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話◎楊牧
這件事發生在普林士頓
春雨似乎是停了又髣髴
還細微飄飄而淡淡的烟
浮遠浮近在林木的末梢
我正坐在窗口等候張望
不知道你在學校裏怎樣
紅頸子的小鳥在草地上
踏過一叢叢的新蔥覓食
院子裏很靜而我在窗口
喝茶吸烟讀涉江的屈原
不斷擡頭看窗外而你在
學校喝咖啡且英文會話
網球場上有老人在溜狗
春雨似乎已經停了否則
你沒帶傘下課怎麼樣走
英文會話能應付就行了
我把書推開張望你的車
只要你平安回家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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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曾琮琇賞析:
一九七九年,楊牧帶著戀人回到位於紐約南方的普林士頓,楊牧講學、學術研究的客座之地。對詩人而言,是日常的歸返,對詩中的「你」來說,卻充滿挑戰——去國千里,除了地理空間的置換,還要面對陌生的異地語言與文化。而詩中的「我們」,也才正要開始經驗共同的生活與生命。
楊牧在《海岸七疊》(1980)後記寫道:「盈盈在普林士頓學網球和英語會話⋯⋯。一個春天真的就這樣過去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那麼健康開朗過,因為盈盈總是那麼健康開朗愛笑。盈盈哭過,當她想家的時候。」戀人開車到學校,在英語會話課練習用陌生的語言交談,這是「會話」的字面意涵。不同於楊牧詩往往給人艱深,繁複的印象,〈會話〉一詩可以「秒懂」,大致上有兩個因素。一是遣詞,二是文法句構。前者如「英語會話」、「開車」、「平安回家」等日常用語,以及口語如重複兩次的「就行了」、「沒帶傘下課怎麼樣走」;後者如「紅頸子的小鳥在草地上/踏過一叢叢的新蔥覓食」、「你在/學校喝咖啡且英文會話」、「網球場上有老人在溜狗」。我們試圖「翻譯」成下面的句子:
Red-necked birds on the grass step across clumps of scallions for food.
You drink coffee and have a conversation in English at school.
An old man walks his dog on the tennis court.
這裏的文法(如動詞現在式、介系詞片語等)幾乎是我們一開始學習英文口說的常用文法。即便如此,「口說體」因為與「格律體」相互碰撞,產生強烈的圖畫性與節奏感。
這裏,格律作為一種形式,六行為一段,每行十個字,如第一段「我正坐在窗口等候張望/不知道你在學校裏怎樣」,構成「你—我」、「外—內」、「說—讀」的張力結構,且首段最後兩行韻腳「不經意」地收束在「ㄤ」韻。勻整形式下,復使用大量迴行,使詩的聲響、意義參差變化,不致單調。好比「不斷擡頭看窗外而你在」,有一種「擡頭看見你在窗外」(但其實不在)的錯位效果,行斷而情意未斷;接著另起一行「學校喝咖啡且英文會話」,才構成節奏與意義俱足的詩句。進一步說,〈會話〉直拙易懂,非但不是隨意寫就,而是刻意以接近「會話」腔調來說話的結果。這樣的「接近」,一方面扣緊「會話」旨意,字面底下,則連結了說話者我之於受話者你綿密湧動的情意。
另外,「會話」一詞,多指用不同語言交談對話。楊牧的〈會話〉中,文化符碼之為詩歌的元素,一方面再現真實生活世界的物件,如春雨與淡烟、小鳥覓食、網球場遛狗等;另一方面,是情意表達的重要工具。透過看似平凡的文化符碼,反映迥異的文化模式:
受話者你—說—英語會話—喝咖啡
言說者我—讀—讀屈原涉江—喝茶
