭,連成一氣呵成的磅礡氣勢。而湯瑪斯紐曼(藍迪紐曼表兄弟)的管絃配樂情緒飽滿、烘托人心,替這場史詩戰爭奏出難忘樂章,雖有過重之嫌,但瑕不掩瑜。全片在各大師們的齊力中,概念與形式完整合一。
此外,在一部與時間競賽的電影中,「迫在眉睫」之感強而有效地貫串,情緒張力也隨著劇情推演逐漸加溫,但《1917》最棒的戲都是於「快」中提煉出的「慢」──山姆曼德斯無所畏懼地停下腳步,在逃亡時打破與法國婦人的隔閡,並透過士兵之眼於嬰孩中望見新生與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此場戲出現的牛奶成為存活的養分,對比片子中段盛裝牛奶時的死亡,出現截然不同的表徵;而這裡的女性也有可能擴寫成聖母形象(沒生孩子、秒瞬止血),成為槍林彈雨中超現實的神來一筆。
山姆曼德斯也懂得在湍急流水中感受緩緩灑落的櫻桃樹花瓣,似在奠祭死去的亡魂(櫻桃樹是好友的愛);山姆曼德斯更莊嚴的在樹林間透過古老民謠〈Wayfaring Stranger〉幽微傳唱出對死亡虔誠、尊敬的態度,靜靜地輕撫戰火下每顆顫動的心。
最後,山姆曼德斯在「偽一鏡到底」中繞行死亡幽谷一圈,將小兵執行任務後的出發與抵達於樹下完整收束,首尾的寧靜之勢遙相呼應,「家」與「愛」則成了失去朋友的救贖與大戰後的心之所向。
《1917》揉合了《現代啟示錄》和《搶救雷恩大兵》,透過營救任務,在斷壁殘垣中反思暴行,同時在一連串命運與人為的偶然性中,書寫戰爭。山姆曼德斯創造出粗獷同時溫柔的風格,在此證明了自己精湛的執導功力(調度與整合),無庸置疑是近年戰爭電影的標竿,無與倫比的大師之作。
📝全文請點👉https://bit.ly/3o2Dfez
1.《#日子》,【#台北電影節】放映
《日子》是蔡明亮獻給努力生活的人的故事(要說獻給李康生也十分認同),或許人們都是一座座孤島,但某些時刻又能彼此連結,可以是陌生人,也猶如音樂盒,這份連結更能跨國度、跨時間,蔡明亮的溫柔,溢出影像,承接住人性的困頓時分。
此片是屬於大銀幕的電影,甚至是美術館式的錄像,它是日常生活,縱使拆開片段觀看,都能成戲,而看似鬆散的結構經過蔡明亮統一與整合,雲淡風輕的在 46 顆鏡頭中,做出許多符號隱喻及情緒堆疊,是創作者的直覺生成也好,或是縝密布局也罷,都長成所謂的「作者電影」,將蔡式的電影語言發揮淋漓盡致,皆提供觀者不同角度的切入,亦在疫情慌亂的局勢底下,提醒世人電影、電影院永遠不會消散。
人們常說「以畫面說故事」,蔡明亮的《日子》洗盡鉛華,做到「以畫面說故事」的純粹高度,且並非淪於表面炫技,反倒是經過時間與生命的淬煉、掏洗後,返璞歸真,才於無形中內化成行雲流水的創作底蘊,《日子》的好,就在層層對照、堆疊、並置當中,刻劃出兩具肉體的差異,並順著自然讓靈魂水到渠成地自由交合,電影中的電影。
蔡明亮的《日子》並非曲高和寡,是不帶隔閡地進入小人物的平凡生活,是聽雨沈思,是煮飯燒菜,是洗澡淨身,是祭奠拜香,是做愛歡愉,當人、事、物慢了下來,日子也就慢慢被看見、被聽見了。每位觀眾都能嚐出《日子》的苦澀與甘甜,至於熟稔蔡明亮的觀眾,則能深掘出《日子》的醍醐味。
這是一部允許觀眾睡著的作品,將主動權完整交還觀眾,如美術館,遇到沒感覺的畫面,就跳過,有感覺的,便駐足幾秒、甚至花上幾分鐘觀看,能停留,當然也能逃離,生活中總有百無聊賴的時刻,但也必定有傾心著迷的瞬間,這便是日子,恣意的日子。蔡明亮正在影響、創造人們觀看電影的方式。
蔡明亮輕輕拾起哀愁,化繁為簡,真摯邀請觀眾「感受」每個人都有的日子,無論喜歡與否,日子就在那,安安靜靜在電影院綻放。
📝全文請點https://bit.ly/37UmZ8D
#2020年度片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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