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平凡的互動，是最珍貴的禮物】
有時，蕃茄會在我們做飯的時候，湊去廚房說：「我想要幫忙。」今天當班的是傑克，於是聽到他說：「恩，我想想看。」
我正在客廳讀書，聽到這個開頭，很好奇地把耳朵豎起來。從廚房傳來開廚櫃和拿碗盤的聲音、低聲交談的聲音，然後一陣沈默。我邊看書邊等待，隔了一會兒，蕃茄開口了。
「我剝得好完整喔，都沒有破耶！」
「是啊，你越來越會剝蛋殼了呢。」
「你看！」
「哇真的剝得好乾淨喔！」
原來是給他剝蛋啊，確實好一陣子沒做了。今晚吃什麼呢，是水煮蛋嗎？我一邊思考，廚房的對話又陸續傳過來。
「他本來是正常的蛋嗎？」
「對啊。」
「為什麼會變顏色啊？」
傑克的聲音好低，聽不見他說明什麼。我把頸子再伸長一點，結果聽到蕃茄一陣驚慌。
「啊，破了！」
「沒關係，反正等等就要把他弄碎了，無所謂。」
「那我剝完了耶！」
「最後再檢查一下，看有沒有黏到小蛋殼，有的話會吃到。」
一陣沈默，應該是蕃茄很認真在照做。
「那接下來，你拿這把刀子，在這裡把他切碎，越細越好。」
「切得碎碎的⋯⋯」
「這邊切完以後把豆腐也切得碎碎的，然後丟進碗裡面。」
又是一陣沈默，我想像蕃茄在廚房踩著小凳子認真工作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起來。
「爸爸你看看！」
「恩很棒，那然後把這些都丟進去。」
「等一下喔。」
「那過來你就用湯匙。」
「湯匙要做什麼？」
「把豆腐跟皮蛋拌碎。」
喔耶，是皮蛋豆腐！我最喜歡吃了！！
「這應該是要用醬油膏吧。為什麼攪拌的時候會有這個聲音啊？」
「醬汁跟裡面的豆腐什麼的拌在一起就會有聲音啊。」
「爸爸你看看！」
「哇，拌得很不錯呢！」
「恩，味道不錯！」
「不錯齁，你有試吃啊？」
「對啊。」
然後蕃茄就兩隻手臂甩成波浪，瘋瘋癲癲地扭著身體跳舞過來了。
「媽媽！晚餐吃皮蛋豆腐唷！！」
「太棒了！！！」
＊＊＊
我是一個有下廚習慣的人。雖然二十多歲才第一次正式進廚房，也因為技藝生疏遭受不少血光之災，但是並沒有讓我對這個家中最危險最悶熱的區域敬而遠之。我自己猜想的理由是，廚房，是一個讓我有很多溫暖回憶的地方。
小的時候爸媽都忙工作，家裡請了一個煮飯的阿姨。他喜歡在吃完午餐以後，一邊看「庭院深深」之類的經典愛情劇，一邊處理晚餐的備料。我就這樣跟著拔了豆芽菜的頭、剝了豆莢的粗纖維、挑了蝦子的沙腸、剝了皇帝豆的外皮、攪拌了水餃的餡料等等。有時也跟進廚房，玩玩刨小黃瓜絲，或是撈撈湯鍋裡的浮沫。
等上了高中，往阿嬤家跑的頻率增加之後，我開始有機會跟阿嬤進廚房。阿嬤其實不讓我動手，我只是在他身邊繞來繞去跟他講話，或者問問看他今天打算煮什麼。有時阿嬤會問問我的意見，我隨口說句「不然炒個豆乾」，阿嬤就會轉身打開那個塞滿菜市場塑膠袋的大冰箱，從某個神奇的角落摸出幾塊豆乾，再從另一個角落摸出一小把長蔥和一小袋肉絲，然後回到流理台前繼續料理。
有時候我會問問阿嬤為什麼要加大蒜；有時候阿嬤會隨口告訴我薑要怎麼挑；有時候我就只是靜靜的看；有時候我就只顧著講我想要講的東西。然後最棒的是每道菜做完阿嬤都會讓我試一口味道，看看鹹味怎麼樣。也許是剛起鍋的熱度的關係，也可能是搶在大家之前先偷吃的快感的關係，那一口的滋味總是特別濃郁，特別好吃。