咖啡在西方文化的重要性,一如茶之於東方。受話者你在英語社交場合喝咖啡聊天,言說者我則喝茶讀書。對立的結構,隱隱然透露受話者你跨越文化差異的決心,以及言說者我之於你的牽牽掛掛。
此詩動用到的典故,只有屈原的《楚辭・九章・涉江》。〈涉江〉本事為屈原因襄王聽信讒言,失望之餘離開楚國的作品。「喝茶吸烟讀涉江的屈原」,短短一句,把言說者我的「靜」(讀),與屈原的「動」(涉水)連接起來。這一悖論結構反映「我」是那麼不安於室,那麼急切地想「涉渡」到對方身邊。「涉江」這一文化符碼再放到「會話」的脈絡,則「會話」作為溝通的載體,更包含思維模式、生活方式、文化底蘊等。由此看來,戀人遠渡的不是江,而是一整個太平洋,迥異的語言文化,以及共同生活的跋涉。
楊牧談鄭愁予時曾表示,詩有兩種,一種是困難的詩,一種是不困難的詩,「但不困難的詩並不一定是容易的詩」。在楊牧的詩裡,〈會話〉相對平易,但它直面生活與愛情的多重指涉,一定不是一首容易的詩。
後記:好多年前,新竹中學的林柏宜老師組「如花沙龍」,邀集喜愛楊牧的朋友一起讀楊牧,〈會話〉是共讀的其中之一。有陳柏伶、黃大展、林銘亮、王萬儀、陳玲華、邱詩華等。謝謝楊牧讓我們聚在一起。一起「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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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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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楊牧 #會話 #臺灣大學楊牧詩文研讀課程 #曾琮琇
鄭愁予戀賞析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光焰濃淡的合唱】
——論汪啟疆詩作中的死亡主題
◎小編AKI賞析
1.引言
汪啟疆的詩作以海洋詩為大宗,這與汪啟疆的生活、工作經歷息息相關,他在《夢中之河》的後記提到:「我是個海軍軍官,波濤滌盪的歲月有如滴水穿石般磨著我頗多紋皺的額頭,生活在洶湧幻變的大海上,心就自然而然去苦苦抓住精神的根。刺激和寂寞孿生的矛盾使我養成這種拿筆同自己談話,往內裡去傾聽胸膛河山,肝膽熱度的習慣。」正因為汪啟疆長年與大海相處,在他詩作中能看見大海不同的樣貌,因此張默評汪啟疆:「繼覃子豪、鄭愁予、瘂弦、沈臨彬之後,汪啟疆的確是臺灣現代詩壇抒寫海洋詩最有成績與實力的承接者。當代海洋詩直到汪啟疆的出現,似乎有了更嶄新的轉機。」
汪啟疆的詩作中,能感受到他帶來的「真誠」,他在《人魚海岸》中的後記寫:「每首詩剛出現時我都是童趣般寫給自己,而一直保持這認真使力的習慣。」、「每一首詩都要面對自己。人魚不說假話。」汪啟疆的創作題材來自自我生命經驗,保持真誠的心寫下他所看見的世界。除了海洋詩之外,我認為「死亡」是後期汪啟疆在詩作中較常談論的問題,將主要以汪啟疆後期出版的詩集以及散見於報章雜誌的詩作為例,討論其詩與死亡指涉的主題。
2.海上的死亡
張歎鳳寫道:「生命的體驗當然有美好,但也直面分離、孤獨、危險、恐懼以及死亡,這些作為象徵的組合,密佈汪詩之中。他駕馭海上,常見終結者的遺骸,也會產生聯想。」汪啟疆與海共度近四十年的時光,不知不覺他與海產生緊密的連結,搭乘過的船艦、親眼見證的海景、漂流海上的寂寞……獨特的生命體驗讓他的詩充滿海的心跳聲,而長期在海上生活的汪啟疆,或多或少都會產生一種可能命喪大海的想法,看似壯闊的海同時也埋伏著無法預料的危機,如這首作品:
大海站在夢的裏面 ◎#汪啟疆
大海站在
胸前黑暗處的夢裏
好多沈船的航海者骸骨
仍都堵在夢背後
努力思索親人名字
思索怎麼走出遭大海一層層裹緊
鎖牢的床,找回被魚所啣盡的
血肉,而想
從夢裏走回去
家人們會記憶什麼?
