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房間沒有對外窗,幽闇彷彿洞穴。房間一關燈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吞沒了媽媽買的醜陋紫色床單(上面還印著意義不明的英文:Fall in love with leafy yellow)、牆壁上的裂痕、和生鏽的壁燈。伸手連手指頭都看不見,黑暗也吞沒了肉體,只剩下呼吸和腦袋裏的想法。返鄉過年的第三天,洞穴房間外,客廳電視猶有鑼鼓鞭炮聲響,地板擱著窗外照進來的一截陽光,天氣這樣好,但我哪裡都沒去,我關在洞穴一樣的房間裏讀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三十二歲越裔詩人一日讀羅蘭巴特《哀悼日記》,書中句子「我認識了母親的身體,先是生病,而後死亡」簡直要摧折心肝,詩人決定給母親寫信,為活著的母親追憶母子在美國中西部城鎮生活的點滴。回憶是選擇,回憶也是洪水,回憶把詩人沖向那個他並不在場的越南戰火,也把他沖向原生家庭和社區裏的暴力。家暴中被毆打的女人,也開始毆打男孩,詩人說,罹患創傷症候群的父母比較容易毆打小孩,一巴掌揮去,就是幫助小孩面對戰爭,「媽,妳是母親,也是怪物。我與妳相同。因此,我無法棄妳而去。所以,我收下上帝最孤獨的造物,將妳放置其中。」
詩人寫小說,抒情大於劇情,字裡行間的節奏分明來、分明去,像一首長長的哀歌。而詩人的母親大半輩子困在美甲沙龍裏,懂的字彙比櫃檯小費玻璃罐的銅板還少,詩人的哀傷注定得不到母親的回應,故而詩人得以在長信中對母親坦白少年時代對另一個少年沒有回應的愛。
詩人的外婆母親在他的少年時代叫他小狗,名字低賤如牲畜,厄運就會放過少年。詩人印在書本上的名字做Ocean Vuong,他是一片浩瀚的海洋,但名字如果失去了字義的附著,就只是幾個字母。詩人說他的人如文字,在世間毫無份量,卻負載著他的生命。譯者何穎怡給了他很漂亮的中文名字,王鷗行,海鷗飛處盡是汪洋,名字有畫面,有偉大的志向,也有祝福。
小說中沒有海鷗,但有蝴蝶。帝王斑蝶,蝴蝶從南加拿大飛過一整片大陸到墨西哥中部。南遷的蝴蝶不會北返,每一次的離去永遠,只有他們的孩子會北返,只有未來只能重返過去。蝴蝶南遷不但為了逃離冬天,也為了逃離越南燒夷彈的煙霧。詩人母族從越南到美國,也是一場蝴蝶的遷徙。而詩人的心靈脆弱美麗如蝴蝶,因為膚色和性向,要安然飛過一整個青春期,何嘗又不是一場艱鉅的遷徙?
在少年時代長大的房間讀著另一個受困在房間的青少年,孤獨回應著孤獨,有一種異樣的切膚之痛和感同身受。詩人說:「妳問當個作家是什麼感覺?我講得一團糟,我知道。媽,實情如此,我沒胡扯,而是貶抑。撇開那些胡說八道,寫作到頭來就是盡量蹲低,讓世界慈悲呈現另一個角度。小事物構成的大視野,譬如角落的一團毛灰塵突然變成一大片濛霧,與眼角齊大。如果你直視它的核心,會看到法拉盛區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三溫暖裡面的厚蒸氣,有人伸手碰觸我,有人伸手碰觸我,撫摸我鎖骨上方的凹槽。全程我沒看到那男人的臉,只瞧見金框眼鏡漂浮霧裏,以及那個觸感,天鵝絨般的暖,行遍體內。」
詩人自問自答難道這就是藝術嗎?他說:「我們自以為是被內心感受觸動。到頭來,卻是期望別人找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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