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柏言對談前碰面,聊到贗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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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很強烈的贗品感,」我說,「最近,特別是寫東西的時候,特別容易感覺到真品已經死掉了,我卻還活著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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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深噢。真的好深噢。」併桌的咖啡店座位,全程忌憚著鄰桌陌生手肘的柏言忽然仰起因拘謹而前傾的身子,重複著我不太懂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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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後他送我到站牌,因為我們真的在他稱為迷宮的溫州街。公車上,我又更想通一些:其實真正讓我難過的,不是真品「已經死掉」的這件事,而是真品「已經存在過」的這件事。我並不是為了真品的消逝而沮喪,而是為了自己的存在後於它們的消逝而沮喪。我遠比我意識到的更加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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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好的作品被別人寫下來的這件事,於我的意義竟然不是它們的誕生,而是與它們相似的一切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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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熊、楚和 Wen,兩年前有個晚上我們喝酒。想到 ✧ 就住在附近,隨手傳訊問他要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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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說有事忙,但還是來了,帶著筆電處理工作。我覺得歉疚,但又不捨難得相聚,在尷尬和多情之間讓 ✧ 待了下來,甚至跟著我們續攤打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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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 ✧ 第一次對我說比較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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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對一群寫作者相聚在一起的場合,是有期待的。」雖然 ✧ 並沒有教訓人的意思,我卻一直記得他瞪著地板說的這些話,並在那之後下意識奉行著,「如果聚在一起是要閒聊的話,那應該有更好聊的人吧?創作者見面的時候,如果帶著對寫作有啟發的心情、聊彼此正在寫的東西⋯⋯我是有這樣的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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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曾約或赴創作者的會,除非確定是要聊創作。唯一一次破戒是去年主持亞妮和曉樂的座談後加上隸亞,繞到師大夜市的店吃宵夜。店裡,惦念著的還是 ✧ 的話:現在是一群寫作者聚在一起,小心不能閒聊、開些對創作心靈有意義的話題;想像我們正在度過某種、比一般的時間更好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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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曉樂聊起韓樂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喔喔喔喔喔妳有聽,」我在我的烏梅冰前彈起來,「se so neon?SWJA?妳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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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樂卻面有歉色起來:「嗯 —— 我好像是聽一些男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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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像遭報應似的斷在這裡,徒留我為了自己小小的失控而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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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清自己根本無法自制的事實以後,我更加篤定地只揪專心玩桌遊或專心廢話的團,見老朋友,說笑的時候隻字不提寫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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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言說:今天請務必讓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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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筆電,盯著讀《溫州街上有什麼?》做的筆記。寫作者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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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你本來想談什麼呢?」我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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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本來想要閒聊欸⋯⋯」柏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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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樣喔,好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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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唷。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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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是開玩笑的。贗品感顯然不是閒聊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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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他,他的小說我總是必須專注讀,因為情節事件發生的節點往往在一兩句話間結束。主要篇幅讓給角色的意識行進,像接縫極微的拼布,一旦錯過某個接點,就會不明白後續大片敘述的底色。他點點頭,說:美學上好像不知不覺就變成喜歡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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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去戲劇化的傾向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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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戲劇化,然而情節的流動就在那些看似無事發生的意識裡。《溫》裡我最愛的〈日系快剪〉,喪妻的中年男人對偶然踏進的潮流髮廊從一而終,在那裡他初遇自己往後將會忠貞指定的那位二十出頭男設計師,洗頭時因他手指的撫觸而想到性;進而想到自己在妻子瀕死前去做男體按摩,被摸遍時犯錯似的說著:我不是 GAY 的,我結婚了,我有老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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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男人頭髮護到一半,感覺到一滴水珠從頭皮緩緩移動、終將滴到臉頰。