所有的台灣骨骸都相同
皮膚的黃嘴唇的紅眼瞳的黑頭髮的柔
都沒有了認識標誌
大海站在夢背面哭泣
更緊的堵住我愛慾的傾訴
讓一切更快進入遺忘
生離死別,是不堪長久負荷……
我的仍被壓在海的床墊子底下,窒息著。
這首詩寫出對於沉船罹難的想像,血肉被魚所啣盡,只剩下骸骨,大海是一層層裹緊鎖牢的床,意味著不可能逃出,而若打撈遺體時只剩下骸骨,像是沒有認識的標誌,又怎能確定遺體的身分?最後一句「我的仍被壓在海的床墊子底下,窒息著。」彷彿永遠只能沉入海底,讀來沉痛。
生、老、病、死是人必定會經歷的過程,汪啟疆運用在海上見過的事物,寫出他對「死亡」的聯想,如作品〈骷髏〉,以一具骸骨坐在海邊,營造對死亡的想像:
骷髏 ◎#汪啟疆
一具骷髏,坐在海邊
它怕聽骨頭跟骨頭
磨擦的聲響
牙齒的上下顎,它問
沒有肉怎麼笑呢
一個人脆化的骨頭,在問
時間以潮汐一直說些什麼
以「一具骷髏,坐在海邊」開展畫面,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失去肉體只留下骷髏,無法笑也無法開口,然而時間不一樣,時間具有永恆性,時間藉由潮汐讓生命延續下去,一直存在著。
3.陸地的死亡
在見過海上的死亡之後,看看汪啟疆是如何處理陸地的死亡,這首詩是2015年8月23日於自由副刊發表的〈蟬聲〉:
蟬聲 ◎#汪啟疆
在看不見的樹裡藏匿
幾乎是每片葉子的嘶叫
嘶叫顯示了太陽會冷凝的恐懼
仍以一種吶喊火焰之真理
扯長愛愛愛愛的孤獨,占領森林是
死了以後聲音存在
是絲毫無關夢和真實
以陸地生物取代海洋生物融入詩句之中,而汪啟疆對於「死亡」的看法依舊沒有改變。生命盛放樂章的蟬,即使壽命短暫,卻仍以「死」構築「生」的價值,牠們遺留的聲音將永遠延續且難以抹滅。
面對好友的離世,汪啟疆寫下這首作品給林燿德:
火讀完整本林燿德 ◎#汪啟疆
焚化前片刻
燙辣眼球才睜開,拍攝
一本書,全部終結的過程見證
空曠的寂聆往整冊扉頁內
一一翻讀
自己對每一粒字所作過的沈思
要一切清楚錄音
火焰的歌,手指閱讀紙張的微響
身體長短行的文句,在頁次間
活潑,沸騰,捲動。由燙
漸冷。的。輪迴。
這時多麼想
霜寒 再降臨一回
細聽澗水解凍,才肯
瀝出所有記憶。
忘了帶來 眼鏡
且試著轉動頸脖,讓背脊骨
再發一遍 嫩芽。
體味死
才懂得記錄愛
堅持在所有的冷裏
試著寫出一種暖度。也眷戀
十樓小書房的日夜
(溫宛女子不要哭泣
妳幾時到我這裏來呢)
誰的口吹氣在疲倦了的嘴唇
有人在睡眠裏為妳再舖一次床巾。
不發聲,書內
驕傲過的文字都沈默
未走到稿紙最末一格就擱筆
確有不甘。
最後的這些頁次
連同自己
徹底的一併審讀
點火。點燃 頭髮、指甲、骨髓……
故事是還年輕、炙熱
雖祇三十四隻鴿子的飛落飛起
海洋,有海和其中所充滿的澎湃
大地,有都市、後現代社會及白堊層
光焰濃淡的合唱
指揮棒正敲開各個樂章
年輕年輕的 正上昇的臉。
安靜的黑色扉頁已等待
頭顱仰在該擱的位置。
亙古不熄的終結之聲
自每一瓣空氣所揚起的啜泣內湧臨
火,在詳細又詳細,閱讀
讀完整本精裝書……
(我們站在圈外,低首抿唇
遺憾的恨著
這麼好的一本書
我們祇讀了
不到一半……)
汪啟疆與林耀德有著深厚的情誼,在接到林耀德離世消息時,他寫下好幾首詩悼念,這首詩為其中的一首。好友林燿德火葬,汪啟疆在此詩中給予火「明亮」的形象,彷彿林燿德肉體雖已受到火化,但靈魂仍然如火一般耀眼,彷彿他的聲音尚未熄滅,彷彿他的生命在空氣中持續流動著。
4.結語
從汪啟疆出版的詩集名稱觀看,能知道他的詩作絕大多數與「海洋」脫離不了關係,因為長期處在海上,對與海洋有關的議題相較其他人能寫得更加直入內心。而他以海洋意象描寫「死亡」,運用豐富的想像力建構自己對於死亡的看法,同時也讓「生命」充滿流動性。觀察到汪啟疆後期有愈來愈多的詩與死亡有關,也許與親朋好友相繼離世有所關聯,又或者是隨年紀增長得到的體悟。然而在閱讀汪啟疆講述與死亡相關議題的詩作時,並不感到畏懼,反而見識到詩人的瀟灑與坦然,死亡是人生中必經的課題,而汪啟疆以詩中的「死」展現「生」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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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汪啟疆,海軍退役中將,曾任:艦長、艦隊長、作戰署長、海軍指揮參謀學院院長、海軍反潛航空指揮部指導官。曾獲:國軍文藝獎、時報文學獎、年度詩人、乾坤詩獎、中山文藝獎、二O一六年高雄市文藝獎。出版詩集:《台灣用詩拍攝》、《哀痛有時跳舞有時》、《風濤之心》、《季節》、《軍人身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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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CCY