當阿姨的小幫手已經是遠古時期的記憶，在阿嬤身邊打轉的次數其實也並沒有很多，但是只要我拿起菜刀站在流理台前，那些過去的記憶就會透過觸感、聲音、氣味、畫面等等一一浮現。有時是一個撈浮渣的手勢，有時是一句「大蒜要多加一點」的小叮嚀，我認為是這些回憶陪伴著我，讓我覺得做菜是一件幸福的事。只要我在廚房忙碌，我就會回想起那些互動的點滴。
常居國外，外食很昂貴，有很多想吃的東西必須自己來，會下廚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技能。因此，我早早就把蕃茄帶進廚房。
從他一歲多，站在凳子上可以看清楚流理檯面開始，我們就會在做菜時，丟個大蒜給他剝，丟個剖半的青椒給他去籽，讓他灑灑調味料。隨著他手部肌肉越來越發達，就開始摘菜葉、切香蕉、切蘋果、撕雞肉、煎鬆餅等等一步一步慢慢挑戰。我始終認為，我是在仿造當年自己的經驗，讓蕃茄自然而然，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下吸收到一些下廚的技巧。
直到今天晚上，聽見傑克和蕃茄在廚房裡的對話之後，我才明白，我認為下廚很「重要」，並不只是因爲它是一個必須的生活技能，或者是讓我體會到精熟一個能力的充實感。
那些我隨口點菜阿嬤就可以變出來的時刻；試吃被燙到一邊被阿嬤大聲取笑一邊慌忙喝水的時刻；看到阿嬤抓出一條我最愛的粗長海參；剖開拉出細長的內臟以後落荒而逃，晚上拒吃被碎念的時刻；我皺著眉頭用夾子嘗試拔豬毛，拔出來以後覺得居然有點爽自告奮勇要整個拔完的時刻，會在我的腦海中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是因為在那些時刻裡，我感受到愛。
這是我所學習到的，表達愛的方式。
知道自己懷孕的當初，我曾經非常惶恐。我對如何經營親子關係一片空白。我希望自己跟孩子的關係能夠讓彼此感受到「愛」，但是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或者要如何正確傳遞。成長過程中，我經常被旁人提醒「你真命好」，或者是「你爸媽很愛你」，但是我並不是一個感覺自己被愛的人，我無法確定是沒有人給過我，給我的方式不對，還是傳遞過程出了什麼問題。我很擔心，我會不愛這個孩子。我更擔心，我很愛這個孩子，但是不知道該如何讓孩子感受到我的愛。
在《一本你希望父母讀過的書》裡提到：「如果你成長的過程中，大家通常把你當成獨特、有價值的個體看待，給你無條件的愛，也給你足夠的正面關注，家人和你關係融洽，你會獲得一份培養正面關係的藍圖，也知道你可為家庭與社群做出貢獻。」
這一段描述，完全無法讓我聯想到我成長的環境。但是，在廚房裡的那些交流時光，雖然極短暫，卻真切地讓我感覺獨特、有價值、被關愛。
沒有想到，這些短暫的片刻，給了我培養正面關係的重要線索。廚房給了我安全和溫暖的感受，所以我選擇從廚房開始學習當一個母親，一個能夠給孩子足夠的正面關注，有能力培養正面關係的母親。
以回憶為基礎，我在廚房裡跟蕃茄討論如何洗菜、讚賞今天的黃瓜很健康，偷吃剛做好的草莓醬，在蕃茄切到手的時候告訴他「沒關係，我也切到過」，然後告訴他我削馬鈴薯削掉指尖的故事再一起大聲尖叫⋯⋯我想，以廚房為起點，我可以一步一步，學習在更多的領域當一個尊重孩子，可以給孩子空間的家長。
雖然我有很多地方壞掉，但我不是一無是處的。
覺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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