他忍住沒有去撥,讓那一滴水順著自己臉龐,滴在身上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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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正是某張迷因裡頭,用強力膠瓶頭比擬將射未射的陽具,配上一句「當你去女友家只有抱抱什麼都沒做」,的高度精緻版的文學轉譯? —— 男人溢出的性慾,面對髮廊清楚的鏡子,卻只有自己知曉 —— 那一滴透明微小的水滴,不可能有人看得見的,就算看見了也不會覺得那有什麼意味,但就這樣,活生生滴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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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鄉民的話,就會是,啊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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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慾望與難堪,迷惘與受困,忍著讓它滴下來,卻又是忍著不讓它滴下來。最暗的暗示,細讀時交易最明的明白。我最愛的〈日系快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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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日系快剪〉。令我最震動的戲劇張力,在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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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不是閒聊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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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到有人翻出我超久以前寫的詩。好可怕。」柏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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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 上所有抄我作品的人幾乎全部都是斷章取義,一看就知道他們根本沒有讀那本書。」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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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能怎麼樣呢?二〇一三到一四年,我在役期間默默進行著刪去網路黑歷史計劃,寄信給所有上傳了我醜照和爛文的網頁,乞求他們下架,再向 Google 申請移除搜尋結果⋯⋯那時候還趕得上的,但現在,別人口中的我已經長得比我還快了。所有我沒有說話的時間,別人都在為我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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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他們對於自己是假的這件事,一點自覺也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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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這種線上直播的影片不會刪除欸,」柏言說,「我們兩個要留在那個景框裡面了。也是一種虛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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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站牌前最後一個路口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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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碰面的一開始,我對他提起我事前準備的、有點像閒聊但絕不算是閒聊的閒聊:「最近我一直在找一篇看過的作品,應該是散文或小說,大意是作者看著過馬路的人群,因為號誌燈的倒數而快步,有感而發,寫這個社會體制之宰制,之要求規整的殘吝,總是只剛好夠讓一群人這樣拮据地過馬路而已。」我滿懷期待:「我完全忘記作者和篇名,也不記得完整的字句,所以估狗根本估不到欸。你會知道是哪一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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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也沒印象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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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覺得有可能是誰寫的?我一直以為是盛浩偉,結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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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張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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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在搜尋列裡打上「張惠菁 過馬路」,卻只找到她的兩篇小說,和她在雜誌上連載的手寫日記,半點也沒有我所忘記的那段話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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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閱覽室 X 臺北文學季
陳柏言 ✕ 蕭詒徽|人人心中都有這條街:《溫州街上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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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3 月 24 日(三)20:00 - 21:00
於誠品 R79 書店內廣播實況播出,並於誠品書店 Facebook 專頁同步直播 ➤➤ https://www.facebook.com/eslite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google移除搜尋 在 葉慶元律師(葉狀師)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智權新訊
法國率先立法實行歐盟最新的著作權指令,出版商有權要求嵌入新聞摘錄的平台付費,對於Google 造成重大衝擊。
未來Google News對法國乃至於整個歐盟境內媒體新聞的搜尋結果,都將不再提供新聞的內容摘要,只提供標題以及經媒體指定大小的圖片,以避免對於新聞媒體的付費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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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盟理事會(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於今年4月通過了《著作權指令》(Copyright Directive)之後,法國準備成為全歐第一個採用該指令的歐盟國家,當地的新著作權法案將於10月下旬實施,而Google則在本周宣布,不會付費給法國的新聞媒體,而是選擇移除搜尋結果中的新聞內容摘錄。
根據《著作權指令》,出版商有權要求嵌入新聞摘錄的平台付費,首當其衝的就是Google。負責Google News的Google副總裁Richard Gingras表示,有鑑於該規定,Google將會變更法國搜尋服務所出現的新聞結果。
google移除搜尋 在 DJ金寶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米迪亞暴龍隊當年多人涉與地下賭盤組頭配合打假球。
施允澤雖在2014年獲判無罪確定,但不滿Google搜尋「施建新」仍會出現「假球」相關連結,事後二度提告改稱Google侵害其名譽及隱私權,請求移除搜尋結果,但台北地院認定「施建新」已改名,無權為「施建新」主張權益,今再判他敗訴。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施建新」就是「施允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