圖片來源:IG@ooowu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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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aki.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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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啟疆 #死亡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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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文學季2019公車捷運詩文※
偈 ◎鄭愁予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〆〆〆〆〆〆〆〆
由首句的宣告,我們知道了詩中的敘述者原本是個流浪者,至於為何流浪的原因、是出於自願或被迫、流浪了多久,則不得而知。無論如何,眼下他來到了一個旅程的交界處,希望終止流浪的腳步,不再漫遊如一古老的吟遊詩人,而欲凝定成一永恆的姿態,並且沉默。「不願」、「寧願」皆表示出於主觀的選擇,要在空間中靜止,「我將時間在我的生命裏退役」(鄭愁予〈定〉),再也不被時空挪移,永遠留在自己想待的位置。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以下,可與詩人的〈鄉音〉一詩相互闡發: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栓過馬的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昔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坑上的銅火盆
我們併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納悶著
遊人以流星為伴,因他們同是出發自宇宙而沒有固定居所的吉普賽。當「我」在地球小住,擁有了溫暖與名姓,卻失去往日旅伴,亦即失去旅程與自由。地球住民不可或缺的巨大熱源,太陽,對宇宙的遊人而言不過是一小小逆旅中的小小火盆,「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或許便因為遊人的心不會長久安住於一處,而總是將眼光投向未知的、彷彿若有光的遠方吧!所以他終究是要離去的,而且去向未明,有著無限可能。
任何旅人踏上旅程,必然有個起點。出發之後,沒有終點的成了流浪者,有一歸處作為終點,便是遊子。因此流浪者與遊子並非固定身份,而可能隨時轉換。〈偈〉中的敘述者,從最初的浪人,欲轉為靜定的石人,又說自己是「宇宙的遊子」,即是內心裡由無終點轉為有歸處,從無止盡的漂泊中回首,望見此生的歸程,一個更大的時空。
生命即旅程,從恣意漫遊到落腳某處,應可視為一種成長的選擇。然而萬物實則都只能是走上一遭,天地為逆旅,光陰如過客,從時空的某一點啟程,也終將會在某一個點歸去;任你如何地想凝定為「時間的石人」,畢竟脫離不了「宇宙的遊子」之身份,無法永駐於此。「地球你不需留我」的瀟灑之中,可以看見詩人對自我存在的體認、對生命本質的徹悟,或更蘊含著些許不捨與眷戀,亦未可知。
#鄭愁予 創作
#春福 朗讀
#賴柏年 手寫,Instagram:lai.po.nien
#蕭淳介 心得
※聆聽 #陳友為 朗讀,請至「台北文學季」頻道:
https://youtu.be/wQSwpS5yFjo
※本篇原收錄於《#夢土上》,後見於《#鄭愁予詩集Ⅰ:1951-1968》(#洪範書店,2015年2月新版)
※主辦單位:台北市文化局
※規劃執行:文訊雜誌社,粉專 《文訊》
※活動粉專:臺北文學季
※一併感謝上述單位及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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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對〈偈〉的賞析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15/09/20150910.html
#偈 #不再流浪了 #空間的歌者 #時間的石人 #宇宙的遊子 #八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